傅立夏很快就适应了食堂里的工作环境,具体地说就是食堂里所有的活,脏活累活粗活细活他都干得井井有条,并且十二分地卖力。他的勤快和能干,周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偶尔也不忘在大厨老梁、职工余春梅和苏婕他们面前,特意夸傅立夏几句。
一个老板,食堂与澡堂两个场子,雇佣两个外来打工人员,周维强在管理方面拿捏的死死的。他在本厂职工面前夸傅立夏,无非就是希望大厨老梁和余春梅二人在工作上也主动自觉一点,不要斤斤计较到点就下班。
食堂每天的工作都有一个正常的流程,忙碌而有序。
周维强每天一大早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前往大南门菜市场买菜,跟他一道去的还有张自力。张自力蹬着一辆三轮车负责运输。随着天气趋热,食堂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买菜是个技术活,既要新鲜又要价格实惠。周维强是行家,他认为蔬菜和海鲜类产品一定要保证每天都新鲜,菜品好,不仅是对顾客负责,也是对食堂生意是否长久负责。
张自力每天清晨与周老板一同去菜市场买菜属于做“义工”,周维强不再另外给他加工资,待遇就是买菜回来同老板一起吃早餐。周维强每次都煮两碗面条,其中一碗给张自力。
傅立夏每天早晨到电厂食堂斜对面的东屿路小巷早餐店,随意买一份早餐。小巷虽小,却充满烟火气息,有摆地摊卖蔬菜水果的,有摆地摊卖皮鞋服装的,小吃店更是一家挨着一家,稀饭、面条、包子、糯米饭等,可谓应有尽有。傅立夏上班还不到一个月,没有发工资,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向张自力借了20元,用来维持早餐及基本生活费用。
张自力见傅立夏又向自己借钱,心里虽然不乐意,但出于同情及碍于老乡之间的情面,他还是爽快地从兜里掏出一张20元面值的现金递给了对方。
“谢谢,等发了工资就还你!”傅立夏内心充满感激地说道。
“没事,既然钱都借给你了,就不着急什么时候还。”张自力绷着个脸接着说:“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下,我们都是出来打工,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
傅立夏望着张自力,感觉他的话一头雾水。
张自力解释说:“我看食堂里有些活明明与你无关,比如下午制作蛋糕,根本不关你的事,他周老板不会再雇工啊?你不要什么活都抢着干,你这是生怕丢了饭碗吗?”
傅立夏笑着解释道:“谢谢兄弟关心,我只是觉得忙碌一些总比闲着踏实。”
傅立夏这是实话。他乐于忘我地工作,主要是怕闲着,一闲着,过往一些痛苦的事情,总是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使他心情感到极度地压抑。
张自力老家是九都乡石门村人,他与傅立夏之间既不是同学也不是发小,只是单纯的老乡关系。前些年,傅立夏在老家做篾匠手艺时,给张自力家做过几天手艺活,编织箩筐簸箕什么的。乡下人请手艺人干活,一般情况下都是赊账,极少给现金的,比方说,春天请手艺人做事,工钱往往都要待秋后收了粮食、卖了稻谷再付钱,这样还是比较正常的。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底子薄的人家,工钱拖欠一年半载也很正常。张自力当年就拖欠过傅立夏篾匠工钱两三年之久。单凭一点,张自力不敢忘却傅立夏曾经的好,如今在他落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
一个人之所以要离开家乡,总是有一些原因的。张自力也是属于白手起家之人。他的童年非常不易,父母都是聋哑人,三间茅草屋,坐落在石门村养猪场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若不是地理位置略高,别人会误以为那茅草屋也是养猪场。俗话说,穷则思变,张自力就是因为家境特别贫穷,他本人也没有手艺特长,游手好闲也不是办法,1989年,22岁的张自力成为九都乡第一个外出打工者。当年,他的行为并不被村里人理解,在一些长辈眼里,他张自力是个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因为懒,不愿意种庄稼,才外出流浪。由于打工一开始的前两三年,张自力在外面确实混得不好,故而他一直都不愿意回去。吉人自有天相。张自力虽说一出生家庭背景几乎就输出了起跑线上,但他命运之中的爱情线却非常的丰富多彩,当初他在温州流浪找工作的那些日子,总是遇到一些打工妹心甘情愿地围着他转,嘘寒问暖,他也陶醉并享受一段美好的青春时光。后来,他与九都乡龙溪村在温州的打工妹陈玲走到了一起,未婚先孕,生了千金,取名张子雅。
如今女儿张子雅在九都乡读小学,陈铃也结束了打工生涯,留在家乡全心全意做“陪读妈妈”。
张自力不希望傅立夏过于勤奋,是他不愿意看到别人的优秀,他隐约感觉澡堂这份工作季节性太强,比如夏天就有可能关闭,那么届时他又上哪儿找工作呢?
他开始有些后悔当初把傅立夏介绍到周老板身边,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食堂一般中午十一点半至十二点半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段为客人用餐高峰阶段。
周维强每天清晨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傅立夏从东屿小巷吃过早餐,回到食堂就开始工作。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周老板买回的各类菜的数量、单价、金额一一记在一个账本上。为什么让傅立夏记账?周维强从苏婕口中得知他不仅会篾匠手艺,还会写小说。周维强认为傅立夏在他们食堂工作是大材小用,于是就让他代记一下账单。
周维强本人初中没有毕业,所学的知识用他自己的话说都还给老师了。但他心算能力特别强,要不然怎么当老板?他让傅立夏代记买菜支出的账单,一是为了需要的时候给电厂财务科室领导看,同时又为自己计算食堂成本与利润提供了方便。
记账是件比较简单的事情,通常十几分钟就搞定。傅立夏喜欢记账时握笔写字的那种感觉,他觉得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之下,只要手中拿着笔,他内心深处就变得强大起来,他就感觉又有写作的冲动,甚至就不会感到自卑。由于童年家境贫穷,傅立夏的性格是卑微的,而杨红霞移情别恋离他而去,使他不想自卑都难。
每天上午在开饭之前,大家各忘各的。大厨老梁只负责掌勺,老师母余春梅和苏婕负责洗菜、整理餐厅和餐具。傅立夏是勤杂工,哪里需要人手,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到了饭点,余春梅、大厨老梁并排站立在一字形台桌前,台桌上摆放着一盘盘鱼肉美味菜肴,客人点什么,他们就给客人打什么,苏婕站在一旁结账收钱;傅立夏跑前跑后,清理餐桌。客人越多,周维强越嘚瑟,他喜欢双手搭在后背,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晃来晃去,并时常对大厨老梁指指点点,意思是他给客人打菜分量多了,要掌握好分寸,要不然食堂赚什么钱?
前来的客人分三拨。第一拨是电厂各科室文职人员和领导,第二拨是电厂正式职工,第三拨基本是附近门店的小老板或过路散客。傅立夏发现来这儿消费的客人几乎都不差钱,他们腰间都别着一个BB机,也叫传呼机。这玩意周维强也有一枚,不过周老板比较低调,BB机基本放在裤兜里,而电厂有些客人不一样,他们的BB机不仅别在腰间显眼的位置,还特意配置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作为装饰品。那链子似乎就是保险,小偷奈何不得。下午1点半过后,食堂基本清静了,大家一起打扫卫生。张自力中午在食堂享受免费的中餐,餐后他自然在参与一起打扫卫生,他喜欢将一根皮管拉进餐厅,接上水龙头,对餐椅各个角落横冲直扫,干净利索。
周维强为了增加食堂营业收入,下午2点至4点增设了做蛋糕对外销售业务,食堂晚餐还开设了晚宴订餐业务,生意都挺不错的。做蛋糕的活,傅立夏原本完全可以拒绝,不在他招聘工作范围内,但他却自告奋勇让周老板做示范教他,毕竟是手艺人,一学就会,周维强又增加了一个得力助手。傅立夏的勤劳自觉,导致张自力心里不爽,便开始懒得搭理他。
傅立夏顾及不了张自力的情绪,他要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在陌生的城市里能够生存下来。
食堂下午4点至5点这个时间段,对傅立夏来说是一天中较为清闲的时光,他只需将厨房灶台里的煤灰清理干净,然后用手推车运到电厂东边的垃圾场即可。
东屿电厂本来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但这里是火力发电厂,大量煤灰本身就是垃圾的重灾区,傅立夏很快发现他每次清运厨房垃圾时,垃圾场像一座小山头,并且有着一天比一天高的趋势,这为他倒垃圾增加了不小的难度,无奈之下,他只好找来一把铁锹,一锹锹地卸掉手推车里的垃圾。
卸完垃圾,距离食堂晚餐的工作还有半个小时左右,这个时间,傅立夏可以彻底放松一下。他发现垃圾场往东有一块空地,具体地说是一处闲置的旧码头,那儿生长着一棵大榕树,它枝繁叶茂,傅立夏望着它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来温州的第一夜就是在一棵大榕树下的垃圾篓里沉睡的。大榕树是一道风景,给了他少许温暖的体验。
旧码头周围虽然有些脏乱,杂草丛生,但视野非常开阔。原来这里是塘河的一部分,温瑞塘河就是从这儿流向瓯江的,南边一座桥叫作三板桥,它名称的由来或许是远古时代三块石板或木板搭建的桥梁而得名的吧!水面上不时地有船只航行驶过,大多都是运输货物的作业船。傅立夏从小在皖南山区长大,对大江大海骨子里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他对那些在河面上来回航行的船只充满着好奇,有种看不够的新鲜感。当然,每天下午来旧码头发一会儿呆,于他而言主要还是散散心,他希望自己每天除了工作以外什么都不去想,早日从不幸的家庭悲剧的阴影里走出来。
傅立夏很快发现自己并不孤单,虽说张自力忽然变得不怎么爱搭理他,但他习惯了张自力的冷言冷语,以及那张苦瓜脸,不管怎么说,这份工作是张自力牵线搭桥,他会记住这份情,只要人格方面没有受到伤害,他不会跟任何人计较。傅立夏感觉自己并不孤单,原来是苏婕经常下午待在食堂不回家,她有时参与傅立夏的蛋糕制作,有了苏婕的帮衬,傅立夏明显感觉轻松许多。
那天下午,傅立夏干完所有的杂务,感觉人有点疲惫,本想回到锅炉房休息一会儿,他隐约听见食堂苏婕的办公室传来一阵阵清脆亮丽的歌声,他一时想不起这歌曲叫什么曲子,但他分明听清楚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一句熟悉的歌词把傅立夏记忆带回70年代越剧电影《红楼梦》在九都乡湾里老街放映的情景。对了,这是越剧,是剧中贾宝玉唱给林黛玉听的。傅立夏理所当然喜欢黄梅戏,《天仙配》在老家上映的时候,他看得可入迷了。在傅立夏看来,黄梅戏的风格就像村姑,朴素大方,而越剧的曲调像达官贵人,高端典雅。傅立夏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回锅炉房睡觉还不如听听这美妙和戏曲,于是,他就在餐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心聆听苏婕清唱的曲子。
傅立夏有些纳闷:食堂是周老板承包的,下班之后,周老板也回家休息去了,大厨老梁和老师母余春梅每每一到下班的时间节点,立马走人,仿佛多耽误一刻就掉了一块肉似的,为什么苏婕却待在单位迟迟不肯回家呢?
当然,纳闷归纳闷,他也不便多问,只是逮住机会的时候就不忘夸几句,说小老师母的歌真好听。老师母是温州当地对年纪大的妇女的一种尊称,苏婕才30岁出头,张自力称她小老师母,傅立夏也跟着这么称呼。
苏婕红着脸笑了笑,并自谦地说:“唱得不好,只是喜欢和爱好,感觉自己开心就好。”
食堂的晚班,采取轮流值班制,苏婕和大厨老梁他们每周得上两次。很多时候,即便当日不是苏婕的晚班,她也在待在食堂办公室磨磨蹭蹭很迟才离开。
如此,傅立夏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多了一个同伴,虽然苏婕待在单位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他莫名感觉自己少了一份寂寞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