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口有高脚的铜制燃香炉,炉两侧有两个镂空的方耳,远看像一个出土的远古大鼎。炉内积着厚厚的冷灰,灰上插有三四支早已燃尽的高香的残枝。看得出香火惨淡。
美丽老师说,“要是以前啊,无论哪一天,过普阳码头来拜魏公菩萨,祈求在水里行船平安的人,排队的,不断线呢。”美丽老师说的以前,是指次水大桥建成以前,当时过次水河只能走水路,过往的行人都得经过这里。
现在,都走大桥了,昔时繁华热闹的水码头人就少得可怜了,自然魏公庙就渐渐冷清起来。
魏公庙的门半掩着,里边的桌前端坐个穿褐衣的僧人。尽管快十一点了,但屋里的光线似乎有点暗。僧人正在用写小楷的毛笔抄着什么经文。他很专注,听到外面几个少年在叽咕说着嚷着,自然是不会分散他的注意力的。
他只是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少年们,眼光又迅速地扫了一下美丽老师。美丽黑的肌肤、胖的身子以及她那会说话的肥厚的大嘴唇,更是不会撩动起出家人思凡的心绪。他只是轻轻地皱了一下旁人不能轻易察觉的浅浅的眉毛,又低下头,凝神写着他的字了。
魏公是谁?庄生的对姓魏的印象都不错。这大部分缘于他初二的时候读的一本叫说唐的小说。除了那个赤胆忠心的魏征以外,里面还有个魏国公叫李靖的,先是个药师,后来做了很大的官,很有法力,和好汉秦琼关系不错。也不知这李靖是不是神话传说的那手托宝塔的哪吒三太子他爹?当然,里边还有个隋唐第九条好汉,魏文通的,力大无穷,是个英雄。
想象中,魏公也应是大英雄,大力士,为民除害,才配得上被普阳地区的百姓拜为魏公菩萨吧。
将门环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半掩着的门打开了。室外的光线像决堤的水一样无声地淌了进来。僧人仍是默不作声地抄着,头也不抬。估计他多时已经习惯了游人的自由出入。
室内还是比外面要暗得多,里边没有开灯,除了大门进来的光线以外,室内的光主要来自高高的屋顶上,四块玻璃亮瓦透下来的亮。也许很久了,那亮瓦也蒙上了一层灰,黄蒙蒙的。室内的器物在暗里显得很陈旧,都有了好些年头,但是很干净。庙里,抄经的僧人桌旁就立着一把棕叶编织成的扫帚。
终于见到了魏公的真面目。庙堂左右两旁,一众泥塑金身的罗汉们分列开来,衬出了最前端站立着的威武霸气的魏公。一看那塑像,就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气势排山倒海般逼近人的眼前。只见高高的金粉粉饰的方台上,立着个双手紧握竹竿的络腮须大汉,他身子微倾,怒目圆睁,眼睛里好像喷着火一般紧盯着前方。他的腰带紧勒着被风吹开的衣襟,天神一般地就要飞了起来。
这和庄生相像中的大相径庭。一般来说,菩萨都是慈悲为怀,济世众生,一脸的祥和,让拜他的人得到内心的安慰而宁静而解脱。为什么魏公眼里会喷出火?这样的嫉恶如仇,似是与人生死决斗呢。
大家在庙里走了走,都没有说话,连脚步都是轻轻的,生怕打扰了这庙里的安静,也生怕惊得那写字的僧人生出几许不满的情绪。
走出庙门,都才向美丽老师问起这菩萨的来头。
原来,次水流到普阳这一带时,水流湍急,滩险弯多,行船的人经常出事。上游从邵阳隆回新化等地来的船只都要到这里系船上岸,休息一晚。若是旅客,得调整一下精神,再下洞庭到长江。若是外地做生意的货船,货物到这里就是终点站了。就在大石码头这一块,外地的货卖给普阳当地人就打道回府了。普阳的商人低价收了,再用自己的船队送到武汉高价卖出,可赚得中间丰厚的差价。
商贾之地,最是繁华,旅店酒馆客栈妓院,比比皆是。将货物卖走的货主们、船主们,因为是多是放排沿次水而来,所以不管是邵阳宝庆还是新化安化的,被普阳当地人一律称为排古佬,带有相当的歧视意味。也有以地外相称的,如新化佬。这些人中,以宝庆的最多,他们被称作宝古佬。
上游来的货主船主们在石码头将货销了以后,也不急着回去。揣着鼓鼓的钱囊,一溜烟进了古道街中巷陌里的酒舍茶馆。酒饱饭足以后,又一脸醉醺醺地结伴倒在了河边的妓院里花姐们的温柔乡中。
临街的店铺多起来了,竞争就起来了。店家都想着法子拉客做生意,后来,又在中心地带的开阔处修起了戏台,唱起了花鼓戏。锣鼓胡琴喇叭笛子箫,成日里铛铛、蓬蓬、呜里哇啦,响彻云霄,将十里古道长街越拉越长,也弄得这一带白天黑夜都是人声鼎沸。
自古以来,宝庆的货无一律行船到这里就卖给了狡猾的普阳人。
到了清中期,信息开始通畅起来,宝古佬们慢慢知道了普阳人的手段,也知道了出普阳下洞庭到武汉以至更远的地方,他们的货可以卖出叫他们父辈们都吃惊的高价以后,他们就不想再受普阳人的盘剥,矛盾就此开始了。
约是在清朝乾隆年间,宝庆有个人称魏公的行船人,听说自小受过高人指点,练了一身功夫,也学到了不少法术。这一次,他载货到了普阳,也没有停船靠岸,他要闯关到洞庭。
普阳人哪里容得下他的胆大包天、胡作非为。请本地的法师施了叫停桩法的法术,远远地从岸上将一根千担往河水中央一扔,稳稳地插进河中心。魏公的船就像被牢牢地钉在了河中,再也不能动弹半分。起初,魏公以为是船出了故障,察看了半天,明白今天碰上了对手,不由得十分恼怒。
冷静下来以后,他还是觉得凡事以和为贵,何况强龙难斗地头蛇。于是,他就请了当地为首的以及法师等人,破费在最好的酒馆里请客,要他们通融通融。俗话讲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越这样,当地的人越以为魏公胆怯,就越发不让通行。
怎么也不行,最后魏公还是没有发火,不动声色地在酒宴散了以后,假装随意走近法师,用手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句,“老兄,佩服佩服。后会无期。”就回船上去了。
得意的法师回家半夜突然感觉手抬不起来了。仔细一回想,不得了,今天碰上了高人,着了魏公的道。他明白魏公用了一种传说中很厉害的功夫叫点打的法术,只要时辰一到,他就会吐血身亡。
停桩法和点打的功夫,自小起,庄生就听村里的老班子们经常讲,神乎其神的。小伙伴们晚上走路时也会生怕遇上陌生人对面走来,朝自己的肩膀拍一下,中了人家的功夫。以至于在他们幼小的心中这些就成了仅次于比遇到鬼害怕的第二害怕了。也有传说,这些法术传男不传女,在做游戏或闲聊起争执时,又让男孩们比女孩子神气了一回
法师知道这功夫的厉害,急乱中想起祖师爷传下来的破解之道。他连忙叫自家堂客在锅底烧火,架起了蒸笼。他得跳进笼中,让旺火煮水蒸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活下来。
第四十八天时,他堂客犯了迷糊,想,蒸这么久,就是最硬的东西都蒸烂了啊,怎么得了。于是,她忍不住揭开了那蒸笼的盖。笼中,法师光着身子在里面正运功打坐,肩膀上红肿处有一排闪光发亮的铜钉差不多都露出来了。
也就是揭盖的一刹那,那些铜钉又开始慢慢隐退进了法师的肉中。
庄生和他的同学们听了美丽老师说到这里时,都大惊失色,纷纷问,后来法师的命到底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美丽老师叹了一口气,接着讲了下去。
法师这时猛地口吐鲜血,已是必死无疑。他趁着剩下的最后一口气对着后悔不已嚎啕大哭的堂客说了句,“死以后就埋在次水河边,让我看着魏公江心的竹排。他要我死,我也得让他陪着我死。”就气绝身亡了。
法师的婆娘记住了亡夫的吩咐。她趴在坟前痛哭不已,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法师作法用的竹骨扇子,将那七七四十九根扇骨一一拆下,扔向江中。哭一声“我的夫”,就扔一根,叫一声“散去”。真是奇怪,她扔一根,只见江中魏公的竹排就散了一根。眼看没有几根,整船整排的货与人都会沉入江中葬身鱼腹。
可那法师的堂客伤心欲绝,到扔最后一根时哭得没有力气了。扇骨轻飘飘地掉在了江边的乱草中。
魏公得救了。
经过这一回合的生死较量,上游的宝古佬们的船就再也不受普阳当地人的刁难,爱在这里交易就在这里交易,爱去洞庭就可以出洞庭了。
普阳的人事后也反省了一下,改变了以前霸道的交易做法,做起了买卖公平。而且,他们更多地把这块经营成了一个商业中转站,想方设法做好商贾们的服务工作。古道街越来越繁华起来了,石码头的名气越来越响起来了,湘鄂川三省都十分闻名。
事后魏公也反思了整个事件,觉得自己最后把人家给害死了,良心上总有点不安。于是,他也不做生意了,就在石码头住了下来,用自己一身的本事为过往的旅人、客商以及当地的百姓排忧解难,做了不少好事。
他死了以后,当地的人为了纪念他,就给盖了庙,就是这魏公庙。每年很多的人都还拜祭他,因为他是本土的神,所以香火比其他庙更旺。
美丽老师讲得很慢,庄生他们听得很紧张,似乎那一场两三百年前的生死斗法就在眼前一般。
四月的太阳不太热,但听着听着,庄生觉得后背汗在涔涔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