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军三人回到安置点,已近黄昏。很快,太阳落山了,开始越变越小,先是一个整圆,渐渐被西边山峦吞噬,变成了半圆,直到最后完全被山梁淹没,只留下一个小红点,天空中出现了橘红色的晚霞,此时肉眼已无法分辨出哪个是晚霞,哪个是落日了,橘红色的晚霞与夕阳融为一体。
华子军将汽车停在院子里,把陈英俊的行李提下来,一起帮他提着上楼。华子军边走边笑着对胡明军戏谑地说:“明军书记,凌县长安排你跟陈英俊住一个房间。他说要你完成交给你的另一个任务。”
胡明军感觉华子军的话里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恨恨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苦笑着直摇头,没有办法,自己来这里扶贫不说,还要改变一个与扶贫毫无瓜葛的人,两样都是困难重重的事情。改变一个是那么容易的事么?唉,这个陈英俊真会没事找事啊,还有那个凌县长纯粹吃饱了撑的,那么多人为何单单和我过不去。华子军也是退伍军人嘛。胡明军打开房门,独自走进去,随手将陈英俊的行李包扔在另以张床上。“扑嗵”倒在自己的床上,生闷气。
华子军和陈英俊跟着走进来,华子军将行李箱放在地上,对陈英俊吩咐道,英俊主任,你把自己的行李收拾一下。然后,走到胡明军身边,拍拍他的大腿,问,明军书记,今晚不准备吃晚饭了?
胡明军坐起来,嚷嚷道:“吃,怎么不吃。走,瞧瞧,你那里有啥好吃的。”说着,语气缓和多了,右手攀在华子军肩膀上,毕竟这几天得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得不放低身段。又讨好地问:“子军,除了土豆,你还有啥可吃东西?”
华子军神秘一笑,回答,只能找找看吧。
两人回到华子军的房间,胡明军见到觉得可能装东西的柜柜箱箱打开便翻,一阵翻箱倒柜,凡是能吃、能煮的全部拿出来,摆放在小方桌上。
华子军见着胡明军鬼子进村的架式,脸都绿了,却有不便阻止。毕竟就为找些吃的东西,太深究,显得小架子气,只好随他而去。
胡明军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爽朗地说,今晚我来煮鸡蛋面条。
“唉”华子军叹息道:“就这么两枚鸡蛋,难逃被人馋食的厄运恐怖啊。”
胡明军嘴一瘪,挖苦道:“不就是两个鸡蛋嘛,有啥不得了,了不得的事,至于么?本周回县城,买到送你一箩筐,撑不死你。”胡明军见华子军张口要反驳,立即大声嚷嚷:“你,不准说,赶紧把油、盐、锅、电炉子拿出来,瞧瞧你胡哥的手艺。”
华子军无奈地摇摇头,只好闭嘴不说,将调料、炊具搬出来,放在小方桌上,最后不忘戏谑一句,好好显摆,别光吹牛,小心裤裆破了。
“破了,也只能看着,你还能干过啥?”胡明军一扭头,催促道,“少废话,赶快把插头插好。”
华子军眼睛一愣,只好听话地去插插头。
胡明军熟练地操作煮面条流程,鸡蛋面条是他唯一会做的,也是最拿手的技艺。很快三碗面条做好了。叫来陈英俊,三人开心地将面条一扫而光,纷纷称赞好吃。
吃过晚饭,陈英俊放下碗筷便往外走。胡明军恨恨瞪着他,说,陈英俊,吃完饭,是不是该把自己的饭碗筷洗了,收拾好?当然,如果你愿意,放在那里也行,明天早上将就那碗给你盛饭。
陈英俊一阵脸红,转身,拿起碗筷冲洗去。
“真是的,什么玩意儿。”胡明军自言自语地说。
“不准报怨,这是凌县长交办的任务哈。”华子军笑起来。
“你也跑不脱,你的地盘,你也有责任。”胡明军说着也笑了。
于是,两人瞎掰,闲聊起来。
陈英俊洗涮好碗筷,回来,放在桌上,出去了。
半小时后,两人觉得没有啥话题了,又没得电视可看,胡明军便回寝室去了。
回到宿舍,昏暗的灯光不时闪烁,人、物件看上去一片昏黄。陈英俊躺在床上耍手机,也不知在耍啥,胡明军不想问,也懒过问。他全无睡意,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只见一轮明月已悄悄爬上了树梢,放射出皎洁的光芒,给这座位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让它凭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月光里总是夹杂着思念和乡愁的味道,透过窗户玻璃照射进屋内,照在胡明军身上,聆听着他心灵地倾述。
漂泊在外的旅人,可以辗转于江湖之中,可以承受颠沛流离的劳苦,可以借酒消愁,却难以割舍月光带给他们的情怀。那澄澈如水的月光,在不经意间就触动了他们的心弦。那洒脱不羁的李白会轻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豪迈潇洒的苏轼也敌不过“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的哀伤。那林清玄也愿温一壶月光下酒,在朦胧中沉醉。他们珍藏月光,珍惜这撩人心绪的千古绝唱,因为只有月光能听懂他们的心声。同样,也只有月光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此刻,胡明军仿佛看到了妻子金铃俊美的面孔,听到了她曾经银铃般的笑声。然而,2008年发生在家乡的那场特大地震,彻底改变了她的一切,开朗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言,笑脸变得冷若冰霜,快十年了,几乎没有听到过她开心的笑声,就是笑也很勉强。地震的阴影一直压在她心上,难以抹去。
“5.12”那天,金铃开始上课。突然,伴随着轰隆声,教室剧烈摇晃起来,学生们惊恐地睁大眼睛,吓得不知所措。“地震了!”她一下明白过来,飞快打开教室门,大声叫喊,要孩子们有序往外跑,不要乱,不在挤!
很快,整栋楼房摇摇欲坠,门框已经变形。她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抵住门框,学生从她双臂下穿过。灰尘包围着她,砖块袭击着她。她拼命大喊,催促孩子们。
她的身体太弱小,根本不可能承受三层楼的重量。一声巨响,她被垮塌的楼房压在下面,就在倒塌的那一瞬间,她飞起一脚将一个小男生踢出去,又本能将最后两个学生像小鸡一样搂在自己的怀里。扭曲的水泥横梁砸在她的右腿上,左腿半跪在地上,支撑着整个身躯,给身体下的两个孩子留下空间,背上堆满了水泥块和砖头。半个头被水泥块埋着,左胳膊弯曲到头部,压在下面。右手搂住两个孩子,长发被沉重的水泥块压着,无法拽出,头部受伤动弹不得。穿心的疼痛,将她疼昏过去。两个孩子压在金玲身下一点儿也受伤,被过度的恐惧吓昏过去。瞬间,柒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死亡的阴影立即笼罩在她们的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清醒过来,两个孩子哇哇直哭,她也感到绝望。但她始终坚信,一定会有人来救她们的。
金玲捏住头发根部,叫孩子们一点点扯断,弄过了好半天,头发才从水泥板下扯断完了,金玲的头终算能活动了,弯曲在头下的左胳膊终于取了出来,她感受到轻松很多,除了右腿不能动弹,没知觉外,其它部位都可以活动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们隐约听到附近有人的声音,金玲赶紧让孩子们大声呼救。但由于他们处于废墟的底层,没有人回应,她们忍受着疼痛、恐惧、饥饿和余震的威胁在与死神的争斗中,期盼救援的人们。
胡明军带着村民来到学校,三层教学楼全部坍塌,但学校那面五星红旗却没有压垮,依然耸立在废墟上飘扬。操场上,几十个孩子放声大哭,他们身边摆放着几具幼小的尸体,家长伏在废墟上凄凉地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胡明军看着无辜的孩子和那不应该有的尸体,心如刀割,强忍住泪水,因为此时的泪水是软弱。他立刻安排村民们展开自救,有序清理废墟,能搬走的尽力搬走,又吩咐村主任去寻找挖掘机。
天渐渐暗下来,自救被迫暂停了。疲惫的人们瘫在了操场上,望着眼前如山的废墟,每一个人心中只有伤痛和悲哀。
胡明军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托着头,他感到似有千斤之重,重得将要把他压垮、压瘫下去。“金玲,你在哪?你还活着吗?”他在心中深深地呼唤着,不停地祷告着:老天爷,你就保祐保祐金玲吧,她不能死,一定要让她活着,你不能让我失去她。
胡明军竟眯眯糊糊睡着了。突然废墟自动裂开了,金玲从里面飘逸升起,迈着轻盈的步子向他走过来,咯咯地笑着,调皮地拧着胡明军的耳朵,开心地对他说:明军,你坐在这干啥?等我吗?走,我们一起回去吧!胡明军跟随而去,金玲走进了废墟,就在胡明军迈步往里进时,那废墟突然合拢,金玲一下子没有了,胡明军伏在废墟上高声吼叫起来:玲儿,玲儿!胡明军惊醒了,浑身虚汗淋漓,看眼前的废墟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刚才的梦不会是在预示什么吧,难道是在告诉自己将和金玲阴阳相隔,这废墟就是埋葬她的坟墓?不,不会的,金玲不会就这么轻意离开我的。
第二天,村主任找来一辆吊车、挖掘机,胡明军指挥人员清理废墟。金玲和两个孩子得救了,她却永远失去了右腿。后来,又送往山东进行康复和心灵治疗,虽然地震的阴影难以抹去,但心中更多了一份感恩之情。伤愈后,他们走到了一起,他要用一辈子的爱去抚平她心灵的创伤。
一阵凉风徐徐吹进来,胡明军感到丝丝寒意,不由打了个冷颤。关上窗户,回到床边,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
金铃很快回复过来,又打开视频。胡明军没有连接,而是告诫妻子等会视频时,说话切莫太肉麻了,寝室里还有其他人。胡明军将微信发出后,打开视频。他看到妻子担心的面孔。赶紧微笑着,小声对她说,自己很好,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生活,能吃、能睡。说完,用手机在房间扫了一遍。他只想告诉妻子,房间虽然简陋,但能够满足起码的生活启居条件,比起自己过去戎边岁月,算是不错了,希望她放心。
金铃心痛地摇摇头,一脸严谨,说,老公,房间太简陋了,就两张床,其他什么都没有啊。才两天时间,我发现你黑了,瘦了。精神状态不佳。
胡明军嘿嘿笑起来,摇着头,说是灯光太暗淡的原因,还有手机角度的问题。说着起身,走出宿舍,轻微关上房门,打开走廊上的电灯,借助月光,将手机亮度调到最高度,与妻子亲亲我我,述说着相思之苦,聊不完的儿女情长,讲不尽体贴入微的关怀。
两人不知聊了多长时间,始终谁也不愿意主动说结束,直到手机发出无电警示,胡明军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妻子,结束倾述。
回到寝室,陈英俊仍旧躺在床上,玩弄手机,眼睛都没眨一下。
胡明军扫了他一眼,提醒道,明天一早要去村上,莫耍忘记了。然后,脱掉衣裳,上床睡下。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脸色更加黝黑。胡明军翻过身,面向墙壁,闭上眼睛,很快鼻孔里发出细微匀称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