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王若愚、刘耀宗和莫愁都长了一岁。
八岁了,要到村北刘先生家读书了。
从村南到村北要过一条小河,翻一座沙梁。河水很浅,清澈见底,碧绿的芦苇和水草在水中顺着水流一漾一漾地。在芦苇和水草中间,有小小的鱼苗在中间穿插着,游玩着。
孩子们贪玩,只要把脚放进水里就不愿意再离开。他们往往一手提着鞋子,一手翻着石头,寻找着藏在石头下的螃蟹,然后拿着螃蟹,让螃蟹的钳子去夹同学的胳膊和手,溅得满身的水珠,直到有大人经过,断喝着他们,他们才会依依不舍地去学校。回家时也是这样。刚刚过了河就是沙梁或者土路,沙梁和土路上的土屑马上就扑满了裤腿,已经湿透了的裤腿上的土屑,很快就变成了泥巴。每次下学回到家里,孩子们都会一如既往地被大人喝骂的。
五月的早晨,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瘦小男人拉着一车棒槌艰难地在沙路上挪动着。他弓着身体,上身几乎要与地面平行了,左摇右晃地向前一寸寸挪动着,豆大的汗珠在他的头顶聚集着,滚动着,顺着耳朵、头发向下掉落着,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坑。如果你离得很近,你就可以注意到商人经过后的路上,在两个车辙之间有一条蜿蜒的汗痕。
王若愚、刘耀宗、莫愁以及其他几个小伙伴跳着,跑着,闹着,笑着从后面赶了过来。
刘耀宗和其他几位小伙伴绕过商人和他的车子,径直向河边跑去,似乎商人和车子在他们的眼里就像空气一样,没有一丝影子。
王若愚紧赶了几步,跑到车子旁边,双手把住车厢,用足吃奶的劲,推起了车子。莫愁看见了,也在另一边把住车厢,推了起来。
车子明显快了许多。
商人的腰也挺直了,他终于腾出了一只手,抖出衣袖,握在手里擦了擦额上、脸上、额上的汗。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来看看若愚,看看莫愁,憨厚地笑了。
若愚和莫愁也高兴地笑了。
商人回过头去,理了理曳绳,重新鼓足了劲。
若愚和莫愁也对视了一下,笑着鼓起了劲,推着车子。
车子快捷地走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河边。
刘耀宗和其他几个小伙伴在小河里逮螃蟹,嬉戏着,欢笑声响彻在天地之间。
商人停住脚步,放下车辕,笑着拱起双手对若愚和莫愁道:“谢谢两位小哥的鼎力帮助。不知二位小哥仙府何方?”
若愚学着商人的样子也拱起双手,道:“不敢不敢,理所应当。我家就在后面的东王寨,我爹是王鹏举。她和我在一个村子。她爹是我们村有名的神医,李真人。”
莫愁没有言语,只是在腹前交织着双手,害羞地低着头,怯怯地望着商人咬着嘴唇微笑着,左右轻晃着娇美的身体。
商人看了一眼莫愁,脸上微微一红。瞬即,他就转过头来,望着王若愚道:“你看,你们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他想了想,就从褡裢里拿出一锭银子,递向若愚,道:“这是五两银子,你们拿去买些果子吃吧。”
王若愚忙摆手,道:“帮你推车是我们应该做的。”
莫愁欣赏地望着若愚,脸上始终带着美丽的微笑。
刘耀宗他们听说有银子,胡拉一下就都跑了过来,围拢在了商人身边。刘耀宗劝着王若愚道:“若愚,拿着吧。不要白不要。这么热的天,帮他推了那么远的路,累都要累坏了,还不买些果子补一补?”那几个小伙伴也在一旁起着哄,眼睛始终盯着商人手里的银子。
王若愚摇了摇头,道:“要要,你们要去。我反正不要。”
商人赞赏地笑着,把银子装进褡裢,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甜甜地喝了。喝足水,又洗了把脸,这才又拉着车子,准备过河。看到有银子赚,刘耀宗和那几个小伙伴抢着推车子。
王若愚和莫愁挽了裤腿,提了鞋子,渡河上学去了。刚转过沙梁,就听见了欢呼声。
刘耀宗大声喊道:“不要抢。银子我先拿着,等到回家路过商铺时,咱们一起买了果子吃。”
刘耀宗他们拿到银子,也不管老商人上不上沙梁,就一窝蜂欢叫着,跑上了沙梁,冲下了沙梁。刘耀宗特意跑到王若愚身边,举着银子羡着若愚道:“人说你是傻子,你真是个傻子。你看这是啥?银子!能买果子吃的银子。人家给你你不要,一会儿看我们吃果子你可不要眼馋啊。”话还没有说完,就又一溜烟地随着他那几个小伙伴向学校跑去。
看着欢喜着跑远了的刘耀宗他们,王若愚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向沙梁上面望着,很焦急的样子。
“若愚哥哥,你是真的后悔刚才没要老伯伯的银子,想回去要吗?他们都拿了银子,要卖果子吃。”莫愁望着王若愚不解地道。
“不是。我是担心老伯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还要拉那么重的架子车,他可怎么过这个沙梁啊。”王若愚道。
刚说完,王若愚就快跑着上了沙梁,可怎么也看不见老商人的身影,就连那辆架子车也不见了,映在王若愚眼里的只有小小的河流和被树木花草覆盖着的沙梁、沙地;听在王若愚耳朵里的也只有啁啾的鸟鸣和细小的草丛中虫子的鸣唱。
怎么就不见了呢?王若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闷着头,慢慢地踱下沙梁,和赶到半沙坡的莫愁相伴着一块去了学校。
那位商人给了刘耀宗他们银子之后,看着他们过了沙梁就摇身一变,变成了神仙哥哥。那些棒槌以及架子车也变成了花草的种子,抛洒在了沙梁的角角落落,等洒过一场雨水之后,就会变成一片花海和碧绿的草场了,为东王寨的人民造福了。撒完种子,他使用神通飞到了沙梁顶端,藏在了沙柳中间,看到了王若愚的行踪,也听到了王若愚的话语。他终于彻底相信了土地神的话,也彻底了解了王若愚的道德和品性。看到王若愚和莫愁走远了,神仙兄才慢慢踱出沙柳林,向东王寨走去。
土地神按照惯例,暗中巡查了辖区所有人畜的行为和思想回到庙里。他吃了一些村民上贡的瓜果和点心,就坐在地上,在用三个砖块垒成的简易灶上煮茶。他向瓦罐里投进一枚沙苑子茶丸,注入一瓯清水,从手边的码得整齐的树枝堆里抽出一把枯树枝,点燃,塞进灶膛里,看着火苗舔着瓦罐的乌黑的底,回想着一天的见闻。他不时忧愁地摇摇头,又不时愉悦地笑笑,点点头。在瓦罐里的水开始冒泡儿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摇了多少头,笑了多少次,但最清楚的是他摇头的次数明显要比微笑点头的次数多得多了。
土地神不时地往灶底塞着柴火。火苗如蛇一样热烈地舔着瓦罐底。乌黑的烟随着火苗向外溢着,渐渐地聚满房间,从窗户、椽子中间的缝隙飘了出去,笼罩了整个土地庙。
神仙兄走到村口,望着笼罩在土地庙上空的柴烟,笑了。道:“这老家伙,烧茶也不用干柴,真不知道他呆在里面呛还是不呛。”
土地庙外面没有多少人。五月正是收拾场院,准备农具的时候。人们都忙着赶集购买夏收的用具,没有多少闲人在外乱逛的。神仙兄加快了脚步。他推开土地庙门,顿时被柴烟呛得咳嗽起来,就忙退了出去。道:“老家伙,你是怎么搞的?要烧庙吗?”
土地神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忙着烧茶。等到把一把柴塞进灶膛之后,才抬起头道:“我这地方哪有你那地方好啊。你是神仙啊占的都是风水宝地,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可我这里……我看,你是不惯呆在我这里的,那你先到庙后的榆树林里等我。茶马上就开了。我随后就到。”
神仙兄笑着道:“好吧。榆树林里确实比你这庙里好多了。我先找个好地方去,你快点啊。”说完,神仙兄就向庙后的榆树林走去。
神仙兄沿着沙梁弧形的脊梁走上了沙梁顶端,在一处足足有一亩地大小的月亮型平台上停住脚步。他向四周望了望。沙柳树和枣树密密匝匝地覆盖了整个沙梁。站在沙梁上向四周望去,只见绵延的沙坡一座接着一座,就像大地的皱褶。每个皱褶上上下下都被绿色的树木和野草覆盖着。有的皱褶之间,足足有十几亩地大小,农民就在沙梁脚下挖出一方小小的碧波荡漾的沙湖,沙湖边种植了密密的荷花,包裹在密密的芦苇和马蔺之中。一队队水鸭子或者黒鹳、白鹳在水边嬉戏着,风景异常优美。神仙兄满意地盘腿随意坐在了一株沙柳树下,微笑地望着沙梁下那方水池边一对年轻的夫妇顶着烈日锄着花生地里的草。那位年轻的丈夫还不时地向美若荷花的妻子的嘴里送着美味的香瓜。两人对视着,甜甜地笑着。
正在神仙兄为人间这和谐、美丽与幸福的生活感到欣慰时,土地爷提了瓦罐拿了茶杯上来了。他走到神仙兄的对面,也坐了下来。放下粗瓷制的茶碗,从瓦罐里倒出黄稠的液体,斟满两个茶碗。放下瓦罐,一手端了茶碗递给神仙兄,一手拄着地,支撑着身体。神仙兄接过茶碗,他才坐直了身体,自己端了另外一杯。
茶味略有些焦枯的豆香味,两人都小口地啜吸着茶汤,很享受的样子。喝了几口茶,神仙兄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扶着大腿,望着土地神道:“刚才,我化作一位商人试了王若愚一下。他确实是个有德的人。我准备响应你的要求,一会儿就上天庭举荐他。”
土地神放下手里的茶碗,提着瓦罐给神仙兄的茶碗里续上茶水。道:“他不仅善良,而且还无欲,是难得的大才啊。在俗世,会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宰辅;在天界,会是一位潇洒的神仙。”
神仙兄啜了一口浓茶,道:“是啊。所以,我想让你做一件于俗世和仙界都有利的大好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土地神放下茶碗,一手驻地,一手扶膝,专注地望着神仙兄道:“当然愿意啊。这也是我们做土地的分内职责啊。”
神仙兄道:“王若愚每天上学都要过一条小河。那条小河虽然不是很宽很深,但毕竟会弄湿他的鞋子裤子的。尤其是遇到阴雨天河水上涨了的时候,还会有生命危险的。你每天在他上下学的时候,背着他过河,让他免受被河水伤害之苦。”
土地神连忙摇头,道:“这可使不得。这可是违背天命的事情啊,会害了他的。他本来受些小苦,就可以免受许多大难的,这对他的成才很必要。如果我整天背着他过河上下学,他的福气就会被大大消减的。”
神仙兄意味深长地看着土地神,道:“让你背他过河上下学,也是天命的一部分啊。这样的话,可以使她娘不再干预他的成长,也可以使他免除他父亲王鹏举的呆板之举啊。这对他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
土地神掐着手指算了算,然后又从衣服里拿出一本本辖区人的寿禄花名册看了看,这才道:“恩。好的。看来,他的命就是这样。如果不消除他娘对他的干预和他爹对他的负面的一些影响,他也会遭受磨难的,甚至还会影响他的成长的。如果我背着他过河上下学,虽然会让他遭受毁灭的灾难,但却也会让他获得彻底的新生的。我答应你。”
神仙兄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道:“王若愚的事就拜托给你了,我这就上天去,好好地向天庭推荐推荐王若愚。”说完,就站起身来。脚下慢慢腾起一团云雾,托着他向着蔚蓝的天空飞去,很快就变成了一条美丽的彩虹,直通天际。
那对年轻的夫妇被眼前的景象景象惊呆了,两人慌忙跪倒在地,向着彩虹虔诚地礼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