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黑暗笼罩大地。浩瀚的夜空中,点点星芒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摆动,仿佛随时都要泯灭似的。
大胡村,一条狭窄的小路上,十岁的叶小星在黑暗中不知所措的站立着。
道路两旁是参差不齐的砖瓦房,一张张窗户中的灯光早已熄灭,在黑暗中彰显出模糊的轮廓。劳累一天的人们已然沉沉地睡去。
黑暗中的叶小星眉头紧皱着,神色有些焦虑、茫然,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安、怯弱。其脚下慢慢踱着步子,没有方向性,只是在原地来回转动。
四周杂七杂八的虫鸣声和高亢、暴虐的狗吠声混杂在一起,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大胡村的人们大都以农作物作为收入来源,不过随着时代不断在进步,农作物的微薄收入越来越不足以维持平常家庭的日常开销。因此,“外出打工”在村中青壮年男女中成了一股热潮,其膝下的子女则交由家中的老一辈人照料。叶小星的父母也是外出打工大军中的一份子。
叶小星有一个小三岁的弟弟。记忆中,叶小星的父亲是常年不在家的,只有春节才会回来。而在弟弟四五岁的时候,其母亲也离开了家乡,两兄弟就都交由爷爷奶奶看守。
叶小星的父亲有兄弟三个,父亲排行老二,三人全部离家务工,两两共六个孩子全都交由爷爷奶奶照料。
六个孩子在两位老人心中的评判上有好有坏,有轻有重,有特殊照顾的也有不待见的。
最不待见的非叶小星两兄弟莫属,大概是因为其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吧。三个孩子的家庭中,老二大都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
黑暗中的狗叫声令叶小星感到害怕,不远处,一盏路灯孤零零地散发着昏黄的亮光。踌躇犹豫一阵,叶小星迈步走过去,站立在灯光下。头顶的光芒中,几只飞蛾来回飞舞着,在地面上倒映出微弱的虚影。
黑夜当头,叶小星不敢回“家”是有原因的——与奶奶发生了矛盾。
当天下午(叶小星有支笛子,是一位远方表亲特意买给他的,一直被其当宝贝似的保存着)奶奶要看看自己唯一的玩具——笛子。犹豫一番,叶小星点头答应,转身回房间把笛子拿了出来,在交给奶奶之前还特意叮嘱道“好了之后给我就行了。”
奶奶接过笛子看了一下,随即便欣然把笛子交予了一旁小一岁的堂弟,显然是把那句“……给我……”无视了。
叶小星着急,便伸手去要拿回属于自己的笛子。
奶奶不许迅速挡在堂弟身前,同时伸手揪住叶小星的耳朵,不让其再有所行动。
叶小星吃痛挣扎,抬脚踢在了奶奶的小腿上。奶奶羞怒,随即朝叶小星屁股狠踹了一脚。
心中委屈的叶小星趁机挣脱奶奶,辩解道:“那是我的。”
“你的咋了?还反了你了!”奶奶气急败坏地吼着,转身抄起一把立在墙边的笤帚。
笤帚当头盖下,叶小星缩着脑袋慌乱躲闪……
被赶出家门后,奶奶没有再追上来,只是拿着笤帚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叶小星,像一旁门上贴着的门神似的。
……
黑暗中的路灯下,神色木然的叶小星笔直地站立着,一只飞蛾落在肩头,缓缓地爬动。狗叫声已经听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安静、死寂,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都会冲出来似的。
叶小星有些害怕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黑暗——家。
终于,对黑暗的恐惧战胜了对奶奶的害怕,叶小星沿着熟悉的道路快步走去。
熟悉的砖瓦房显出模糊的轮廓,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亮光,窗户、门廊,院中的槐树、水井、搭晒的衣服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徘徊犹豫了一番,叶小星轻轻推开掩着的大门,蹑手蹑脚地朝着自己睡觉的屋子走去。
沉闷的呼噜声上下起伏着响彻整个院子,爷爷已经睡着了。
叶小星心中涌起一丝侥幸,想必奶奶也同样睡了吧。
刚要推开屋门,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叶小星身前,是奶奶。
叶小星停下手中的动作,身体僵硬绷的笔直,垂着脑袋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睡觉去吧!”奶奶冷冷的说道,随即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子。
叶小星如蒙大赦,连忙摸黑进屋,接着迅速脱衣、上床。床上的弟弟发出轻酣声,已然进入梦乡了。
次日,叶小星一整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奶奶接着教训自己。不过庆幸的是奶奶并没有就昨天的事揪着不放,仿佛遗忘了似的。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笛子不知道去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小一岁的堂弟是叶小星大爷家的小儿子,堂弟还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也就是叶小星的堂姐。
小叔家也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五岁,小儿子两岁。小叔一个人外出打工挣钱,身体不好的婶子则留在家里帮忙照顾两个孩子。
六个孩子,两位老人,一个病人,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就这样拼凑在了一起。
大爷家的两个孩子最惹爷爷奶奶喜爱,是两位老人口中最聪明的孩子。小叔家的两个孩子岁数最小,理所当然得到最好的照顾,是两位老人重点关怀的对象。叶小星两兄弟夹在中间,大概两位老人最容易忽视的孩子。
在爷爷奶奶家,叶小星和弟弟一个床睡,堂弟和奶奶一个床睡,堂姐单独一间屋子,小叔家的两个孩子由婶子照看,爷爷一个人睡。
九口人,五间屋,一幢砖瓦房。
对于六个孩子来说倒也不觉得拥挤,反而因多了许多玩伴变得热闹起来。但对于两个老人,照顾着六个孩子确是有些紧张,加上还有
七八亩农田需要侍弄。照顾这么一大家子人,需要很大的精力。
好在每到农作物成熟的季节,小叔都会请假回来,成为家中最大的劳动力。帮忙收小麦、掰玉米、刨花生,也是家里唯一能开机动三轮的人。农忙的时候学校也会放假,年龄最大的四个孩子也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播种玉米、花生,扒玉米、摘花生,晾晒粮食。
九口人的日常开销则由在外打工的三兄弟共同支付。包括
吃穿、住行、学费。
说到农活,几个孩子最喜欢的是放麦假,大概十天左右。因为麦子都是用镰刀收割,需要较强的操作性,小孩子基本上帮不了什么忙。这时爷爷奶奶就让几个孩子一人拎个蛇皮袋,去马路上捡别人家运输车上掉落下来的麦子,用来
换糖糕、油条、西瓜吃。
马路是宽阔的土路,有五六米宽,路的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沿路伸展开去,排列的整整齐齐。梧桐树往外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了。
成熟的小麦在烈日的照射下,宛如泛着亮光的金色海洋,微风拂过,荡起阵阵波纹。许多被梧桐树围绕的土路穿插在其中,把金色海洋划分成不同区域。
麦田里,一道道身影持着镰刀,弯腰在自家田头割着麦子。马路上,一辆辆机动三轮缓缓行驶着,上面满载着堆得高高的麦子。有的割的早的已经抡着锄头在麦茬地里种着玉米了。
道路两旁,茂密的梧桐树冠遮天蔽日,巴掌大的叶子哗哗作响给坐在田间地头休息的农人送去去阵阵清凉。
道路上,不乏三三两两拎着口袋的孩子,他们一路前行,眼睛紧盯地面四下寻摸着,时不时弯腰捡起散落的麦子。路面因车辆的碾压而形成一层厚厚的浮土如同铺了一层细软的面粉,有的孩子故意光着脚丫踩在上面,让脚掌陷进“面粉”里,感受着脚下传来的丝丝凉意。
有些调皮的孩子,还会趁着运麦车从身旁缓慢驶过时,偷偷抓下一把麦子,如果碰巧后面跟着人的话,一顿怒吼是免不了的。
几个孩子麦子捡了不少,糖糕、油条、西瓜多多少少也总会尝一口的。
扒玉米、摘花生则就比较枯燥无聊了。小山般的玉米、花生堆在院落中,几个身材瘦小的孩子一人一个小板凳,围坐在“小山”前埋头苦干,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爷爷会拿叶小星兄弟和堂姐堂弟两家做比较,一家一个篮子,一段时间后比比谁做的多、谁做的少。通常这样的比较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没有人知道堂姐堂弟到底做了多少。每当这时爷爷总会笑骂堂姐堂弟的“聪明
”。
叶小星和堂姐堂弟之间倒是没有任何矛盾,小打小闹也几乎没有过,关系都挺好、挺团结的,这种团结甚至可以让彼此忽略对错互相包庇。
一次,堂姐连着几个星期每天都会买零食吃,对于一个从来不会给孩子零花钱的家庭,这种“奢侈”的行为简直是打破了某种默许的规则。
有了零食的堂姐在叶小星几个孩子心中的地位顿时拔高了许多,每天被几个孩子围着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高兴的堂姐也大都会分点零食给几个孩子吃。
几个孩子知道,堂姐买零食的钱是从婶子衣柜里拿的,但却没人想过通风报信,更没想过自己也从里面拿钱来买零食——
不敢。
直到婶子告诉爷爷奶奶丢了几百块钱。
在一角钱能买一包辣条的年代来说,几百块钱不是个小的数目。最先排除掉两个年龄最小的孩子后,叶小星两兄弟和堂姐堂弟成了爷爷奶奶的重点调查对象。
在堂姐的带领下,四人一致口供“不知道”。不过,到底是几个孩子,两位老人还是从中看出了一些猫腻。
爷爷当面质问堂姐。
堂姐却理直气壮:“自己放的不严实怪谁,里面就十几块钱,哪有上百?一个神经病的话你也信?”
爷爷无奈苦笑道:“钱还剩下多少,你拿给我,我去还给你婶子。”
“花完了,都给他们买零食了!”堂姐怒气冲冲的看向叶小星两兄弟。大概是觉得当中有人通风报信了。
一旁的奶奶帮腔:“花就花了,就一个神经病,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爷爷生气:“你懂什么,她要是回娘家说了,到时候十里八乡都传我们家有小偷,好听吗!”
最后,爷爷奶奶两人连哄带骗才从堂姐手里套出了二十五快钱。不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花剩下的全部了。
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是有堂姐、堂弟几个同伴天天在一块玩乐,叶小星几个孩子的童年却也是非常有趣的。
捉迷藏、玩泥巴、跳皮筋、丢沙包、扫帚拍蜻蜓,在地面画的图案上蹦跳,孩子们之间充满了欢声笑语。大概只是小孩子罢,眼里面只有玩耍,所以才没有任何烦恼吧……烦恼也还是有的,就是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
小学一二年纪的作业是比较多的,而且老师对于写不完作业的学生惩罚也是较为重的,柳条抽掌心、耳朵拧到红肿、不允许听课,罚站是最轻的了。关于写不完的作业,叶小星身上还发生过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大概是小学一年级某次星期天留的作业,班级中有一半的学生没有按时完成。老师非常生气,说是没做完作业的学生下午放学不准回家,统统锁在教室里。
放学后,两个拿钥匙的同学把教室的门锁了就回家了,叶小星和十多个同学老老实实待在上了锁的教室里。学校放学之后是要断电的。
开始,大家都踏踏实实地坐在座位上,拿出书、本子、笔,静下心来埋头补作业。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逐渐变得昏暗起来,教室里近二十个孩子就坐不住了,翁嗡嗡的杂乱声响了起来,大都在议论着怎么才能出去。
有的孩子出主意:让外面看热闹的人去喊拿钥匙的同学家来开门,结果拿钥匙的同学怕忤逆老师的意思,不给开。有的孩子肚子饿了,便让玩的好的伙伴给弄了点吃的进来。有的孩子不知道从哪弄得火柴蜡烛,燃着烛光心不在焉地补作业。有的家长迟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回家,便赶来学校前来寻找,得知自家孩子因完不成作业被锁在教室里了,就骂自家的孩子不争气,同时又埋怨老师的做法欠妥……
待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有些调皮的孩子开始尝试使用极端的手段——砸锁头。不过让外面的人尝试砸了两下之后便停止了,砖头砸锁锁没事,砖头反倒碎了。
就在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道班里面谁喊了一声“试下钻窗户!”
教室是幢砖瓦平房,四周装的玻璃窗户能够从里面打开,只是外面还上了层防盗的铁栏杆,本就是防人钻进钻出的,之前倒也没人打过窗户的主意。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些身材瘦小的同学觉得有门,顿时摩拳擦掌,先后跳上书桌,双手扒着窗户,尝试着把脑袋探出铁栏杆外。
一个、两个、三个……身材瘦小的同学占先天优势,慢慢从栏杆缝隙中脱困而出。
而大多数体型壮硕的同学只得眼巴巴的目幸运的人离开。
不抱希望的叶小星趴在窗户前尝试了下,结果很轻松的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紧接着叶小星又退了回来,他有顾虑,害怕此举会招来老师更严重的惩罚。
况且
身后还有一半出不去的同学,有那么多人陪着倒也不怎么着急。
不知什么时候,堂姐站在了窗户外面,把叶小星喊到近前:“你们老师要锁多长时间?”
“今天晚上应该出不去了。”叶小星故作轻松道,老师住在别的村子,天都黑了,应该不会再回来学校了。
“有好多人都钻出来了,你也出来吧。”堂姐给叶小星出主意。
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叶小星心中犹豫。
见叶小星不为所动,堂姐继续劝说道:“跳吧,爷爷也说让你出来呢,奶奶早就做好饭了,给你留着呢。”
“爷爷这么说了?”叶小星受宠若惊道。如果有爷爷帮着拿主意,老师那边也不是多么担心了,反正跳出去的同学也有七八个,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嗯,出来吧!”姐姐笃定地点了点头。
叶小星最后一丝顾虑打消,踩板凳上桌子、弯腰躬身很顺利的就钻窗户,和堂姐一块跑回家了。
进了家门,堂姐就先一步冲进了屋里,口中大喊道:“星儿没写完作业被老师锁教室了,他刚从窗户跳出来。”
后面的叶小星心里一哆嗦,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儿——爷爷好像并不知情。
当天的晚饭叶小星是没吃上的,并且还被爷爷关在门外,晚上十点多才偷摸进屋睡的觉。叶小星只觉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堂姐的“好心”却是怎么着也不该埋怨的。
还锁在教室的那些同学,在叶小星逃走不久后,老师便来开门放他们回家了。第二天上学,老师只是对学生钻窗户逃走的行为感到惊诧,问了问当时的情况,也没有惩罚钻窗户逃走的同学。从那以后老师再没有留那么多的作业,也很少有同学因完不成作业而受到惩罚。
九岁之前的叶小星对与这个九口之家的记忆大抵就是如此了,充实、开心、有趣,几乎是没有任何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