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很大。
庄生从男生楼510出来,吃力地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里全部都是书。三年师范所有的课本,以及从桃阳县新华书店用省下的零花钱买下的几本文学史方面的书。好多的同学毕业那天将这些书全都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还有的趁着毕业聚餐散伙会后的酒劲,将抽屉里所有的书都从楼上抛下来。白色的书页像雪片一样的,在教学楼前坪的上空飘飘洒洒,慢慢落得到处都是。远看又像是雨落纷纷的清明纸钱在上下的翻飞,似是在祭奠着这一群群刚刚十八岁或有的还没有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在这里消失了的学习生活的三年懵懂青春。庄生却舍不得扔。
那时的庄生很想当作家。师范期间,曾不停地写,写了就跑到教学楼二楼东头学校校报编辑部,找到边上那绿色的小木箱,将自己熬夜写成且自认为挺好的散文呀诗呀从那箱子上方的小缝中扔进去。然后就满怀希望的等待下一期的校报上印有自己名字的作品,哪怕就是被删成一个小豆腐块也好啊。但是这种想法常常落空,庄生的自尊心也在日积月累的失望里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以至于后来,投稿都不敢白天去,往往是下了晚自习好久,待教学楼所有的人都走光,所有的教室灯都熄了。他才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摸索着在楼梯极昏暗的灯光下,将稿件抖抖索索地扔进去就跑下楼来,仿佛背后有人正在看着他似的。
回想起来,这两三年,在那校报上的无数次的失望里,也有过一两次偶然的名字出现,让他小小的激动一下。可是失望毕竟太多了,以至于最后他自己彻底灰心丧气,只好把作家的梦只好深埋在自己的心底,想着毕业以后,当个语文老师将这个梦在学生身上去实现去吧。
袋子里的书沉沉的。背在肩上,庄生瘦瘦的腰顿时压弯了,细的肋骨将弹簧一样的紧紧缩在了一起。他急匆匆几步走出门,寝室窗户亮的玻璃上映着的白花花的太阳正好照在他眼睛上,他赶紧将头撇开,眼前闪着了红的紫的无数的星星状彩点,飞呀飞的。他手一松,蛇皮袋马上从肩膀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庄生顾不得手上粘着袋子上附着的白色小塑料片儿和灰尘,一抬头将额上沁出的汗摸了一把。重新回到寝室里,回望了一下这间寝室的每一个角落,角落空空的,八张床铺也空空的,甚至左右两边床铺间平日里塞满了同学们饭盒的两层水泥搁板也是空空的。大家在离校时商量好了,要将寝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才离开。寝室的八个同学里,只有庄生是桃阳县郊区的,离学校相对其他同学来讲算较近,他自告奋勇最后一个关窗关门,离开寝室。
庄生将门边的灯开关扯了一下,灯亮起来,外面的阳光很强,屋内的灯光不像无数个夜晚那般强烈了,显得柔和了许多,淡淡的。他的鼻子突然一酸,三年多的时光里,下晚自习后,他的同学们就在这灯光下,吵着闹着笑着,甚至要等到灯被熄了好久才肯上床睡觉。平时觉得那些日子是多么的寻常,可现在,都一去不复返了。无端的留恋情绪上来了,但是等不得了。同学们都走了,六月的太阳到了正午会越来越热。他再环视了一周,又将那牵着的细线再拉了一下,灯放心地灭了。走出寝室,将门把轻轻一拉,咔哒一声脆响,门就锁上了。
庄生重又倾下身子,将蛇皮袋背起,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一楼的水泥坪湿湿的,深绿的苔藓的痕迹深深地嵌进了水泥地里的小石子缝隙里。任凭勤快的胡爹天天很早起来怎么扫也扫不掉。
胡爹是寝室这一栋楼的管理员,五十来岁,矮矮的个子,头是椭圆的,脸整年累月都是粉红的,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没有头发。眼睛不大,也圆溜溜的好像闪着狡黠的光。但如果你认为他是一个狡猾的人,那就是冤枉好人了。胡爹很朴素也特别勤劳,楼上楼下的公共卫生区都是他打扫,倒在每一层楼右侧洗碗槽子里的剩饭剩馒头等他都及时清理干净,免得有异味产生。厕所里也很少有难闻的气味飘出,所以大家都打心底里感谢他,楼上楼下地跑着进出寝室,在楼楼梯间见到他时,都亲切的喊一声:“胡爹。”他也高兴地连连点头,小眼睛里闪出亮晃晃的光来,回应着,“别跑太快,当心摔着。”好像是嘱咐着自己的子女一般。
确实,和胡爹一起住在楼梯间那个小房间的,除了他的堂客,还有他的一个小女,叫阿兰。胡爹是桃阳县隔壁的,桃江县的。桃江县单这个名字咋一听很是普通,但若往这江的前面加一个字,就天下闻名了,桃花江。民国时有一个骚气十足的姓黎的诗人写了一首当时称作是最骚的歌,叫,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呀,也不比美人多。我每天踱到那桃花林里头坐,来来往往的我都看见过。庄生后来查过这歌词,写尽了这桃花江桃花水里生出来的女孩子各种各样千娇百态般的美。但那就广为天下知的“桃花江是美人窝,美人窝里没有我”一句,却找不到。可能是这歌在人间传来传去,被得不到桃花江美女们青睐的骚男人们格外添着编出来的吧。但就是这画蛇添足的一句却唱响了桃江的名气。
自然,胡爹,这个桃江人除了皮肤白净可以称道以外,那圆溜的光头,那不高还稍驼的背都与美完全挂不上勾。他的老婆常年跟他在一起,脸没有一点血色,白里还带着黄,眼睛平时也像无精打采一般,似乎身体有点病。绝对和桃花江美女搭不上勾来。可是,有俗话讲,翘竹子生出白牙笋。意思是父母长得不怎么样,孩子却长出俏模样来。偏偏,胡爹的女儿小雨,出落得水灵灵的,瓜子样的脸,粉嫩粉嫩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又大又黑,会说话一般,嘴像樱桃一样,红红的,一开口,又清又脆,唱起歌来,像江边的树林里的白灵一样宛转动听。唱歌时,少女有节奏样起伏的胸脯,和那亭亭挺拔的后背上一条乌黑发黑的马尾,一摆一摆的,很好看。标准的桃花江美人胚子。
小雨是庄生的同学,也毕业了。
经过二楼时,庄生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胡爹过道上的房子,里面空无一人,胡爹和他的老婆都不在,小雨也没有看见,空空的,黑乎乎的。整栋楼都空无一人,平时热热闹闹、川流不息的情景不再复现了,仿佛只是在梦境里的出现过的幻想一般。
穿过一楼的过道,几步就走到了宿舍楼的后面,大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庄生将蛇皮袋用力往上耸了耸,恋恋不舍地再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寝室,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宿舍,一步一挪地背着满袋子的书,也背着了三年的青春时光,慢慢地走出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