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秀才娘子的哭声渐渐弱了,慢慢地就变成了抽泣。
王鹏举和李真人在书房聊着王若愚的件件轶事,不时地就会赞赏地点点头。
王若愚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推想着明天的事情。土地神爷爷肯定生气了,不再背自己过河了。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莫愁和刘耀宗他们都能自己过河,难道自己就不能?可土地神爷爷说过,泻露了天机是会遭到天谴的。到底是什么天谴?他想不出来。难道是要被剥夺生命吗?他打了个冷颤。他忙想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刘耀宗。今天这事,是娘冤枉了刘耀宗,明天上学将如何面对刘耀宗呢?莫愁他们又将怎么看待自己呢?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对他的疏远,对他的嘲笑。“唉!还不如受天谴早早死了呢。”他叹了口气,不觉就睡了过去。
霞荷呆在灶房里,一会儿抹抹碗碟,一会儿整理整理菜碟子,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她的耳朵却一直专注地听着母亲的啜泣声。她索性把漏鱼捞出来,分别打在碗里,开始炒起了臊子。
菊荷坐在闺房里,认真地绣着一架菊花。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菊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菊花,她就喜欢绣菊花。每朵菊花都绣得那么逼真,那么鲜活,就像真的一样。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菊花的世界,忘记了母亲刚才的举动。
天黑了,没有月,只有漫天的星斗和不倦的蝉的鸣唱。秀才娘子停住啜泣,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她悄悄地站起身,走进厦房,洗了脸,理了理头发,这才想起还没有吃饭,就藏起自己的虚荣,喊叫霞荷:“霞荷,开始端饭。”
霞荷忙把早已经准备好了的饭菜端上了桌。然后就叫这个叫那个,把全家人都叫到了八仙桌前。李真人没有走,也在王鹏举的陪同下,坐在了八仙桌的主位上。
大家都没有言语,静静地吃完了晚饭。
土地神是王若愚的保护神,他一直隐身跟随在王若愚的身边。就在刘耀宗误伤王若愚之后,王若愚大度的表现,很得土地神的赞赏。可是,后来却发生了秀才娘子泼妇怒骂刘耀宗一家的丑剧。虽然在这个过程里王若愚的表现也很值得称道,但他泄露天机给秀才娘子的事情却让土地神很气愤。这件事不仅王若愚要遭到天谴,土地神自己也要受到天庭的责罚的。土地神的责罚无非就是考察不严,罚一年不能评定先进。这个处罚,土地神都无所谓。他很惋惜的是,王若愚必须因为她娘的错误而推迟享受天禄的日子了。土地神躺在土地庙的一个角落里,左手撑着头,右手举起葫芦,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惋惜地叹了口气,就躺了下去。
第二天,王若愚硬着头皮,踏着朦胧的夜色来到河边。他习惯性地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只受惊的鸟儿扑愣愣地从树林里飞出来,飞向了河对岸的山林。他再向四周看了看,他很害怕有人看见自己过河笑话他。四周只有微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的山林和静静地躺卧在朦胧的夜色里的沙梁。他慌慌张张地脱了鞋子,挽起裤腿,提了鞋子和裤脚下了河。很久都没有和冰冷的河水亲密接触了,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稍稍停了停,稳了稳心神,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毅然地向河中心淌去。东面的天空慢慢发白了,林子里的鸟儿也互相呼唤着起了床,相互叽叽喳喳地打着招呼。王若愚在鸟儿欢快的鸣叫声里,暂时地忘记了昨日的不快和内心的羞惭,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过了河,穿好鞋子,翻了沙梁,去了学校。不过,一到教室里,他的心就又郁闷起来了。娘昨日的情形估计整个东王寨的人都看见了,听见了,老师和同学肯定也看见了,听见了。他真害怕见到同学们,害怕他们笑话自己。他尽量低了头,打开一本《论语》,看了起来。
同学们陆续来了,都有意识地绕着王若愚走。也许是对他娘昨日的表现感到害怕,也许是怕伤害王若愚的心。刘耀宗一进教室就看见王若愚了,但他赶紧收回目光,悄悄地低了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反常态地打开书默读起来。他虽然并不为昨日误伤王若愚愧疚,但他却为秀才娘子昨日的举止感到恐惧。他来时,他爹他娘就一再告诫他要远离若愚。只有莫愁特意走到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笑着打了王若愚胳膊一下,道:“若愚哥,我刚才还在河边等你着你,谁知道你早就来了。你也不等等我。”
王若愚没有说话,一如既往地低着头,默读着《论语》。
莫愁突然想起了王若愚娘昨日的情景,就吐了吐了吐舌头,赶紧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教室就像没有任何人似地那么安静,直到先生开始上课了,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往日还给王若愚打招呼的同学,今天都像躲着瘟神一样地躲着王若愚。他们纷纷急匆匆地跑出教室,等到一出教室门,一点都看不到王若愚的时候,这才大声地呼喝起来,呼朋引伴地打着,闹着,笑着,叫着,向沙梁跑去。
莫愁没有走。她理解王若愚的心情。说实话,她也开始害怕起若愚的娘了,但她就是喜欢王若愚,离不开王若愚,她要陪着王若愚,不让他感到孤单。
同学们都走了好久了,可王若愚还没有动。他在等莫愁先回去,可莫愁却在等着他。他只好继续假装着看书,等着莫愁先走,然后自己再走。
天突然暗了下来。王若愚望望外面的天,乌云正在向一起聚集着,眼看就要下大雨了,如果莫愁再不走的话,一旦下了雨,河水就又要涨了,那莫愁就没办法回家了。他急了,就对着莫愁道:“你怎么还不回家?”
“你怎么还不回家?!”莫愁回敬道。
“我还有作业没做,再等一会儿。你赶紧回去吧,迟了,就要下雨了。”王若愚耐着性子道。
“我等你一起走。你不走我就不走。”莫愁嗔道。
王若愚这才急了。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河水汹涌的样子,那是会淹死人的。
“赶紧走。不然我就生气了。”王若愚大声道。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莫愁害怕了,她带着哭腔小声道。
王若愚看了看门外越来越暗的天空,干脆站了起来,一把把莫愁拉了起来,怒喝道:“赶紧走!不然的话,我就永远也不理你了。”
莫愁背好书包,想哭又不敢哭。但就是不走。
“走!”王若愚猛推了莫愁一把,怒道。
莫愁差点跌倒在了地上。她哇地一声大声哭了,边哭边跑出了教室,向沙梁跑去。
云越来越浓了。外面开始起风了,地上的灰尘和着枯叶飒飒飒地开始飘飞了。
王若愚估计莫愁已经到了河边,这才背了书包向外走去。他刚一跑出教室门,南面的天空就划过了一痕闪电,接着就是一声闷雷如战车般隆隆而来。他这才为自己刚才的自私和残酷而感到耻辱。如果莫愁还没有过河就下了大雨的话怎么办?如果莫愁刚刚走到河中间涨了河怎么办?那不是害了莫愁吗?他赶紧加快了步伐,向沙梁上跑去。还没有等到他跑上沙梁,瓢泼的大雨就如注般倾泻了下来,恐怖的闪电和震天动地的雷声就在头顶炸响了。他赶紧加快了步伐,跑上沙梁,跑到河边。伴着他脚步的是那从沙梁顶上汹涌而下的水流。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汹涌的水流就把他推进了河道,他只好不停地抹着不断从头顶流下的遮住了眼睛的水流,艰难地向对岸淌去。雨越下越大,击打在河面上,溅起一层水泡一层水雾。闪电不断地在王若愚眼前撕裂着天空,炸雷不断地击打着河两岸沙梁上的树木还是河水。沙梁上的树木不少已经被雷电击断,击折。两岸沙梁上的水已经成了洪流疾速地向河里汇聚着。河水陡然间就涨了不少。刚才还仅仅埋住王若愚膝盖的水已经涨到了王若愚的腰部。他明显感到了水流的冲击和压力,他被水流冲击地前后左右摇摆着,稍不留意就会倒进水里,被水冲走。他惊恐地呼喊着,努力地用脚寻找着河床,向前摸索着。
王若愚的担心是对的。莫愁刚刚怀着一肚子委屈淌过小河后,雨就大了。她看着沙梁上的水不断地注入河中,望着河水迅速地上涨,就不再生王若愚的气了,而是开始担心他起来了,虽然她知道每当这时候就会有土地爷来帮她的若愚哥哥的。眼前的电闪雷鸣虽然让她很害怕,但对王若愚的担心还是压住了她的害怕。她抬起被雨水淋得发痛的双眼,使劲地望着河的对岸。王若愚终于出现了,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想,土地爷快出现了,有人帮若愚哥哥了。她低头吐了一口雨水,用手抹了一把脸,又抬起头来向对岸望去。王若愚不见了。她再看看河中。河已经宽了一倍,刚才还离她很远的河水已经涨到了她的膝盖。她忙向后退去,退到了沙梁半腰。她摇了摇头,甩掉头发上、脸上的雨水,继续向河中望去,只见王若愚独自一人在河中挣扎着,河水已经淹到了王若愚的腰上。她这才真急了,忙大声喊道:“若愚哥哥,快点啊,快点过来啊,河水涨得很快啊。”
王若愚在水里挣扎着。他听见了莫愁的喊叫声,就抬起头大喊道:“莫愁,赶紧回去。雨很大,你会被淋病的。”就在他叮嘱莫愁回家的当口,他的脚下一滑,人就陷入了水中,失去了知觉。
莫愁正要叮嘱王若愚快点的时候,王若愚的不见了。莫愁急了,忙带着哭腔喊道:“土地爷,快来啊,若愚哥哥被水冲走了。土地爷,快来救人啊。若愚哥哥被水冲走了。”
其实,土地爷也很着急啊,他就隐身站在王若愚的身边。但他不能直接救他,也不能现身,不然就又要违反天规,让若愚受到更大的天谴的。他只能在一旁等着,等在最危急的时候为王若愚助一臂之力。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王鹏举眼见刘耀宗他们都回来了,还没有王若愚的身影,他也急了。他知道,自从娘子大闹东王寨之后,土地爷就再也不会像往日那样帮助王若愚过河了,他忙跑去找李真人一起去接孩子。刚走到土地庙门口,就看见李真人穿着油纸雨披,带着草帽,夹着伞匆匆向沙梁爬去。他忙迎上前去。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山坡。刚走到坡顶,就听见了莫愁的喊叫声,忙向河中间望去。只见王若愚正在河面上挣扎着,两手乱刨,头忽隐忽现,情况非常危急。
莫愁站在河边惊慌地大喊着:“哥!哥!使劲啊,使劲啊。”
王鹏举和李真人对视了一眼,忙不约而同地向河边跑去。
土地看见王若愚真不行了,就从腰上摘下葫芦,变成一根木棍向王若愚手边抛去。王若愚一把抓住木棍,这才浮了起来。他使劲摇了摇头,甩掉头发上的水,手刨脚蹬地向对岸艰难地移动着。当他快要到达岸边的时候,沙梁上突然有一股水流改变了方向,冲到了他的身上,他又被埋进了水里,吓得莫愁尖叫了起来。恰好,李真人和王鹏举冲到了身边。王鹏举一把抓住棍子,李真人也忙来帮忙拉住棍子,把王若愚拉出了河水。王若愚在王鹏举和李真人的搀扶下,来到了沙梁的半坡上,一屁股坐了下去,痛苦地弯着腰呕吐着肚子里的脏水。莫愁忙赶上来,蹲在王若愚的后面,轻轻地捶打着王若愚的后背,眼睛里满是焦急的泪水。
李真人忙拉住王若愚的手,认真地诊了诊脉。道:“没事。就是多喝了点水,受了惊而已。”
这时,秀才娘子也迈着小脚跑来了,满身的泥水。那身平时总是干净的绸衣裤和总是洁净整齐的乌发,都已经被泥水弄得散乱不堪了。
看到秀才娘子来了,李真人站起来退让到一边。
秀才娘子一到王若愚的身边就坐在了地上,一手扶着王若愚的胳膊,一手慢慢上下按摩着王若愚的后背,看着王若愚吐着脏水,嘴里不停地道:“好些了没有?好些了没有?”
云渐渐散了,雨也渐渐小了。等到王若愚吐完了脏水,望向天空的时候,乌云已经变成了一团团散漫的白云了,蔚蓝的天就在云的后面静静地沉思着,像深邃的智者。
看到王若愚平复了的神态,莫愁笑了,不觉脱口道:“谢天谢地,终于没事了。”
秀才娘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手轻轻地上下摩挲着自己的胸膛,望着天空道:“刚才真吓死人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王鹏举也平复了心情,他望着秀才娘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李真人望了望王若愚,又望了望莫愁,笑了笑。又望了望秀才娘子,望了望王鹏举,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对面的沙梁上。沙梁被雨水一冲,金灿灿地,就像一座金山。沙梁上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后,都变得非常洁净,碧绿透亮起来。
王若愚终于站了起来,满脸的疲惫与忧愁。
莫愁也随之站了起来。
秀才娘子左手拄地,右手拄着膝盖,努力着起身。
莫愁伸出手,把秀才娘子扶了起来。
王若愚漠视着秀才娘子艰难的举止。
看到王若愚他们都站了起来,王鹏举满腹心事地道:“走。回。”他迈步向沙梁上走去。于是,一行人就相跟着,上了沙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