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科技馆边上是一幢旧楼,有楼梯与科技馆相通。生物竞赛决赛地点就在科技馆三楼的实验室。
承办方普阳一中特意安排选手们上科技馆三楼时,没有走科技馆那高大的玻璃正门,而是须经过旧楼的二楼。
旧楼的门边有一块黑色大理石牌嵌进了墙体中,上面写着“普阳地区保护文物”字样。庄生停住脚步,仔细看了看,知道了这旧楼是有着百多年历史,原来是清朝时那挪威的传教士所修。
旧楼四四方方的立着,楼边的一棵大樟树也只怕和这楼同时期或者年龄还要更老。枝枝叶叶非常繁茂,似乎要盖着了这旧楼楼顶的一大半。那重重叠叠的绿叶苍翠欲滴,与这旧楼屋顶的墨绿色的琉璃像要融在一块,横的屋脊却是笔直的黄色琉璃瓦,两头有檐尖高高翘起,是凤凰回头的一个造型。
黑漆的大门两边门框是高高的方状麻石块,上面刻了一幅对联,时光已久远,字边缘都已风化。但字刻得很深,又加上后来人用深绿色将那字的模样给描了出来,所以还是看得很清楚。右边写着“教德传仁”,左边的是“福康人间”。
迈进大门尺来高的石门槛,就进了旧楼一层。虽然四壁都开着窗,仍觉得里边阴暗,而且隐隐约约能够呼吸得到一丝丝岁月经久酝酿留存的陈旧气息。
来自全地区的竞赛的考生和送考老师,都从这门里由一中安排的老师引导进来。近一百人,在门外,少年们,除了市区的选手,就是来自普阳地区其他县的同学。这些考生,个个都和庄生一样,是头一次来到地区最高级的中学校园里,像开了眼,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新鲜还有紧张的神色。他们一边走,一边有说有笑的,像树上的小喜鹊一般,只听见一路叽叽喳喳。
走进黑色的厚实的钉着铁条的木板大门,光线一暗,突然置身于一个带着神秘气息的大堂里,大家都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一下子队伍安静了许多。
从一楼到二楼上去,竟然是走一个木制的楼梯,楼梯不是很宽,还有点陡,并排可以走三人。小心翼翼地扶着斜着向上的粗木栏杆,庄生感觉到了那栏杆上略有起伏的木头的纹路。心里突然地想,这上上下下往来的人们,该有多少手掌从这些木头上抚摸过啊。一百多年前,经过这里的,是不是有那蓄着长辫穿着长袍马褂的人?也是不是有那轻拿团扇身着美丽旗袍的时尚女子?
二楼明显要亮多了,木制窗户大开,屋外老樟树的细枝嫩叶在轻轻地摆动着。细叶间还有米黄色的小米一样的花朵儿在开,有些开过了又谢了的小花儿慢慢变成了干枯的铁锈般的深褐色,正一点一点在掉了下去,掉在树底下,形成了黄中带褐的薄薄一圈。走在二楼,能感觉到窗外有微微的暮春里的轻风也调皮地溜了进来,想是看看这屋子里,突然来了这么多新鲜而陌生的年轻面庞是来干什么的。
二楼,是普阳一中的生物标本存放和给学生观看的展览馆。庄生突然明白了主办方的良好用意,大约是想让来自普阳地区各地的选手们直观地感受一下这个地区最好最全的标本吧,肯定是的。
走在厚实的木地板上,尽管脚步轻得可以说是提着脚,跟蹑手蹑脚一样,但还是明显听得出低沉的铿铿响声。
展览馆分了两个展厅。看着眼前一排排动物植物的标本,庄生的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他偶然地回头,看见赵飞燕挨在美丽老师的身边,伸着她那略粗而短的脖子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标本,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像是在问,这些都是真的么。
庄生的学校是不可能有这些标本的。他们所能看到的都是美丽老师每次上课时挂在黑板上的一些彩色的挂图。而今天,所见都曾是活生生的一些在地球上的生命体。
你看,那些各种鸟儿立在固定的支架上,还保存着它们当初的姿势,或展翅欲飞与跟前的天敌作殊死一搏,或冷眼静坐似是准备小眠。庄生见到了展厅一角有一只拖着漂亮长尾的绿孔雀,七彩的羽毛在楼顶射灯柔和的光照下,闪着碎金碎银样的光泽,十分的好看。那小小而灵动的脑袋,那脑袋上的黑亮的小眼珠,也闪着一点亮光,像是在动。
庄生看呆了,第一次看到了真的孔雀。比小学课本里读得那文字里图片里的孔雀还要漂亮啊。看着看着,庄生的眼前,这孔雀似乎动起来了,朝着他走近,要骄傲地开屏了。
回过神来,往前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庄生眼前,一只大老虎,吊睛白额的,让武松也胆战心惊的一只下山虎,正对着人群的方向奔了过来。老虎一身斑斓,头上顶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微圈着有力的尾巴,雪白的利齿从红唇处露出的隐隐的杀机。大家都围拢来,看着凶神般的大虫,认真地听讲解的老师说起这虎的来历。
现在普阳地区是没有老虎了的。但一百多年前,在这地区的深山老林里,老虎、豹子、野猪和狼经常出没。
眼前这虎是解放以后六十年代时,市区边上的一座叫回龙山的山岭里出现的,它捕猎其他动物时发出的咆哮能引起山谷久久的回响,听得山脚下的人们提心吊胆。后来政府组织猎手围捕,听说还伤过人。最后,老虎终究还是死在了猎人的枪口下。讲解的老师说,那天还组织进行了游街,老虎被人抬着,打虎的英雄也戴着大红花被轿子抬着,像当年的武松一样被老百姓们敬仰着呢。
转过一个狭窄的门,到了第二个厅。
这里都是一些大的柜子和大的窗橱,里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很多玻璃罐。罐子多是圆柱体,里面用药泡了好多动物。有一排全部都是蛇,有大有小,大的将那大瓶子都挤得满满的,小的却只有筷子粗细,在那瓶黄褐的药里,像是畅快在游。蛇身上的花纹也各有不同。有的蛇有铁三角一样的头,那是剧毒的烙铁头,在普阳,有人叫过山峰,听说这蛇就是没有咬着人,喷出来的毒液,要是溅着也会将人的皮肤烂掉。
庄生见过右家仑镇上的饭店里有人泡的药酒里也有一条蛇。柳宗元还说永州的异蛇泡酒能治很多疑难杂症。他想,这是不是也是蛇酒。正迟疑着,美丽老师告诉他们,泡蛇的这些可不是酒,叫富尔马林,是一种防腐剂。她轻轻扯了一下庄生和赵飞燕的肩,说了句,走,我们看看那些小人去。
展厅的尽头,铁架子上撑着一副白森森的人体骨架。庄生嘴唇抖了抖,后退了小半步。美丽老师说,不要怕,这是仿制的,是告诉大家身体各部位的骨头样子,尽管人有高低胖瘦美丑,但是皮囊之下,骨头形状数量都差不多一样。
她用手指着尽头前一排大小一样的玻璃瓶,对庄生与赵飞燕低声说,看看,这些是什么?小baby。美丽老师的嘴里吐出了个洋气的英语单词。她脸上起了一丝笑意,但马上又消失了。她说,这些都是几个月大小的人的胚胎,是真的胚胎。从三个月到九个月的,大家仔细看看。
庄生心里有些害怕。因为他看到那些有点浑浊的深褐色的液体里浸泡着的那些小人,皮皱皱的,都像是潜在水里一样。三个月的还只有一点点大,到了六个月,人的形状已显得很清楚了,眼睛闭着,手脚缩着,肚子突了出来,到九个月的时候,稀疏的淡黄的头发都可以看清了,那小眼睛闭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睡觉正做个美美的梦。肚子大大的,肚脐上连着的粗粗的脐带静静地浸在那防腐的液体里。
庄生看了,突然有一种呕吐的感觉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他看见赵飞燕正盯得出了神,可能眼睛有些近视,又没有配眼镜,她的额头快要碰到那些玻璃瓶子上边了。
美丽老师的眼睛也在这些胚胎标本上扫来扫去的。庄生心里想,这些可都曾是一条条活的小生命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怎么会制成标本放这里的。他想开口问问美丽老师。可是嘴巴一直没有张开。
多少年后,庄生对当时见到这些小生命心里的惊讶与震撼还是记忆犹新。
(写2024年2月24日元宵节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