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慢慢停了,太阳也从云层里露出了羞怯的脸。地上的雪开始慢慢融化了,露出了斑斑驳驳的地面和挂着晶莹外衣的干枯的草。
家里没有几个病人,莫愁到了家里只是代替往日的王若愚抓抓药而已,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药房里的椅子上发呆。她很高兴黄紫霞要回去了,她走了,王若愚就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可是,她又感到很孤独,黄紫霞是那么地高贵和美丽,又是那么地善解人意,如果不是因为王若愚,她愿意黄紫霞和自己呆一辈子。她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她既希望黄紫霞能留下来,又希望她赶紧被她家里人接走。但她走了,王若愚就能真的属于自己吗?黄紫霞真的舍得丢下王若愚回家去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开始后悔把黄紫霞在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给了那个男人,这不是在拆散他们的因缘又是什么?这不是在给他们制造痛苦吗?她恨自己,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莫愁,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顺手把手里的一根黄连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莫愁,你怎么了?”是妈妈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失言了,忙道:“妈,没什么。我不小心弄掉了一根黄连。”
妈妈嗔道:“这死女子,弄掉了黄连还那么大的动静。”
莫愁伸了伸舌头,偷偷地笑了。但一笑之后,又陷入了自责与矛盾的心里去了。
王若愚给爹爹烧完寒衣,直接去了家里的吊庄。
大雪已经覆盖了整个原野,路边的麦田里只能隐隐看见隆起的波浪般的麦行,远处的沙梁宛然成了蜿蜒的白色的游龙。王若愚家的吊庄就在那座沙梁的沙凹里。沙凹前的十五亩水田就是王若愚家的麦田。吊庄没有院墙,只有五间宽敞的草房。一间是长工老李的卧室兼厨房;一间是工具房兼磨坊;一间是临时的仓库;一间是牲口房,饲养着一头牛和一头驴;一间是草料房兼干土房,专门储存牲口的草料和垫牲口圈的干土。草房前栽有六棵粗大的柳树。柳树前是一片将近半亩的长方形打麦场。打麦场右边是一座五米余高六米直径的蘑菇样的麦秸垛。麦秸垛旁边是一个去掉了拨架的碌碡。几只麻雀和两只灰卷尾、还有一只野鸡在碌碡旁的雪地里用小小的爪子拨拉着雪地寻找着食物,静谧而祥和。在打麦场的南面有一架水车,静静地躺在雪地里打着瞌睡,似乎正在积蓄着力量,准备在开春的时候好为主人再做贡献。
王若愚从一条蜿蜒的小路上走近了水车。他深情地摸了一下水车的木杆,轻轻地拍了一下木杆,砰砰的声音惊起了正在打麦场里寻找食物的小小的精灵,它们扑愣愣地展翅飞到了旁边的柳树上,飞往了草房后沙梁上的树林里。与此同时,一只披着灰黄色皮毛的狗从草房里飞快地跑了出来,欢喜地吠叫着,跑到了王若愚的身边,围着王若愚转着圈子,继而欢喜地用它长有扑闪着灵性眼睛的头蹭着王若愚的腿。
王若愚爱怜地摸了摸狗的头,道:“黄黄,走,看李叔走。”
被王若愚叫做黄黄的狗似乎听懂了王若愚的话,立马摇晃着尾巴,向着草料房跑去。很快,王若愚家的长工老李就在黄狗的带领下揉搓着双手憨笑着走了出来。
“叔,天冷了,我妈给你纳了个褥子,让我给你送来,顺便再给你拿了一点零花钱。”踏进打麦场的王若愚高声喊道。
“少东家,你爹、你娘、还有你都是好人。我上辈子积了啥德了,今生遇到了你们。这么冷的天,你还惦记着我,给我送褥子送钱来了。”老李边迎着王若愚走去边嗫嚅着道。
“本来我早都该来看望你老人家了,可是最近病人有点多,走不开,直到今天才来了,让你受罪了。”王若愚歉疚地道。
“没有,没有,好着呢。我的炕烧得热烘烘地。”老李边从王若愚手里接过褥子边笑着道。
黄黄兴奋地围着王若愚和老李前前后后地转着圈子,一会儿嗅嗅这个,一会儿又拱拱那个。
老李抱了褥子向房间走去。
王若愚随着老李走进了房间。
黄黄一会儿跑到两人的前面,一会儿跑到两人的后面,摇着尾巴跑进了房间。
老李的房间的确很暖和。他不仅烧了炕,还在地下放置了一个火盆。里面满是通红的炭火,在一闪一闪地明灭着。
老李把褥子扔在炕上,在火盆旁放置了一张小凳子,赶紧去泡茶。
王若愚坐在了火盆边,伸开双手在火盆上烘烤着,随意地打量着老李的家。虽然房间很暗,但也可以看出老李房间的布置其实和沙苑农村普通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靠墙一张条桌,条桌旁两张杌子。条桌上放置着粗陶茶具和水烟壶。房间的一边是一个能睡两个人的炕。炕栏下紧挨炕洞的挨墙的地方盘了一个灶。灶的烟筒连通着旁边的炕。春夏秋的季节,关闭和炕连通的通道,让烟直接从烟筒飘向屋顶外的天空;冬天就关闭通向外面的烟筒的通道,打开通向炕的通道,既做了饭还暖和了炕。
老李拿了几块砖,支在火盆的周围,给一个乌黑的底大口小的水壶里灌上水,放在火盆上。又从外面拿了几根木棒,放在火盆上吹燃。不久,水壶的水就开了。老李拿了陕南的砖茶,掰了一块投进水壶里。不久,就有一股浓浓的茶香飘散在了空气里。
老李端下水壶,给王若愚斟了一杯,恭敬地递给王若愚。
王若愚接过茶杯,轻轻地吹了吹,轻轻地顺着茶碗边缘吸了一口,赞叹道:“虽然有些苦,但后味却很香。”
老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道:“你要是喜欢喝,以后常来啊。咱们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王若愚又啜了一口茶,道:“真难为你了。”说着,就把茶杯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递给老李,道:“叔,这点钱你先拿着,需要啥你就给你买点啥。”
老李接过,揣进怀里,按了按,高兴地道:“替我问候你娘和菊荷。你们放心,我这里不会误事的。”
王若愚喝完一碗茶,再喝了一碗,就站起身,道:“叔,我出来的时间长了,我得回去了。”
老李赶紧也站了起来,道:“我夜里还套了一只兔子,已经剥好了,准备今天给你们送去解解馋,刚好你来了,你就顺便带回去吧。”说着,就走到锅台旁,从一个陶瓷盆子里提出一只剥好的兔子。
王若愚拒绝道:“你还是给你留着吧,我们不要。”
老李阴了脸,道:“咋?嫌我的兔子脏?”
王若愚赶紧接了过去,道:“行行行,我拿了。可你吃啥些?”
老李这才笑了,道:“我今黑了再套去。轻轻松松就能套一只的。”
王若愚走出房门,被雪的亮光刺得闭上了眼睛。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雪已经停了。他望着被厚厚的雪被覆盖着的麦田,高兴地笑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望着老李道:“叔,你在,我走了。”
“恩。”老李搓着双手,憨厚地笑着。
王若愚轻快地踏着雪向家里走去。
黄黄欢叫着,奔跑着,跟随着王若愚,跑了好远,才恋恋不舍地望着渐渐走远的王若愚,返身向回跑去。
回到家里,王若愚把野兔放到厨房,就赶紧跑到姐姐的闺房四处探看。道:“咦——人呢?”
菊荷一边绣着刺绣一边淡淡地道:“不要找了。紫霞早就回去了。”
王若愚这才憨憨地笑了,望了一眼菊荷,向秀才娘子房间走去。
“若愚,紫霞可能要回家了。”菊荷突然对着走出了房门的王若愚道。
“她不是已经回去了吗?”王若愚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站住脚道。
“不是回莫愁家,是回她西京的家。”菊荷强调道。
“什么?她家里来人了?”王若愚愣在了那里。
“是的。她说今天她来咱家的路上,看到了她家的家人。好像是在找她。”菊荷道。
“她家的家人认出她了没有?”王若愚惊恐地道。
“没有。我想,就是她亲爹亲妈来,估计都不会认出她来的。”菊荷道。
王若愚这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是啊。她现在和刚来到咱们村时的相貌可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啊。就连神仙估计也认不出来的。”
菊荷没再言语,又开始专心地做起了刺绣。
王若愚放心地去了秀才娘子的房间。
王若愚难得在家呆一整天伺候他娘,陪伴姐姐。他把野兔在厨房里洗好,就来到秀才娘子的房间,看着秀才娘子坐在热炕上纳着鞋底,和秀才娘子说着外面的逸闻趣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爹爹王鹏举。
“娘,我爹爹在世的时候,老给我说,在南山里有一对神仙兄妹,亲手照看着几千亩樱桃树。他说,‘这山看着那山高,那山有棵小樱桃。哥哥担水妹妹浇,浇的樱桃熟透了。……’”
“娘,若愚,吃饭了。”在王若愚和秀才娘子说话的时候,菊荷已经进厨房做好了饭。炖了野兔,烙了煎饼。她站在房门口柔声道。
“娘,我把炕桌端过来,咱在炕上吃吧。暖暖和和地。”王若愚起身道。
“若愚,那你放炕桌,我去端饭菜。”菊荷说着,就去了厨房。
王若愚走出房间,很快就提了炕桌走了进来。他把炕桌紧挨着秀才娘子安置在暖和的炕上,就也去了厨房帮菊荷端饭菜。
很快,丰盛的饭菜就上了桌。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地吃开了饭。
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要结束了。
太阳无力地悬挂在西方的地平线上,残留着斑斑点点雪花的大地愈加显得冰冷。
黄紫霞和莫愁拥着被子坐在炕上,都忧郁着想着心思。
黄紫霞不知道自己的家的下人是否已经打听到了自己的下落。她打心眼里不愿意离开东王寨,因为她知道,一旦离开了,就再也不会有和王若愚在一起的机会了。在她的心里,只有王若愚是她终身的依靠。但她又不得不回家,因为她娘只有她一个人可以依赖了,没有了她,她娘就会失去生活的乐趣和意义。
莫愁很后悔自己告诉了那个中年男人黄紫霞的下落。她也不想让黄紫霞回家的。放开这几个月来两人亲如亲姊妹的感情不谈,就是为了她心爱的若愚哥哥,她也不想让黄紫霞回京城的。但她从她女孩子的私心来看,她却希望黄紫霞尽快回到她京城的家里的,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是把王若愚当做自己终身的依靠的,虽然王若愚并不爱她。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痛苦,深深地陷入了矛盾之中。她真怕王若愚知道了黄紫霞在东王寨的信息是她泄露出去的,会永远不理她。那样的日子她简直不敢想,那是要命的日子。她告诉自己,也许黄紫霞的家人并没有把她的话当一会儿事,到那时,即使王若愚和黄紫霞做了夫妻,最起码,他还是自己的哥哥,还能和他在一起,还能经常见面的。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幼稚,但她还是希望黄紫霞能够永远留在自家里的。
天眼看黑了下来。黄紫霞和莫愁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们都在想,黄紫霞的家人今天肯定不会来了,但愿永远都不要来。
鸟儿要归巢了,叽叽喳喳地呼唤着朋友和家人,生怕把谁弄丢了,被思念和孤独占据了身心;巷里的狗也不情愿地吠叫着,被主人叫回了家里,还念念不忘整天在一起玩耍的朋友和情人;就连早早出现在天空的星星也不忘抛出一束美丽的用纱云做成的绸带,作为信号呼唤着朋友的到来。很快,那些还没有睡醒的星星就都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布满了整个星空。月亮这时也被天空的热闹吵醒了,就仔细地对着东海做成的镜子,梳理着秀发,带上用星光做成的项链,披上用白纱云做成的披肩升上了东面的天空。于是,天地间都静寂了下来,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拜伏在了这夜空中的高贵美丽慈善的女王的脚下,聆听着女王无声的教诲。只有那月亮女王的御用乐队——夜虫奏响了天籁的交响曲,更显得了夜的静寂和冲和。黄紫霞和莫愁也在这美妙的天籁之曲里躺进了被窝,闭上了久已疲惫的眼睛。
突然,村里的狗相继狂吠起来,一队官兵打着灯笼在县太爷和刘里长的带领下包围了李真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