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娘子的骂声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
李神医一边号着病人的脉一边侧耳听着秀才娘子的骂声,但因为病人太多而不能离去。
王若愚的心还在中午那场暴雨里,他一想到自己差点就丢失了性命时,就忍不住深深地恨着娘。正是因为娘的泼妇骂街,因为娘违背了神的旨意肆意泄露天机,还依此要挟欺负别人,土地爷才最终离开了自己,让自己差点遭遇了灭顶之灾。因而,不管是娘要自己吃饭还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谩骂爹爹,他都装着听不到。但装毕竟还是装,娘的骂声并不会因为自己装着听不见就真的听不见了,反而还被不装的时候要听得清楚得多。他干脆钻进了被窝,把头紧紧地包裹在被子里,虽然闷热几乎要让他窒息了,如涌的汗水几乎浸透了被子,但他还是深深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这比听娘那令人羞愧、恶心的谩骂声要好受得多。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秀才娘子的骂声小了,变成了低声的啜泣和倾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了个书呆子,生了个孩子还是个书呆子。本想嫁个读书人,跟他享个夫人待遇,过那令人艳羡的富贵日子,谁知道孩子都三个了了,还是一个泥腿子。……”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没有人劝解。
霞荷呆在厨房里坐在一个矮木凳上流着眼泪。她替娘感到羞愧,也为弟弟若愚感到惋惜,为爹爹感到委屈。但她不敢去劝说娘,一个是劝说不下,一个是还会激发了娘更大的哭骂声。她只有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等待。
菊荷面无表情地坐在绣棚前专注地绣着一副八仙过河的绣品,已经绣到何仙姑的眼睛了。那是多么无欲的眼睛啊,她也被自己绣出的何仙姑的眼睛吸引住了,她不觉静了静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继续绣何仙姑的鼻子。她不是不为娘和弟弟着急,但着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适应这一切,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王鹏举还没有回来,但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一点。村里谁家的牛长长地哞了一声,紧跟着就是几只狗无聊的轻吠。
秀才娘子坐在王若愚房门口的地上抽噎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洁净,任谁见了都不会把她和秀才王鹏举联系在一起。
最后一位病人终于走了。李真人把病人送到门口,然后转身向着屋子里的人喊道:“莫愁,爹去一下若愚家,可能回来得能晚一些。就不要等我了,你和你娘早早睡吧。”
莫愁在房子里答应道:“恩。尽量早早回来。”
李真人关上门,加快脚步向王若愚家走去。
村子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一只流浪狗在四处游荡着和被风吹乱了的树叶筛下的斑驳的晃动的月影,更显得村子里的幽静。
王若愚家的大门敞开着。穿过前房,只见秀才娘子斜坐在台阶上,垂着头,流着鼻涕啜泣着。
李真人生气了,大喝道:“王鹏举!亏你还被乡党称为圣人,你是个狗屁圣人!哪有圣人看着老婆在外面这么受罪的?王鹏举,你出来!”
秀才娘子这才赶紧站了起来,低着头,遮着脸向大房里面跑去。
霞荷和菊荷也赶紧跑了出来。
霞荷道:“伯,你来了。”
菊荷也同时叫了李真人一声伯。
李真人冷着脸道:“你爹哩?”
霞荷道:“晌午出去后就没见回来。”
李真人这才柔声道:“霞荷,去帮你娘洗洗脸,换身净衣服,陪陪你娘。对了,若愚呢?”
霞荷道:“在他房子里。从晌午回家后进了房子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李真人道:“你们去吧。我和若愚说说话。”
霞荷赶紧向大房快步走去。
菊荷直接进了自己的闺房,继续自己的刺绣。
李真人走到门前,轻轻拍了拍门环,道:“若愚,我是你伯。把门开开。”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很威严。
不一会儿,门开了。王若愚散乱着头发,汗湿透了衣服,灰败着脸有气无力地道:“伯。”
李真人冷冷地道:“去,把你收拾干净了过来,伯和你说说话。”说完,就走进了王若愚的房间。
王若愚赶紧点亮油灯,搬了把椅子让李真人坐了。然后赶紧走了出去。
李真人打量着王若愚的房间。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十几本常读的书籍。书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条幅,只有“慎独”两个苍劲有力的字。明显是王鹏举给儿子写的。
王鹏举到底去了哪里?
还没等李真人想明白王若愚就进来了。虽然王若愚还是那么萎靡不振,心思重重,但明显整洁了许多。他给李真人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李真人,然后就端直地站在了李真人旁边,等待着李真人训话。
李真人放下茶杯,严肃地望着王若愚道:“若愚,伯问你,什么是孝?”
王若愚道:“孝就是不让爹娘因为自己而受罪。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爹娘快乐、幸福。”
李真人道:“你做到了吗?”
王若愚身子一震,深深地低下了头,道:“没有。”
李真人继续道:“我看你书案上贴了一幅字,是‘慎独’。你说说‘慎独’的意思。”
王若愚道:“就是君子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要严格按照道行事,不能人前人后两个样。”
李真人点了点头,道:“你做到了吗?”
王若愚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李真人望着王若愚道:“那你说你算君子吗?”
王若愚道:“不算。”
李真人道:“既然不算君子,那你说你配不配让土地爷背你过河啊?”
王若愚道:“不配。”
李真人道:“那你说,土地爷放弃了你,管你娘什么事?你娘是不该骂人,也不该泄露天机,但那不是土地爷放弃你的主要原因。你不从你自己身上找问题,却把一切过错归咎在你娘身上,还害得你娘为你哭了大半天,丢了大半天人。你说,这是一个君子的作为吗?”
王若愚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哭着道:“伯,我错了。”
李真人扶起王若愚,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起来吧,给你娘认个错。”
“恩。”王若愚答应着,站了起来。
“不要认错了。只要你不再怪娘,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就好了。”秀才娘子在霞荷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娘。我对不起你,不孝儿向你赔罪了。”说完,王若愚就面对着秀才娘子跪了下去,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秀才娘子蹲了下去,把王若愚紧紧地揽进了怀里,高兴地笑了,激动得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终于,秀才娘子放开了王若愚。
王若愚环视了四周,道:“我爹呢?”
大家这才都环顾着,寻找着。霞荷还专门跑到院子里一个个房间寻找,就是没有王鹏举的影子。
李真人道:“晌午饭后,他还到我家里来过,我们在一起喝了杯茶。后来,我来了病人,他就走了。”
王若愚看了一眼秀才娘子,突然喊道:“我知道爹在哪里了。我去找找。”
李真人看了看外面的月光,道,“我和你一起去。”
王若愚带着李真人向李真人家后面的沙梁上快步爬了上去。
到了沙梁顶端,王若愚和李真人四处寻找着,就是没有王鹏举的影子。
王若愚大声喊叫着王鹏举,道:“爹!爹!你在哪里啊?我是若若啊。”可是,就是没有一点回音。
李真人来到王鹏举白天靠坐的槐树下,看了看王鹏举的臀印和脚印,陷入了思索。他喃喃道:“你爹经常给我说南山里那对神仙兄妹的事情。我告诉他,那只是传说。可他说,只要是传说,就有真实的根据。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找他们的。”
王若愚也轻声念道:“那山高,那山高,那山有棵小樱桃。哥哥担水妹妹浇,浇的樱桃熟透了。娶的嫂嫂手儿巧,脚儿小,西瓜皮能纳袄,南瓜花钉扣扣。”他念叨着,思索着。
“对了,他一定去了南方。”李真人和王若愚几乎同声道。
“对。肯定是去找神仙兄妹了。”两人互望了一眼,又异口同声地道。
“走。咱们顺着向南山的路走,看能不能找到他。”李真人道。
“走。”王若愚迎合道。
两人下了沙梁,顺着南面沙梁的底部蜿蜒前行,仔细搜索着。
在沙湖边,王若愚发现了一只鞋。他捡起来一看,正是王鹏举的鞋子。“难道父亲怕娘骂他跳了湖?不会的。爹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那这鞋子?”王若愚想着,继续寻找着。他又在眼前的芦苇丛里发现了一只酒葫芦。“难道爹爹为了排解内心的郁闷和痛苦,喝了酒?”一想到这里,王若愚蒙了。他知道,娘骂爹爹是因为自己被土地爷抛弃了,差点被淹死。她把这一切责任都看在了爹爹的身上。爹爹心里难受,就喝了大量的酒,来到这里,一不小心就……王若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害了爹爹,不自觉地就跪倒在地,双手捧着王鹏举的鞋子,大哭起来。“爹!你在哪里啊?你千万不要做傻事,跳了湖啊。你跳了湖我们可咋办啊?”
李真人正在湖边寻找王鹏举的踪迹,突然听到王若愚的哭声,大吃一惊。忙赶过来询问王若愚。“若愚,你哭什么啊?”
王若愚举起王鹏举的鞋,道:“伯,你看,这是我爹的鞋。那里还有一个酒葫芦。我怕我爹他……”
李真人认真查看了鞋子,心里咯噔了一下,背脊也陡然有些发凉。难道他真的跳了湖?但他不敢明说,只有找到了王鹏举的尸首才能确定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于是,他断然道:“若愚,你赶紧回去让你家长工带几个人来下湖摸摸,说不定你爹他还没事呢,只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或者喝多了酒躺在那里睡着了。”
王若愚马上跳起来,向家里跑去。不长时间,王若愚就带着自家的长工和四五位会水的村里人来到了湖边。一到湖边,他们就脱光了衣服,跳下了湖水。
灰色的月光洒在湖水上,随着湖水的波动而上下跳跃着,再加上昏暗的沙梁、沙梁上的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树木,令人感觉似乎来到了阴间,不觉浑身毛孔都紧了起来。
王若愚家的长工和几位村人在水里潜进浮出,忙忙碌碌地,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王若愚和李真人紧紧地盯着潜进浮出的人的表情,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
半个时辰过后,一位胖高的村人浮出水面,表情沉重地道:“李真人,人在这里。”
王若愚扑倒在地,大哭起来。
李真人对着那位村人道:“开始打捞。”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王若愚的后背,道:“先不要哭,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先把你爹捞上来再说。”
王若愚这才止住了哭声,站起来和李真人一起指挥着把王鹏举抬上了岸。等到王鹏举的尸体抬到了岸上,王若愚辨认之后,他就大哭一声,昏倒在地。
李真人赶忙蹲在地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王若愚的人中。
王若愚缓缓地张开了眼睛,缓缓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停在一旁的王鹏举的尸身,翻身跪在王鹏举的尸身旁,大哭起来。“爹!是我害了你啊。要不是我不吃饭,我娘也不会和你吵架,不会骂你,你也不会喝那么多酒,掉进沙湖。爹啊!我是个不孝之子,你就起来打我吧,骂我吧。爹。……”
李真人没有理会王若愚,他指挥着王家的长工和村民到村里拿来了木板、杠子、绳子,做了个担架,把王鹏举放在上面,抬到了村口。
在离开沙湖边的时候,王若愚悲痛地跪在地上长哭不起。
李真人让一位年长的男村民扶起王若愚。
王若愚如木头一样在那位年长村民的搀扶下紧随着担架向村口走去。
沙苑县的风俗是凶死的人不能进村,只能在村口搭建灵棚,等待安葬。等到抬着王鹏举尸身的担架来到村口的时候,另一拨村民已经在村口把灵棚搭建好了。秀才娘子率领着王霞荷、王菊荷以及自家屋的子侄穿着孝服在村口迎接灵床。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深深地悲痛之中。
李真人和王家的族长自动担负起了王鹏举葬礼的重担,连夜晚就安排了村里人箍墓,打棺材,购买第二天葬礼所需要的一切物品。秀才娘子因为接受不了王鹏举突然去世的打击,被村里人扶回家休息去了。王若愚则和姐姐以及其他同姓五服内的子侄跪在灵前守灵。
夜深了,帮忙的人都回家休息了,因为担心娘,王若愚就让霞荷和菊荷回家照顾秀才娘子去了,灵前就只剩了王若愚几个孝子。
满天的星辉和明月的光辉把灵堂打扮成了朦胧的阴间景象。王若愚望着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的王鹏举,突然想和父亲沟通,就在他困乏迷离的时候,王鹏举突然从灵床上坐了起来。王若愚赶紧跪着向前挪了挪,来到王鹏举身边,高兴地道:“爹,原来你没死啊。担心死我了。你饿吗?我让姐姐给你做。”
王鹏举摸着王若愚的头,爱怜地道:“若若,爹的确没死,但也不能回到世间陪你,陪你姐姐和你娘了。爹被南山里的神仙兄妹里的哥哥接到了山上做了神仙。你也不要悲伤了。”
王若愚道:“原来爹爹做了神仙?可湖里捞上来的尸首是你啊。”
王鹏举道:“是啊。那是我的肉身,就像衣服一样。我的灵魂才是我真的自己。”
王若愚似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王鹏举继续道:“若若,知道土地爷为什么不背你过河了?”
王若愚点了点头,道:“知道。是因为我还没有修炼到君子的地步,他要我多受些苦,向君子的言行看齐。”
王鹏举道:“知道就好。我就怕你把一切罪责都看在你娘的身上。你娘虽然有些霸道,只是因为她的心都在你身上,她想让你有出息,可惜方法不对。你要理解你娘啊。”
王若愚道:“恩。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我娘的,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不过,每过一段时间可要来看我娘,我姐姐和我啊。”
王鹏举正要说话,土地爷来了。他拄着根龙形的树根拐杖,飘到了王鹏举身边。道:“鹏举,都做神仙了还舍不下吗?去吧。我给王若愚说说话。”
王鹏举笑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道:“那我去了。说完,就飘向了南面的天空,瞬间就没有了踪影。
王若愚望着远去的父亲,大声呼喊道:“爹!你别走啊。”
土地爷站在一旁,平和地道:“王若愚,你也醒醒吧。该走的都会走的,谁都留不住。不该走的,即使被赶,也不会走的。”
土地爷的话字字都如春风般吹拂着王若愚的心神。他霎时便悟了。他知道,自己也该为自己打算了。他对着土地爷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土地爷哈哈哈地笑了。他对王若愚道:“王若愚,你会有辉煌的前程的,好好修行吧。”
王若愚又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磕完头,正想向土地爷印证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但土地爷已经消失了。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是自家长工的声音。
王若愚顿时醒了过来,他左右看看,原来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