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美丽有一个女叫英姿,一点也不胖,虽然不高但身材很匀称,皮肤没有遗传她母亲的,也没有遗传她父亲的。父亲是个跑长途汽车的,成年在外,日晒风吹的,长得比易美丽还黑。生下的英姿白白净净的,却是个怪事。英姿黑眼睛很有精神,上课时滴溜溜乱转,嘴唇红红的,像是打了鲜艳的口红。有一次庄生经过她课桌旁时,有意低头看了看,发现那小小的唇边根本就没涂什么,原本就是那个颜色,像红红的月季花瓣。初三时英姿就发育成熟了,喜欢和大个的男同学们追来追去的,惹得易美丽老师担心起来,不仅只是愁着她成绩不断的下降。
易美丽带着庄生到市里参赛。第一次是复赛,在桥北,还是在试卷上作答。结果出来后,参加复赛的六个同学只剩下庄生和一个赵飞燕的女生有资格参加决赛。决赛是在桃阳一中,得在市里坐7路车过次阳河到桃花仑来。
从乡村的学校出发,坐完4路到了热闹喧哗的市里,刚下车,美丽老师又带着他们乘7路车直往一中赶。车上的人很多,很挤,庄生和赵飞燕挤成了一团,前面就是美丽老师庞大的身躯,也被左右的人群压得紧紧的。
庄生的手似乎碰着了赵飞燕的身体,他想抽出缩回来一点,但怎么也动不了。他低头,刚好与赵飞燕的眼光碰上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两双眼睛慌慌张张的,马上都转过头去。赵飞燕长得一点也不美,白白地浪费了这个好名字。又矮又黑的,嘴唇也是乌青的颜色,厚厚的。若有人说是易美丽老师的亲生女,估计没有人表示怀疑。
公共汽车跑得并不快,老牛一样的在路上慢慢爬行。车分成两节,中间连接处,有一个转盘,铺的钢板上起着横条竖条凸起,增加旅客脚底的摩擦。钢板的两边是坚硬牢固的钢管焊成的围栏,围栏的外面是拱状形的螺纹钢管,实心的,可以随着车的摆动灵活伸缩。管子外面包着深褐色的皮,皱皱的,但很厚实,不透出一点光,弄得这一块黑乎乎的,成了扒手的落脚地。
从桥北经过时有一站,车一停又挤上来了一些人,车内更加拥挤了。庄生个子矮,陷在人群中间,像被铁桶一样的箍得紧紧的,手脚都动不得了。只有脖子上的小脑袋可以左右扭转,他看了看前边,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背影。花白的头发胡乱地蜷曲着,好久没有洗过头了,发梢处明显可以看见烟灰一样的头屑一块粘着一块。
他一时感到莫名的慌乱和无助,想踮起脚来透过人缝找找美丽老师,可是脚像是掉进了无底的陷井里,又像是焊得牢牢的,似乎这脚已离开了他的身体,不属于他了。他只好伸长脖子往前瞧,可是前边除了那结个烟灰状头屑块的老男人背影以后,还是一堆堆陌生的男男女女的背影、侧影,影子随车的摇晃绰绰而动。
他向右边扭过头来,眼光又落在赵飞燕的身上。赵飞燕长得不怎么好看,但身边毕竟有个熟人。慌张的心稍微的踏实了些。赵飞燕紧紧地挨着庄生,也像是掉进了一个沼泽之中,身子一点也动不了。她的个子本来比矮小的庄生还矮了一截。庄生一眼就看见了飞燕大大而厚实的鼻子,鼻尖上还有个砂粒一样大小的米白色小坨。
上过生理卫生课的都听美丽老师讲过,十三四岁的少年进入了青春期以后,第二性征就开始出现,男的开始长胡须,长喉结,声音也会变得嘶哑起来。讲到这里时,美丽老师故意压着嗓子轻咳了一声,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就是这样,鸭公子一样的。嘎、嘎、嘎的。”大家都笑起来了。美丽接着说,“农村里就叫这是破嗓了。而女孩子呢,开始来月经了,胸脯也慢慢地隆起来了。”女同学们一听,都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难为情地忍不住哧哧差点笑出声来。“别笑,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说明大家都生长得很健康。孩子们的父母要尽可能有的给点好吃的,要满足大家长身体的需要。”美丽老师正色地说。
那个时候十三四岁的少年,因为吃得普遍都不太好,营养跟不上来,发育自然迟缓些。像庄生,快十四岁的年纪了,是个半大人了,可声音还是小孩的清脆童音,个子也不高。家里的父母看着和他一块出生的,甚至比他晚出生一年的都仿佛一夜间,施了什么速生的肥料一样,噌噌地蹿得老高了。心里就担心起来,这孩子,只怕不是个小矮子么。村子里也有些不怀好意的,见到他放学回去,隔着老远就嘲笑他,“人家都长那么高了,只有你,越长越矮,长得像个老矮子了。”庄生每次听到这样的话,眼泪就来了,感到了极大的羞辱一般。回过头来,骂一句难听的话,低着头急冲冲地跑回了家,他将书包往饭桌上一放,趴在桌子上,将头埋进两臂间,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美丽老师适时地安慰了庄生,在为竞赛准备的时间段里,她发现了庄生的心事,对他说,“不要紧啊,你还没有发育哟。有的男孩子发育是慢一些,女长十八变,男长三十六。”听了这话,庄生的心里稍稍地宽了些,男长三十六,我才十四岁,还长得二十多年,急什么。
7路车司机突然方向一转,缓缓地,脚把油门往前直踩了下去,车吭哧一声发出了长长的闷响,速度快了起来。车头拐了一个弯,快上坡,要过次江一桥了。人流像被甩开了一样,向车身一侧倾倒过去。赵飞燕被人群压着,直倒到了庄生的身体上。看着赵飞燕压了过来,庄生本能想往边上躲了躲,可是身子哪里动得了啊。
但就这么一下倒过来,车又很快回正了,人流似潮水一般涨上来又退了回去。赵飞燕立了立身子,抬起头来,难为情地看了看庄生,没有说话,但眼神在好像说对不起。她的睫毛眨了眨,肥大的鼻子往上一皱,像是在猛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鼻子上米白色的小青春痘也跟着动了一下。
“她发育了。”庄生心底里在想,“一个大女孩了,偏偏又长得只这么高,样子还不好看。以后能嫁出去么?”庄生替赵飞燕担心起来。他又想起自己,一个男孩子,才这么一点高,尽管美丽老师安慰过他。但是,怕万一不会长了呢,他蓦地耳边又响起了村子里那些喊他“老矮子”的声音和刺耳的讥笑声。心里一惊,自己以后这么矮,只怕找老婆也费力哟。要找也只有可能找赵飞燕这种比自己还矮个的女孩。
乱七八糟这么想着,庄生竟然把自己想着和赵飞燕仿佛是夫妻一般。他心里又惊又怕又羞。可不能找个她这样的老婆,庄生回过神来提醒自己,本能地想挪开一点,尽量不靠近赵飞燕,可是哪能。车内,不仅人挤起了一团,似乎里面浑浊的空气也像压缩了一般,呼吸起来格外困难。
正愣着神,突然他的衣服好像被人有意轻轻碰了碰。他低下头来,遇到了赵飞燕的怯怯的却有诚恳的眼神。衣是赵飞燕碰的,她轻声地对庄生说,“等会儿生物竞赛决赛的时候,可能有土豆切片的操作,不能向上次一样,刀口不要对着手指头削去啊。” 十来天前练习时,庄生一不小心用力一削,土豆削出了一大块,左手食指也碰着了锋利的刀片,鲜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幸好不太厉害。美丽老师赶过来用纱布包扎了一下,现在已经好了。
庄生听了这话,突然心头一热,涌过了一阵感动,赵飞燕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却还关心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