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记起了,这一天是星期天。县里、地区经常组织各门课程的竞赛,为了不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所以竞赛一般都是安排在星期天,因为一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都要上课。
易美丽那天听到次阳区生物竞赛的结果以后,特别的高兴。因为,一个乡中学里竟然产生了两个一等奖,可以代表区里到地区来参加决赛。这是那个学校破天荒的头一次。
学校刘校长和主管教学的王副校长听说以后,也激动起来。那天晚上,带着两瓶普阳本地的“茅台”,普阳大曲,喊上易美丽及生物化学组的三五个老师跑到了离学校三里外的右家仑小镇最客气的饭店,美美地吃了一顿。
席间,满脸通红的王副校长借着酒劲,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狠狠地抓着易美丽软乎乎的肩膀,对着她说,“好好把这两个学生带好,做好决赛准备,要是到地区拿个一等奖,生化教研组长就是你的。”副校长的舌头打着哆嗦,话说个不停,喷了美丽一脸的酒气。
生化教研组长低着头,他也喝了不少的酒,脸上起着了红润。一听到副校长这话,脸上一忽儿白一阵红一阵的。但他也马上站了起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摇摇晃晃地走到美丽的跟前,将酒杯举过额前,说,“美丽老师为了生化组争了光,王校说得十分对,我时刻准备让贤,为表对领导的感谢、为表对美丽的激励,我干了。”说完,杯口与副校长和美丽的都碰了一下,“咣啷”一声脆响,脖子一仰,一大杯一口喝得滴酒不剩。很显中层干部的风度与胸怀。
美丽扯了一下他的衣襟,说,“领导们开玩笑了,你们的鼓励让我小心脏都受不了了。”大伙起哄道,“有领导的保护,不会受不了的,安全得很。领导都喝了,必须得再满上一杯。”
美丽老师本已喝了两口,脑袋都在发晕。平时里,凭她的个性,她肯定是会拒绝再喝的。但不知怎么的,今天竟又喝上满满一大杯,只怕有两三两。当她坚持着,扬起灯下闪亮的酒杯晃在一众红红的脸颊面前,叫好声将小小的包厢都抬了起来。
回家后,她急冲冲地跑进卫生间,呼天抢地一顿吐,吐得天翻地覆的。嘴里流着带着残渣青绿涎水,喊着英姿扶她进卧房休息。英姿紧捏着鼻子,将美丽扶出卫生间,一步一摇地将她搀进卧室的沙发上。
又给她倒了杯热水来。直埋怨她,“没看见你喝得这么多,喝不了别喝啊,得学会保护自己。”这是美丽第一次受到女儿的批评,没有反驳她。她感觉眼里都呕出了清泪,身体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但她的脑筋异常的清醒,是啊,没有这能耐,就别喝这么多啊。尤其自己是一个女老师,老公又常年在外地不回家,得学会保护自己。
“学会保护自己。”这话是常常提醒英姿时说的。现在轮到了女儿担心自己来了。但是,易美丽也知道,校长们的话却是真的,要是带好这两个学生到地区拿到个一等奖,那对于学校和自己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无上的光荣啊。
在准备的十来天里,美丽老师将决赛可能遇到的五组动手操作的实验都一一让庄生与赵飞燕反复又反复的不断操练。她告诉他们俩,“要是在地区能拿个一等奖,中考都会加五分呢。”
五分,多大的诱惑,要知道,全地区一年的考生都有上万人,一分都要压倒多少竞争对手。
7路车里,有好几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同学,校服上写着“普阳一中”几个字。他们是周六回家后,周日又赶往学校的。个子比庄生都要高,可能是学校里的高中同学吧。
庄生对读高中,哪怕是在本地区最好的一中读都不感兴趣。他的父亲母亲从初一起就不停地在他耳边灌输着,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念书,负担太重了。赶紧考过中专端上国家饭碗,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当听美丽老师说,地区的决赛一等奖能加五分后,他更是铆足了一股劲儿。
车爬上长坡,噗——的一声喘了口长气,好像重担脱肩后轻松地叹息一般。“咣啷”一下,车停了,车门开了。原来又到了一站:秀山湖站。
这是城中心的一个大湖,游人很多,闲杂人也很多,有在树荫下的石凳石椅上走象棋的、有耍大刀卖艺的、用大水笔在人行道上的方方的麻石块上写字显摆的,很热闹。
那两节车厢连接处最近的一个车门刚一打开,就有人急不可等地往下车的人群里挤进去,跳下车,急急忙忙地往秀山湖沿湖的路上跑。
车厢里连接处,有个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带着惊恐的哭音大叫起来,“我的钱包没有看见了,呜呜——”
“我妈给我的生活费被扒走了,呜呜——”
一车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又马上起着了一阵争嚷。
有的人说,“那车的转盘处是扒手最喜欢呆的地方,人又多,光线又暗。”
有个干部模样的应和着他的话,“是的是的,肯定是,我还看见了个黄毛的,在人群里,从车头到车尾的,挤来挤去。”
他边上有个扶着担子边上的扁担的农村妇女粗着嗓门对他说,“看到了,怎么不提醒大家呢。是怕扒手报复吧。”
当干部的胖胖的白脸一阵红,似乎被女人的抢白击中了他的内心。急忙辩解道,“他脸上又没有刻字,怎么能随便冤枉好人呢。”
“哧,就是不敢!”女人的嘴很厉害。
这时,靠车门的窗户边一个干瘦的老头眼望窗外,用手一指,叫道,“看啦,那黄毛在沿湖的路上边走边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这车呢。”
小姑娘在一边哭啼着,她想起来了,刚刚黄毛就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车门一开就迅速离开跳下车就跑了。她大叫起来,“就是那黄毛扒了我的钱。叔叔,帮我抓扒手,呜呜——”
车没有开走,满车的人都安静下来。车厢内异常的安静。大家都知道了是黄毛扒了钱包。可是所有的人脚都生了根一样,没一个人再下车去抓那越走越远的扒手。可能,大家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能,大家在想,这黄毛手里肯定有明晃晃的锋利得很的刀片。
庄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听到了穿校服的女孩的哭声,就迟疑了一下,飞也似地跑到车门处,跳了下去,朝着那黄毛的方向直追了过去。
庄生个子小,身子轻,但是耐力很好,这得益于他初中三年每天上学放学来回二十几里路的奔波。为了上学不迟到,放学赶在天黑前回到家,来回的二十几里路里,他和同伴们像急行军一样,穿过田间阡陌,穿过319国道,日子长了,都练就了一对铁脚的草上飞的功夫。
庄生甩开膀子,像离了弓弦的箭一样向前飞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抓扒手,抓扒手。”
两百米,一百米,离那黄毛越来越近了。
似乎得手了的黄毛手捏着女孩的钱包,得意地吹着口哨放慢了脚步。一扭头,看见一个小黑影冲了过来,嘴里喊着抓扒手。
沿湖道上两边的人都纷纷驻足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黄毛心里一惊,扯起脚,也飞快的往前面跑起来。
庄生越跑越快,黄毛尽管个头高,腿脚长,但心里慌慌张张的,腿像灌了铅一样的,又像跑得踩在棉花絮上,总是提不起劲。又跑了一百多米以后,庄生离黄毛只有十多米远了。路上的行人都停着脚步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跑,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冲上去。
秀山湖边的大樟树边上,停着很多来闲逛的游人的自行车。有些下象棋的常客的车,甚至锁都没有锁一下就放在靠树随意的摆放着。
黄毛跑不动了,瞅着一辆“松鹤”版的轻便自行车,从树边捡起,一推,车没有锁,他飞身就踩着往前跑。
也许,踩得太狠了,车的链条哗啦一声,从牙盘上掉了下来。
只黄毛一愣神的那瞬间,庄生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死死抓住了自行车后座。庄生一边狠命地拖着,不让车再动一步,一边喘着气大声喊:“扒手,抓扒手。”
黄毛也许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玩命地小个子,他往周围一看,四周都是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彻底慌神了。
黄毛将自行车往边上一丢,将钱包朝地上一扔,摆摆那满头汗里已是凌乱的黄毛,喊了一句,“你看,我没有拿。”就头也不回往沿湖小道跑了。
庄生捡起地上的钱包,是一只绣了一朵小牡丹的布钱包,钱包鼓鼓的。
本想再追,但转念一想,庄生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人家常说过的话,扒手身上带着刀片,锋利得很。
就在这约两分钟内时候里,车一直停着。
回到车上,庄生将钱包交给了那哭哭滴滴的女孩子。女孩接过钱包,用手翻了翻,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脸上的恐慌神情消失了,她抬起带着泪痕的脸,抽嗒着,连声道谢。
“唉,可惜了,怎么不抓住那扒手呢。”胖胖的干部有点忿忿不平。
“你怎么不见跑下车去抓,还在说人家。这个少年真是好样的。”那年轻的农村妇女回了干部一句。
美丽老师牵过庄生的手,摸了摸庄生的汗湿了的小脑袋,将他紧紧地拉到自己的身边。
(2024年2月11日晚写于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