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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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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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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连载

第一章 你

“你总是这样,除了逃避,你还会什么?!”

姚采薇愣住了。女儿的话无懈可击。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迅速地瞥了一眼女儿,默默地低下头,放下手中的行李,静静地回到沙发上坐下。

此刻,窗外晚霞满天,与香港毗邻的深圳河波光潋滟,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湖中腾起,飞入晚霞不见。阳台上的簕杜鹃正热烈绽放,与满天红霞激情相应。是啊,为什么要逃呢?哪怕只是站在阳台上眺望这海边风景,便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享受啊。

然而,如果不逃,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她不敢想象,不敢面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女儿看出了她的恐惧,斩钉截铁地说出八个字。这八个字,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女儿的身份似乎互换了,女儿扮演起了母亲的角色,动不动就苦口婆心地教育她,遇到难题时指导她,犯错时毫不留情地批评她,就连她每天的穿着打扮,都是听从女儿的建议。

她成了一个女儿,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其实女儿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参加高考。但是她就是无条件地信任女儿,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女儿的话总是对的。

“你该承担的,你是逃不掉的;不该你承担的,你又何须逃呢?所以,你坦然面对就好了。”女儿在她身旁坐下,问她,“你说对吗?”

“对!很对!”她微笑着,把头放在女儿肩上,身心都放松下来。“对呀,现在是法制社会,怕什么。”女儿把头靠在她的头上,母女俩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海风轻柔地吹拂进来,撩起她们的长发,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安静而美丽。

姚采薇才四十岁,在深圳,有很多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单着,从没结过婚呢,而她,却已经历经沧桑。她常常想,如果十八年前,女儿能帮她出主意多好啊,那她的人生,可能就要改写了。但是十八年前,怎么可能有女儿呢?姚采薇暗笑自己傻,那时她还是一个和女儿一样漂亮得晃眼的小姑娘啊。

1998年,21岁的姚采薇大专毕业,分配到了常德市的一家机械厂,师从林泽海,做了一名技工。

说起来命运真的挺会捉弄人,姚采薇从小长得瘦弱,安安静静的笑不露齿,业余时间就爱看书写作的一个女孩子,大家都认为是应该捧杯茶,戴副眼镜、坐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的人,却穿上了蓝色的技工服,拿起机械工具,穿梭在轰鸣的机器中,闻起了机油味。

林泽海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他叼着一根烟,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向车间主任抱怨道,“主任,你眼睛长到后脑壳去了吗?”又冲姚采薇说道,“小姑娘,你应该分到绣花厂去!”

姚采薇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眼泪一下子就漫出了眼睛,他的表情和语气很不友好,令她委屈。

“你看你,会说话吗?人家一个小姑娘,又是个读书人,以后说话注意点!”车间主任是个胖胖的大婶,她伸手把姚采薇脸上的泪水擦去,浓重的机油味加上汗溲味呛得姚采薇一阵猛咳,车间主任粗糙的袖口将她白嫩的脸擦得生疼,她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走错了地方,一瞬间她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哼,这个壮实的师傅也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嘛,还挺会拐弯抹脚地讽刺人!

“别害怕,林师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好学,学会了把他饭碗抢去!”车间主任摸了摸姚采薇的头,就忙着巡视机床去了。

接下来的气氛相当尴尬,林泽海板着脸一言不发,“叮叮当当”地操作机器;“咕噜咕噜”地喝茶水;“嘘嘘嘀嘀”地吹口哨;“嗒嗒嗒嗒”地围着机器打转;“呼呼呼呼”地吐烟圈儿。他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动作,始终不再看姚采薇一眼。姚采薇初踏进车间时觉得这里轰隆隆的机器声嘈杂得厉害,但呆了一会,却感觉静得能听见一切声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声。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开始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很想表现出一个学生应该有的求知欲,但是一看林泽海那种摆明了不想理她的架势就退缩了。她只能静静地站在机器旁边,看着冲床一遍遍地完成一系列的动作,一个个长相相同的零配件神奇地变成成品,乖乖地躺进一个大木箱子,她知道师傅就是靠这些机械产品拿计件工资的。车间主任说了,如果她表现优秀,不出三个月就可以出师拿计件工资。

谈何容易呀?她现在像个木偶一样地站在这里,对这些不会说话的机器一丁点感觉也没有。长时间的站立让她身体有些僵硬,大脑开始发晕,她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或蹲一会,但是她不敢,她不知道车间里都有些什么规矩,学徒上班时能不能坐着呢?

“坚持,坚持!应该快到午饭时间了吧?”这个念头刚一闪出来,她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倒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厂里的医务室,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床头有一张漆了黄漆的木桌,桌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她正要坐起来喝水,门被推开了,林泽海捧着两个饭盒走进来。

“快吃吧,吃完了我带你去退货!”

“退货?”姚采薇纳闷地重复了一句师傅的话。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毕竟,师傅终于和她对话了。

“你——嗨!”林泽海欲言又止,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姚采薇装作没看见师傅的嫌弃表情,捧起桌上的饭盒,打开一看,排骨炖莲藕汤,腊肉炒蒜苔,“呀,全是我爱吃的!”她惊喜地“咦”了一声,便埋头吃饭,不过三分钟,一盒饭菜便被她一扫而光。她将小小的脸蛋从饭盒里露出来时,意外地看见师傅根本没动筷子,呆呆地望着她。

“怎——么——啦?”她细声细气,一脸无辜地问。

“你——嗨!”林泽海想说什么,却摇摇头。这一盒也给你吧!他递过手中自己的那一份。

姚采薇摆摆手,“不,不,我吃饱了。”师傅却跟没听见似的,把饭盒塞到她手中,长长地“唉——”了一声,出去了。

就是这一声“唉”,姚采薇听出了师傅的善良,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可能对这个没经他同意就分来的女徒弟有很多牢骚话要发,但是他又不敢打开话匣子,怕伤害她可怜的自尊心。

姚采薇不由得同情起师傅来,摊上这样一个没用的女徒弟,他的运气的确不够好。她默默地打开师傅的饭盒,愣住了,饭盒里只有一个清炒红菜苔。

吃了两份午餐的姚采薇力气倍增,她“噌噌”地往车间走,步步生风。她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学会师傅的手艺。

“小姑娘,你没事吧?”还没踏进车间,她与车间主任迎面碰上了。“主任,我没事。”姚采薇并没有停步,她急于去学艺,她要通过实际行动告诉师傅,她能行。

“来来来——”车间主任一把将她攥住,说话和动作都没了上午的那份温柔。

“你家是农村的吧?”姚采薇点头,“你父母都是农民?”姚采薇点头。“你毕业分配,父母没帮你找关系?”姚采薇摇头。“没找?”姚采薇摇头。“找了?”姚采薇点头。

“到厂里来做个普通工人还要找到关系?!”车间主任夸张地尖叫起来。

姚采薇不愿意回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全家来说,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她双手绞着胸前的一粒纽扣,等待着车间主任更换话题。

“我明白了,关系不硬,就只能分到这儿来了是吧?”车间主任把她拉到一棵歪脖子树下,压低声音问她,“如果有人可以帮你换份好工作,你父母愿意花钱吗?”

“花钱?”父母当然愿意为她花钱,问题是,父母没钱可以花了。她摇摇头。

“唉!”车间主任提高了嗓门,“实话告诉你吧,你师傅刚才找我退货,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吧!就你这样瘦瘦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没哪个师傅愿意要的!”

姚采薇的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跑到眼眶里来打转,她把头抬的高高的,竭力不让泪水淌到脸上。我这样瘦弱的怎么啦?从小学到大专,她的成绩从来都是班上第一名,是老师宠爱、同学们仰望的对象,她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嫌弃过。如果不是高考发挥失利,她肯定会是名牌大学的本科毕业生。

“如果没有师傅要会怎样?”她突然冷冷地问车间主任。

这句话还真把车间主任问住了。她不愿意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后,她咳嗽两声,丢下一句,“还能怎样?”摇晃着她肥硕的屁股走了。

姚采薇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她狠狠地从树上拉下一根垂下来的枝条,恨恨地将枝上的叶儿拔下,零乱地扔在地上。“都还没有开始呢,凭什么说我不行?!我是正大光明分到厂里来的,就算我不行,只要我肯学,就没人有退货的权利!”姚采薇从车间主任慌乱的眼神里,顿悟出这个道理。她抬起衣袖,把那快要溢出的眼泪果断地擦去。

身旁没了那个小姑娘,连呼吸都顺畅多了。林泽海一边干活一边想,小姑娘晕倒得太及时了,他名正言顺地找到车间主任,要求退货,车间主任没法反驳他,答应去找小姑娘谈谈。

“嗨,师傅,我回来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与此同时,他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工服布料厚实,他没感觉到疼,但是抽打的声音很清脆,他没防备,吓得猛地转身,看见姚采薇右手扬起一根细枝条,正准备再抽打第二下呢。

“你——?”在医务室睡了一觉,吃了两个盒饭,这姑娘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林泽海疑惑地问她,“你——没碰到车间主任吗?”

“碰到了,她让我好好干活,说教不会我,要罚你工资!”姚采薇故作威胁地瞪了他一眼,随手将那根细枝条儿一扔,顺势卷起袖子,走向机床。林泽海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快过来呀,师傅!这个零件快做好了吧?做好了是不是按下这个开关,把它取下来?”姚采薇离机床很近,小手指指点点的,林泽海怕她被机器伤着,只得不情愿地挪步过去,给她讲解操作规程。

两碗饭的能量咋这么大呢?这丫头从下午进来车间到下班,一刻没停过,嘴不停,手不停,完全不是上午那副弱不禁风、不知所措的模样。照这样下去,她用不了三个月就可以出师。林泽海想,早这样表现我就不用说退货了嘛。

“师傅,明天见!”关掉机器,收拾好工具,姚采薇灿烂地笑着对林泽海挥挥手,他还是头次听到别人对他说明天见。在厂里,工友之间一般没有说再见的,最多一句“走啦”就散了。这姑娘,到底是多喝了些墨水的人,有点意思。

看到师傅蹬上自行车一路摇铃出了厂门,姚采薇才松懈下来。这一放松不要紧,她感到全身酸痛,正如每年暑假帮父母干农活一样,累得直想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刚走到宿舍区,她的鼻子一酸,中午那强忍回去的泪水便放肆地淌下来,顺着脸蛋落到脖子上,嘴里,她转过身,蹲在地上装作系鞋带,任由泪水淌了一会,才咳嗽两声,擦干泪痕站起来。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父亲和他的那辆老式自行车,她不知道这辆自行车跟了父亲多少年,只知道记事起,它就存在了,一直是现在这个模样,锈迹斑斑,没有车铃铛,没有脚踏板,就连车座,也是父亲用一块小木板钉上去代替的。这辆自行车是她童年乃至少年的阴影,只要它一出现在学校,就会引来同学们抑制不住的嘲笑声,她在这些嘲笑声中自卑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父亲,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父亲,他没有这个意识,对他来说,自行车是他忠实的老伙伴,可以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尽管他为此需要付出很大气力,但是他感激这个代步工具,它的优势是一双脚望尘莫及的。

为了让这辆受人嘲笑的自行车不再出现在校园,她曾和弟弟偷偷将自行车扔进屋后的河里,那天晚上,父亲像疯了一样在村里到处寻找,母亲也着急地说,“以后还怎么去学校给你们送东西呢?”她说,“再买一辆吧?”

“说得轻巧!”母亲严厉地说,“我和你爸一年辛辛苦苦地在田里干活,也只能挣几百块,一辆自行车得一百多块!可以供你和弟弟一年的生活费了!还有你妹妹的医药费——”母亲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了。“那这辆自行车是怎么来的?”她突然明白,这辆自行车一定不是父亲买的。

“也不知是谁扔在路上的,你爸拉着一板车粮食去镇上卖时看见了,就像宝贝一样地捡回来,村里人都说你捡堆废铁回来干什么?又不能骑!你爸不信邪,每天有空就在那儿整这堆废铁,整了几天,还真就能骑了!”母亲抹了一把眼泪骂道,“是哪个缺德鬼,连这么破烂的自行车也偷?!”

那天晚上,父亲寻找自行车找到半夜才回来。她一直没睡,竖着耳朵听父母对话。

“你怎么了,掉水里了吗?”母亲焦急地问。

“嘿嘿,找到了!”父亲笑得很开心。

“真的?在哪找到的?”母亲欣喜地问。

“你猜在哪里?”

母亲猜不出,父亲兴奋地说,“就在我们屋后的河里!”

“天啦,黑灯瞎火的,你跳到河里捞起来的?”母亲心疼地问,“没伤到吧?”

“没事,滑了一跤。”父亲轻描淡写。

“你怎么想到到河里去找的?”母亲一边帮父亲脱湿漉漉的衣服,一边好奇地问。

“是自行车告诉我的。”父亲说,“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到处找找不到,就坐在屋后的河边抽烟,心想能到哪去呢,这个自行车肯定没人会偷的。这时我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在河里,我在河里。于是我跳下去一摸,真在!”

在父母亲快乐的说笑声中,姚采薇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二天醒来,一出房间,她就看见那辆自行车立在堂屋,水洗过后似乎变新了一点,她走过去,抱住那个木座椅,将头伏在座椅上,她觉得特别亲切,那一刻她深深地懂得,它已经是这个家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从这以后,她看见这辆自行车再也没有了自卑的感觉。

此刻,父亲立在自行车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回来的方向。

“达达,你怎么来了?”父亲排行老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孩子不像别人家孩子喊父亲为爸爸,而是叫达达。

她是昨天才从家里坐汽车来机械厂报到的,今天父亲就来了,是不放心女儿么?

“薇儿下班了?能做得来吗?”父亲一边把自行车后座上的蛇皮袋取下,一边担心地问她。

“能做得来!你们就不要担心了——”

“我就说嘛,你肯定能做得来,是你姆妈嘛,什么也不懂,瞎操心,非要我来看看。”已经入秋了,父亲还穿着夏天的那件破旧衬衫,额上冒着热汗,几十公里地,他骑过来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姚采薇帮父亲拎起蛇皮袋,两人抬到宿舍门口,父亲抢过蛇皮袋,让她开门。

宿舍里除了一张一米二的铁床,一张高低不平的木凳子,一张掉漆严重的木桌外,并无其它陈设。但是父亲很满意,不管怎么说,女儿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窝,开始上班拿工资了,他深感欣慰。姚采薇连忙提起热水瓶,倒水给父亲喝。父亲接过水杯没有马上喝,他估摸水温还不能入口。

姚采薇拉过凳子让父亲坐,父亲站着,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很快,他放下杯子,去解开蛇皮袋,姚采薇赶紧去帮忙把东西拿出来,但是父亲没有去收拾东西,而是把系蛇皮袋的麻绳子解开,将它们搓细。她问父亲干什么,父亲说,“给你拉根绳子,你好晒衣服。”

父亲竟然从桌子抽屉里寻了几根钉子出来,他握着钉子快步走出去,在外捡了块红砖进来,父亲用这块砖头,很快就将那些钉子全钉在了墙上,父亲满意地拍拍手说,“以后你的包包呀,衣服呀,都可以挂在这上面了。”

“嗯。我带您去食堂吃饭。”

“你去吃吧,我不饿!”父亲坚持说自己是从家里吃了来的。她从口袋里掏出餐票,“厂里每月发三十块餐票呢,快走吧。”

“呵呵,厂里还有餐票啊?好好,走吧!”父亲看见餐票,笑得像个见了糖果的孩子。这一刻,她暗暗发誓,她要尽快出师,早日拿计件工资。

食堂不大,厂里一共一百多号人,在厂里住的也就三四十号人吧,晚上只有住厂的单身青年和加班的师傅吃饭。姚采薇让父亲在餐桌前坐下,自己去端饭菜。

“你是姚采薇吧?”打饭窗口,排在她前面的一个男生突然转过头来问她。

“嗯,你是?”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心想,这人不穿工装却穿西装,在车间没见过呀?

“我也是今年分来的大学生,在办公室工作。我听说有个分来的女大学生晕倒了,是你吧?”

“师傅,麻烦给我打两个菜!”姚采薇脸一红,心想,晕倒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这么大声音干什么?她并不想和他聊下去,径直对食堂师傅说。

食堂师傅给她多打了一勺,“姑娘,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采薇知道师傅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她不好意思地冲着师傅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多少钱?”父亲见姚采薇端来一盘青椒炒瘦肉,一盘清炒菠菜,很是心疼餐票。“厂里食堂便宜,才五块钱!饭管饱,您吃了再去添!”姚采薇少说了三块钱,但是父亲还是嫌贵,“要节约点,你要慢慢地把生活用品都备齐,发工资了买两件新衣服,不能让同事们看不起。”父亲唠叨着,姚采薇夹起一筷子瘦肉放到父亲碗里,“快吃吧,一会凉了。”父亲把肉夹回到她碗里,担心地问,“你真的晕倒了?多吃点啊,身体吃得消吗?”

“没事,哪有晕倒?那人开玩笑瞎说的!”

父女俩吃完饭走出食堂时,那个男生快步跟了上来。“伯伯您好!我是姚采薇的同事!我叫齐飞龙。”父亲听说是女儿的同事,立即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来回应。他们一直聊到了宿舍门口,原来男生的宿舍和她只隔了两间,齐飞龙邀请父女俩去他宿舍坐坐,姚采薇站在门外朝里张望了一下,他这间宿舍明显大了很多,里面配备的东西也多些、新些。父亲走进去看了看说,“你是干部待遇吧?这屋子真不错。”

“姚采薇也是干部待遇呀,普通工人没资格分房子的。”齐飞龙连忙说。父亲听了这话心里舒服了些,但是姚采薇听了却颇觉讽刺。是啊,按照规定,大学生分配到厂里的,都应该是干部编制,但厂长对姚采薇说,“没有干部编制了,工人做不做?不做就另谋高就去!”

父亲为她整整努力了三个多月。毕业后,眼看着班上的同学有的分到学校,有的分到银行、城管等等吃香的单位,她才明白这些同学还没毕业父母就联系好了单位。最差的是像她这样听天由命的,被分到厂里,但厂里也有不同岗位的,她运气最不好,只能进车间。父亲初听到这消息差点踉跄着摔倒,早知道是进工厂当工人,又何必去读四年中专呢?小学毕业都可以进厂呀。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发现社会比学校复杂的多,学校只要成绩好人品好就是受宠人物,但是社会上,仅有这些不行,还得有关系,或者说还得有运气。

父亲不甘心,骑着自行车到处去托人找关系。他能有什么关系呢?无非就是找亲戚,请亲戚托亲戚的亲戚想办法。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母亲都要捉一只鸡放到蛇皮袋里绑着,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骑着自行车驮着这只鸡出发,直到晚上才回来。蛇皮袋是空的,脸色是忧愁的。姚采薇知道,今天这只鸡又白送了。有时候,父亲的蛇皮袋里还会放上一瓶香麻油,那是家里根本舍不得吃的东西,父亲都是拿它换钱的。母亲会很犹豫地捧着香油瓶问父亲,“有把握吗?”父亲不出声,母亲又问,“有希望吧?”父亲还是不出声,母亲就捧着香油瓶后退两步,“那就不送了。”

“拿来!放进去!”父亲大吼一声,母亲身体颤抖了一下,快走两步,乖乖地将裹了几层油布的香油瓶小心翼翼地放进蛇皮袋里。如此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家里鸡没了,油也没了,但比普通工人好点的工作?还是没门。

“姐,你先去厂里上班吧,以后等我有出息了,再帮你换份好工作,好吗?”一天晚上,她正在昏黄的灯泡下写文章,做作业的弟弟忽然放下笔请求她。

“我宁愿在家里种田,也不去厂里上班,不说同学们笑话我,村里人也会笑死我,读了那么多书,也不过是进工厂做事!”姚采薇看也不看他,甩出一句话。

“去吧,先去做着,以后再换。”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她长叹一口气,“你再不去上班,你达达要为你累死了,他每天到处跑,又没跑出个结果,他心里难受呀——”母亲还没哭出声来,弟弟先哭起来了,泪水落在作业本上,模糊了写好的字迹。瘫痪在床的妹妹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喊,“达达,我不要达达死——”

“我明天就去上班。”姚采薇异常冷静地站起来,去哄哭得伤心欲绝的妹妹。她悔恨没有早点制止父亲疯狂的送礼行动,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天真地抱希望,现在鸡飞蛋打一场空,可惜了那些自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鸡和香油啊。

从这天起,姚采薇学会了向生活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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