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节。
大年初二去姥姥姥爷家走亲戚。
父亲母亲带着自己和弟弟、大姨姨夫带着表哥表姐、还有几个远房的姑姥姥都会在这一天齐聚姥姥姥爷家不大的小院中,另外舅舅舅母也都在。
近二十口人,都是些一年当中互相见不了几次面的远方亲戚,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全部汇聚在姥姥家这个三四十平米的小院里。拥挤是拥挤了些,但无形中却也拉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削弱了因时间而增加的陌生感。
大人们搬个小板凳围坐在庭院中,互相聊些彼此一年的工作状况、唠些家常,谈些生活,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氛围倒也非常融洽。
因为要招待客人,再加上又是过年,一顿丰盛的午餐是少不了的。客人们在庭院里唠家常,而姥姥则在厨房给客人准备丰盛午餐,母亲、大姨也都会进厨房给姥姥帮厨。
姥姥给自己红包的方式也总是别具一格,忙里偷闲的时候,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偷偷冲自己使个眼色,然后把自己带到没人的角落或者是里屋,迅速塞给自己二百块钱,并压低声音道:“快揣兜里,别让人看到了,我给他们几个孩子的都是二十。”
如果自己说不要,姥姥就会沉着脸,装作生气的模样说自己傻,并催促自己赶快拿着。没办法,怕一会儿来人发现了姥姥偷偷摸摸的“举动”,自己只得赶快收起来。姥姥给了红包后,就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进厨房继续做菜去了。
一点多钟,众亲戚和和睦睦地吃过饭之后坐在院子里闲谈,和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天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姥姥家中。
来人是姥姥的邻居,家住在村南头,和姥姥家隔着两条巷子,五十岁左右,按辈分自己应该喊他大舅。
闯进家里的大舅满身酒气,应该是喝醉了。姥爷和舅舅、大姨、母亲等一众熟人连忙迎了上去,姥爷、舅舅随之伸手搀住了大舅。
“小英、小芝都来了啊!”醉醺醺的大舅瞪着眼睛扫视着所有人。
“嗯,来了,过年了能不来么!”大姨回应道。“你这又去哪儿喝酒了,又喝多了吧。”
“我没喝多!”大舅浑厚的声音嚷了起来。
“俺嫂子也不知道管管你!”
大姨提高了声音,爽声道。
“她管…她管不着,我喝酒你看她敢说啥!”
“嗯,是嘞,您在家多厉害呀!”
母亲站在大姨身后并没有上前去,身高一米八体格壮硕、满脸凶相、又喝醉酒的大舅显然让人不敢靠之太近。
“小英,你知道你该喊我什么吗?”大舅点到了母亲的名字。
“那能不知道嘛,喊哥的!”
“对了!小芝你知道你该喊我什么吗?”大舅话头一转,又点到了大姨的名字。
“你看看,这又犯浑了,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还说没喝多呢!”大姨不慌不忙地应付着。
“我没喝多,你说,你应该喊我什么!”
大舅不依不饶。
“喊哥!”大姨妥协道。
“别看你爹辈分大,小时候我们一块玩,哪次不是我带头,你问问你爹,谁敢在我面前刺毛!你爹都不敢!”
“你能~你厉害!”大姨附和道。
一旁的姥爷、舅舅在一旁陪笑,一众亲戚围成一圈笑呵呵地观看着。
姥姥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围观的人群,颇为嫌弃道:“让他回家,给这儿干啥,喝那么多酒,瞎闹什么!”
“回家吧,喝那么多酒,不难受吗?瞎转悠再跑丢了,回家睡觉去吧!”舅舅搀着大舅劝说道。
母亲退出了人群,凑到姥姥身边:“俺嫂子也不管管,喝那么多,也不领回家!”
姥姥低声道:“她管不住,每次喝多都满大街转悠,出来闹事,东头跑到西头!因为喝酒她两口子没少吵架!”
“嫂子……我…我来我兄弟家看看不行么?哪…哪有往外赶人的,说出去不怕人家笑话!”大舅含糊道。
“……这啥辈分!”姥姥被气乐了。
大姨也直乐,随即质问大舅道:“我喊你哥,你应该喊我娘什么?”
“嫂子!”大舅笃定道,紧接着扶着姥爷的肩膀:“这是我兄弟!”
“我滴天,这是喝了多少酒?赶紧给他弄走!”大姨懒得管了,也退了出来
。
摆明就是一酒疯子来搅事的。
“这俩小孩是谁?”大舅又盯上了人群外围的自己和弟弟。
“那是我二姐家的,小星!小江!”舅舅介绍道。
“你俩喊他叫舅,知道喊我叫什么吗?”
大舅指着舅舅发问道。
面对所有转过来的目光,自己一时拘谨了起来,以前在姥姥家住的时候,喝醉酒的大舅没少来堵姥爷家的门,碰上了自己和弟弟的时候就不让走,怒目圆睁地让喊大舅,喊了“大舅”后就没事似的自顾自地走开了。从小到大也就有过两次被醉鬼大舅堵门的经历,除此之外却是再想不出任何和大舅的交集了。说实话,大舅在自己脑海中的的印象并不好,就跟一疯子似的,让人避而远之。
“喊舅~”一旁的母亲冲着自己小声道。
面对所有人都热情奉承、迎合的醉鬼——大舅,自己却不打算和大人们一样陪他演下去,不会演、也不想演,可能是打心底里就对这个陌生的醉鬼大舅感到厌恶吧,甚至此时的厌恶高过拘谨,从而一股怒气在内心悄然激发。
这一次面对大舅的询问,在父亲、母亲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自己沉默了。
“我是你舅舅这一辈中最大的,你应该喊我大舅知道吗,你舅舅都不配这个大字。”大舅嚷嚷道。
“他俩知道,喊大舅的……小星喊大舅。”母亲在一旁催促道。
叶小星心道:“大舅,我大他个锤子的大舅,就不喊!”叶小星沉默。
“你看看,傻子,不知道吭声~老实!”大舅开始对母亲评头论足道。
“人家摊上一个这种没出息的孩子就够倒霉发愁的了,你这倒好还摊上是俩!”
“天天都发愁呢,见人不说话~”母亲满脸陪笑道。
“他老实、不吭声、不说话,你能怎么办,他天生就这样,改不了,你的命里就该有这种儿子,谁也改变不了,也该着你倒霉,不过人嘛就得认命!”大舅在劝说母亲想开点,为摊上自己和弟弟这种儿子而想开点。
“也是没办法,说了也不改!”母亲对大舅的话表示认同道。
“他就是这种性格,你不能打他、也不能骂他,打狠了、骂狠了就更不会说话、更傻了!”
“从来没打过、也从来没骂过,我也早就不管了,全看他俩的本事,能成长到哪一步成长到哪一步,到头来真没什么能耐,那也是命!”母亲顺着大舅的话说道。
“对,小英能这么想就对了!好坏就都是这样了,咱也不强求,全凭他们自己的本事,能飞多高就飞多,飞不起来就在家种地。”
“我也不指望他俩有多大本事,到头来能给我养老就行了!”
“对了!他再没本事也是自己的孩子,将来老了,待在身边也能照顾你,走不动了也能给你端个屎端个尿,总比没有的强。”大舅滔滔不绝。
“是的,是的!”母亲点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过也是一天、不过也是一天,每天乐乐呵呵的比什么都强,像我,没事就喝点酒,啥也不愁!”
“喝酒~喝酒,咋没喝死你!”姥姥压低了声音道。
“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回家吧!”大姨上前想把大舅搀出去……
“不走,我跟我兄弟说会话!”
“那就留下吧,还有点菜,我们再喝点!”姥爷微笑道。
“还喝什么,醉成这个样子,赶紧拉走!”姥姥不同意……
母亲对大舅言语上的迎合倒像是在急切撇清与叶小星和叶小江的连带关系,从而使在大舅用嫌弃的言论批评叶小星、叶小江的时候,把自己变成一个无辜者、受害者,进而得到大舅和众人的同情。
在自己和弟弟备受指责的时候,母亲选择了做为一个旁观者。
姥姥面对大舅言语上嘲讽、嫌弃,最终出声咒骂、驱赶大舅,想着要维护自己和弟弟。
大姨上前搀扶大舅要其离开,则是想要帮母亲解围,其心里应该也是同情母亲的,
而同情母亲又等于认同大舅。
要留下大舅一块吃饭的姥爷,和在一旁一直乐呵呵地大舅还有一众笑眯眯的远方亲戚则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了。
另外还有站在外围、脸上始终挂着淡笑,对此不以为意的父亲。
把所有人的神情、举动尽收眼底的同时,自己心中的愤怒已然到达了临界点。
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弄死这个一米八的老牲口!用角落里的锄头砸死这个傻逼!用墙根的铁锹拍死这个狗日的!”
不过让自己濒临崩溃的并不是这“醉孙子”的言论,而是在瞬间决定抛弃自己和弟弟,博取“外人”同情的母亲,并站到“外人”的行列当中共同讨伐自己和弟弟。
失望?绝望?母亲伟大的形象在心中瞬间崩塌。
以前自己让母亲失望的同时也早就预示着今天母亲会让自己失望了吧,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最终,大舅被姥爷搀扶着送走了,小院恢复如常,不过,众亲戚脸上挂着的微笑似乎变得有些玩味了。
一切尘埃落定后,舅舅还特意走到自己身边,大笑着问候了两句话,随后便走开了。
大概是自己冷若寒冰的阴沉表情把其赶走了!
经过大舅的一番闹腾,似乎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疏远着自己和弟弟,或者是自己和弟弟在疏远着所有人,也许没有人会在意此时自己和弟弟的内心感受吧,或许对他们而言,刚才的一幕只是一场赏心悦目的喜剧罢了。
但是对于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嫌弃、被村里人嫌弃的自己和弟弟无疑又是一次巨大的心理打击,大舅不仅嫌弃自己和弟弟,而且成功的带动了母亲一块嫌弃自己和弟弟,甚至是院子里的所有人。
待在姥姥家的每一分钟都成为了煎熬,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空挡,自己灰溜溜的走出了姥姥家的院子,离开之前还特意喊了一下弟弟,不过弟弟并没有跟上来。
出了姥姥家门,便自顾自地一路走着回家。
姥姥家距离自己家有十多里地,去的时候是父亲开着小型机动三轮车载着一家人去的,因为是不辞而别,所以只能走着回家。
一路上浑浑噩噩,脑海中一直在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始终不曾停下直到走到家门口,也没感到累。
下午
四点多钟,父亲母亲回到家里,两人只对自己不声不响的离开姥姥家的行为感到诧异,却也并没有提及在姥姥家发生的闹剧。
但在自己表现出对大舅的愤恨时,母亲却赫然又选择站在了大舅一方:“有这毛病还怕别人说啊!”
父亲依旧是他原本的观点:“大舅喝醉了和你闹着玩呢!”
不过要说对错,貌似大舅没有错,他仅仅只是在诉说自认为正确的观点而已,只是无形中让自己和弟弟成为了众矢之的。
母亲也还是没有错的,她只是在自己的大面子和儿子的小面子上选择维护了自己的大面子,虽然有些欠妥,不过却也是当时她认为最好的选择了。
父亲的不以为意、无动于衷也没错,因为在他看来,大舅的一番话应该不会影响、伤害到儿子。只是一堆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而已,自然不以为意。
这样一来,姥姥咒骂、驱赶大舅的举动反倒是显得有些不妥了,不过,姥姥是在维护自己和弟弟不受大舅言论的侵扰,出于关爱想要制止矛盾冲突,也不能算错。
姥爷、舅舅的无动于衷也情有可原,因为一个远房小孩子亲戚和颇有威望的近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是,在这件事情当中显然是有什么做错了的——自私!
大舅把自己自以为是的正确观点说出来,完全不在乎自己和弟弟的感受和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只为自己的口舌之快而沾沾自喜,是为自私!
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在自己和弟弟被大舅讨伐、嫌弃时没有挺身而出,反而站到大舅所代表的“正确”一方共同嫌弃自己和弟弟,进而取得自身周全,是为自私!
姥爷、舅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本就没有参与到自己和弟弟与大舅的矛盾、冲突中,没有选择阵营、也就不在乎孰强孰弱,从而明哲保身,是为自私!
姥姥为了使自己和弟弟不再受到大舅言语的伤害,而失态地驱赶、辱骂大舅,虽然表达的并不是那么强烈,但是姥姥确确实实是站在自己这边了的,是出于对自己和弟弟的关爱,貌似这也是一种私,只不过这种私是建立在关爱的基础上,是在为对方考虑之后从而为对方挺身而出的一种“无私”。
姥姥的这种无私不能说对,也不好说错,站在自己和弟弟的角度来说,姥姥挺身而出的行为是善意的,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但是站在大舅的角度来说姥姥的善意却变成了伤人的恶意。
就像甲、乙两个小男孩打架,甲被乙打了便找自己的哥哥丙来帮忙,丙出于对弟弟的关爱动手打了乙,可是你不能说丙的“无私”行为就是对的、好的。
姥姥和丙的“无私”都包含着一种对自家人的袒护、对稍弱一方的袒护,这种只袒护一方的“无私”却又透着一股自私,一股由亲情产生的自私。
但是姥姥的自私属于恰到好处,因为她不具备攻击性,而是为了制止双方的矛盾冲突。而甲的自私反而加剧了双方的矛盾冲突,是不可取的。
如果自私的行为能够有效避免或者结束双方的冲突,那么便是值得提倡的、是好的。
当时母亲要是选择向着自己和弟弟的“自私”,那么自己和弟弟因与大舅的冲突而产生的伤害会更小吧。
由此看来自私倒又不完全是错的。
思来想去,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也仅仅只是“自私”造就的。
而无私的善良人又经常会被自私的坏人欺骗,而在如今,无私的善良人又等同于老实人,
自私的坏人等同于聪明人。好的成了坏的,坏的成了好的。
好人变坏很容易,多为自己着想,自私点就行了!坏人变好却非常难,因为割舍不掉的是欲望!
善良人应该变得自私一点,不为伤人只求防人,毕竟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野性社会,善良虽为高尚,但是处在充满野性的动物群体中,善良反而促就其褪去了自己的锋利爪牙,继而转变成人畜无害、手无寸铁的“弱者”,而“弱者”往往会被充满自私的野性群体所压迫,进而内心的善良被彻底扼杀。
所以在满是自私、欲望的当今,善良者要战胜自私还是重新拾起自己的爪牙吧!爪牙已然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它会是一件趁手的反抗武器。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善良战胜自私的时候,人类才会真正褪去动物的野性,而由自私引发的矛盾、冲突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经过大舅的一番闹腾之后,似乎所有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嫌弃,舅舅、姥爷、大姨、姨夫、母亲、父亲,再加上爷爷奶奶、邻里乡亲,似乎所有人都在排挤自己。
之所以会遭到众人的嫌弃,大概自己本就是个劣质品吧,而劣质品又往往注定会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