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没有想到,他脑海里,平时在大队里抽着带过滤嘴香烟,穿着刷得亮眼的三节头皮鞋的牛炮,竟然在这里干着清洁工的活。
村里的人都知道,现在的牛炮,不比以前。是个呷国家粮的,在街上找了个铁饭碗端着,过得有滋有味。听他得意洋洋地吹,进城后,时来运转,有之前一起当兵的同学在地区做了官,随手一提,他就当上了后勤的管理干部,像老大一样,手下有十几号人听他差使。他每天上班就是坐办公,喝上好的茶,看看报纸,有心情就出去看看手下的人干活。
牛炮说得绘声绘色的,见人就将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过滤嘴香烟撒了过去。大家都信了,牛炮不再是那个以前只吹牛吹得震天响的穷汉子了。
牛炮,这名字是当时牛炮的父亲喊出来的。牛是吹牛,炮是牛皮吹得响,像放炮一样,还有人说,牛炮年轻时在部队当过兵,是专门打炮的炮兵。牛炮的父亲当时看见牛炮退伍回家,好吃懒做,只晓得吹牛,心里便是恨铁不成钢,嫌得出了绿眼屎,就给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上世纪七十年代,牛炮在部队里呆了三年,退伍回家,闲着不做事,在队里出工也懒洋洋的,除了吹牛时神气一下,整日里就像一个不得志的落魄鬼一样。
他父亲央求大队支书给安排一个体面点的事做。大队干部见他闯过大世面,又读了初中,嘴巴又一天到晚吹个不停,口才很好,似乎是个当老师的料,就安排他到大队里的小学做了个民办教师。
谁知,平日里爱吹牛的他,走上讲台,上课也老只爱也只能是天南海北地吹他的牛皮。小学生们开头听着他讲的故事还觉得挺新奇的,时间久了,翻来覆去,听得多了就烦起来了,思想开起小差来。教室里闹喳喳的一片,声音都传到隔壁班上去了。
牛炮对课本上的知识如何传授给学生,一窍不通。学生一吵,他急得直跳脚,用手在讲桌上、黑板上猛拍,叫嚷道,“安静点、安静点,小兔崽子。”看着满脸通红的牛炮老师,讲台下的娃娃们闹得更欢了。所教班级学生成绩每次都是全公社的倒数第几名。
他也不虚心听取其他老师的建议,来帮他教学的老师好心教他,人家话还只说了一半,他就反驳,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曾保家卫国,走南闯北,过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几句话说得人家直摇头走了。
教书的第三个年头,学校里来了个右家仑镇上的年轻女老师,是公社中心小学校长的外甥女,来做代课教师。
女老师叫阿红,年方十八岁,穿一身的确良衬衣和卡其布的裤子,整洁大方。阿红个子高挑,胸前两个圆圆的尖挺小山峰,饱满得似乎将那衬衣的扣子都要蹭裂开来。脸色是太阳底下晒着的小麦色,笑起来可以看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浑身上下透出着十八岁姑娘的青春味道。
女教师来的第一天就将牛炮的魂儿给勾走了。
之前,牛炮只爱吹牛、好吃懒做的名声在整个村子都早传开了,加上家里又穷,人又长得并不出众,嘴门口还有两个镶了银色的大鲍牙,本大队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一个看得上他的。
有好心的媒婆给他说了个外村的,姑娘个子不高,脸上还长着很多麻子。
姑娘带回来,看到了牛炮的家。三间破砖屋,偏偏歪歪像风一吹就要倒下。每一间屋子的窗都没有安上玻璃,有两间用竹篾做的旧圆盘遮挡着那窗口。有一间用旧报纸糊着,那报纸也是有了年份的,泛着黄,上面积满了灰尘,中间有一个大洞,应是老鼠弄破的,透过大洞,里面是无底的窟窿一般。
那麻脸的女孩只在屋前看了一眼,扭头就跑了。
牛炮还不到三十岁,二三十岁的单身汉,日日夜夜想着的心事谁都知道。
代课女教师阿红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牛炮脑海中萦回。他就像烈日里走不出沙漠的那快渴死的骆驼,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泓清泉;又还像是六月天里渴得像火烧烟燎的曹操队伍里行军的士兵,远远看见了高树上的红红杨梅。
晚上睡觉时,牛炮抱着一个许久未洗的长枕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阿红、阿红的,老半天才睡了过去,梦里也尽是阿红朦胧的背影,第二天清晨起床,裤裆里黏黏糊糊,湿了一大块。
每一次想到阿红,牛炮脸上就来了喜气,忍住将上涌到嘴边的口水用力的咽了回去,咽得喉咙里骨碌骨碌直响。
阿红在隔壁上音乐课,他会翻了翻语文课本,找到最长的那一段,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大手一挥,吩咐句,“大家将课文第三段抄一遍。”然后,出门,悄悄溜到阿红的教室外的窗户边,痴痴地听阿红那美妙的歌声听得入了迷。
中午饭是小学里五六个老师轮流来煮。以前,牛炮能躲着少做事就躲着。只吃饭时闻见了饭菜香味,才敲着盆子准时来到了厨房里。
现在不同了,只要阿红下厨,牛炮就早早地担着水桶,到校门外的池塘里将水缸挑得满满的。厨房里的柴火没了,他就抡起斧子将成捆成捆的干柴劈好,堆得像小山一样。
阿红炒菜时,他主动蹲在灶下烧火。他的眼睛一会儿半眯着,看着灶口,像当兵时端枪射击一般,直看着那火苗跑出灶沿像小蛇一样窜得老高。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瞪得圆圆的,看着炒菜的阿红那黑黑的长辫从长长的脖子边滑落下来,在半空里一抖一抖地闪。他甚至有时还偷偷地看到了阿红低头炒菜时沿颈下慢慢隆起的一片隐隐的白。
牛炮想入非非了。他看着阿红那半裸着的手的前臂,拿着锅铲上下灵巧地不停翻动,手臂上还有一层浅浅的细黄的绒毛呢。
牛炮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像是起着了一层雾。他突然地站起来,几步走到代课老师身边,抓住了她正炒菜的灵蛇样的柔软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满脸醉酒了一般的通红,嘴里喃喃地像是自语,又仿佛是在恳求,“阿红,阿红,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阿红心里其实早有了戒备,但此时,也吓了一大跳。她抽出手来,大叫一声,“别这样,耍流氓啦。”
牛炮只觉得脸上“啪”的一声结实挨了一巴掌。半边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涂了一层辣椒油。他没有想到,那柔软的手掌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阿脸掩脸,哭泣着跑出了厨房。厨房外,有小学生们围着窗户在看,在笑嘻嘻地看着愣在原地不动的牛炮。
很快,阿红的舅舅怒了。第二天,牛炮就悻悻地卷着铺盖,又回到了他那三间直漏风漏雨的破砖房,和他的几个兄弟们挤在一起。
书是教不成了的,田又不爱种。牛炮在家里没有呆多久,他就消失在了人家的视线中。他对着用嘲笑眼神看着他的人说,“男儿有志在四方。”他要闯天下了。
也不知,他闯天下横行江湖的有一些什么惊人的壮举。但三年以后,他神气地回来了。回来时,他后面还跟着个外地的女人,肚子挺起,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怀了孩子,快要生了。
外地的女人跟着牛炮回家,一见家里的光景,就狠命地撕扯着牛炮身上的衣服,嚎啕大哭起来,“上当了呢,受骗了呢。他说是个公社采购员,原来是个穷光蛋。”哭音里听得出,是四川口音。
后来生来下的孩子就是庄生小学同班的同学,改宝。
这些故事,都是听队上的大人说的。
庄生第一次认识牛炮,是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下课课间十分钟休息,孩子们一起打闹,改宝趁庄生不注意,从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庄生站立不稳,朝前冲了过去,额头和右上眼狠狠地磕在了课桌的角上。没有破皮没有出血,只是痛得钻心。不一会儿,右眼就肿起来,青起来了,肿得整个眼睛像个紫青的小馒头一样。
回到家里,心疼的庄生母亲一边用剥了壳的热鸡蛋在他额上来回的滚,一边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后,就带着庄生上审到了改宝的家。
牛炮像提小鸡一样将浑身发抖的改宝往地下一扔,叫他跪在跟前。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柳枝就往改宝身上抽过去,一边抽一边叫,“叫你在学校好好读书,叫你在学校好好读书。”改宝的背上抽一下,改宝就痛得战栗一下。第二下快落下去时,庄生母亲赶紧伸手挡住了,劝道,“怎么能这样打孩子呢。”
牛炮又拿起一块砖头,往庄生面前一递,“你也在他眼睛上打一下。”
庄生吓住了。
这些就是庄生记忆里特别深刻的印象。没几天,眼睛上肿的消了,和改宝又是好朋友了。可惜的是,改宝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很少见到牛炮了,听说是进了城,他的当官的战友让他吃起了国家粮。每次,回村子里,乡亲们见到包着大银牙的牛炮,美美地抽着他递过来的过滤嘴的香烟,听着他在城里的光辉的奋斗史。心里都在想,这牛皮,这牛炮,还有点能耐,有点神通呢。
庄生心里想,这牛炮,原来不是坐办公的国家干部,只是个搞绿化的做工的人啊。他看着牛炮有点吃惊地望着他,喊了一声,“叔叔。”
牛炮只停顿了那么一下,脸上就堆起了笑容。他将帽沿整了整,哈哈地笑了起来。 看着庄生,又看了看边上的美丽老师,说,“大侄子,是你啊。来一中干什么?哈哈。”大银牙笑时格外地突了出来。
庄生告诉他是来竞赛的。
“不错不错。”牛炮拍了拍庄生的肩膀,说,“等考完了,来我办公室,喝茶吃饭。”
美丽老师笑着回复道,“不啦,不啦,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