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日 褴褛者二号
深冬,大地的白,冷而平,像一副被风磨平的面孔。我的荒斋,更加矮小,低沉,竭尽所能也成不了一个鼻子,或者酒窝。
风继续吹来,从北到南。风里有人,顺风奔跑的人。
褴褛者二号被风卷入屋里,又把风从身体里呼出,满室皆是流离之味。我递给他一杯热茶。
我见识过的褴褛者,是高傲的,是不屑的,睥睨着草木,和草木之外的所有和蔼。
而眼前的褴褛者,牛饮着热茶,轻轻抖落一身谦卑。
我说:你和我过往见过的褴褛者,有大不同。
他笑笑,愈加谦卑地说:先生,您不会再见到那样的褴褛者了。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坐在长凳上,端着茶杯,低着头,羞红了脸,说:我曾经也是那样的褴褛者,而今,我是现在这幅样子。
我继续盯着他,像盯着一个报丧人,听他说下去。
他说:我们褴褛者,在春天里浪漫,在夏天里豪放,在秋天里睥睨万物,却被季节的严风,一路追赶,赶入冬天的墙角。
他说:冬天,是褴褛者的反义词,我们仇深似海。
他说:但是冬天,不屑做我们的敌人,它睥睨着我们的睥睨。
他说:冬天,只给我们两条路,逃跑,或者化为一尊冰雕。冬天里,世界满是冬天,无处可逃,所以,逃跑便变成了奔跑。
他说:我们从一座烟囱,奔向另一座烟囱,不敢歇脚,怕热血一冷,就此化作一棵白色草木,低微到平凡之下。
他说:冬天里,烟囱和烟囱之间的距离,总是和苦难一般漫长,又和苦难一般,充满诱人的所谓希望。
他说:在奔跑中,我们终于学会抛却高傲、尊严、梦想、甚至所谓的道德,那些东西总是太过虚无,太过沉重,会让我们步履蹒跚,把苦难之路走出漫长的样子......
他沉思着,像在追忆一段往世的蹉跎。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神情和蔼地说:所以,先生,您看,我现在是活下来的褴褛者,也是活下去的褴褛者,我是个真正纯粹的褴褛者呢。
褴褛者二号,向我讨一双更厚实的鞋,我没有,或者不想给他。我觉得,他应该做一个纯粹的褴褛者。
我在风里,送别褴褛者二号,像送别一则哀伤的消息。
我想,褴褛者一号,已经成为一尊冰雕了吧,就像我院子里的那尊雕塑一样,宁朽不改倔强的模样!
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