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见康帅,姚采薇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小艳。她很佩服,康帅明知小艳和她的关系,却在她面前从不提起。人生如戏,原来是说,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
在外面,可以饰演各种角色,掩藏真面目,如果在家里还不能卸下面具的话,是会疯掉的。姚采薇终于忍不住,淡淡地对陆离说,“我知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老婆?”陆离还想故作不知,姚采薇说,“在家里,就不用演戏了吧?多累呀。”
“老婆,你别多想。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们是一家人。”
“谢谢你。无论如何,你对我和孩子的恩情,我们此生不忘。”姚采薇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此刻,她的内心有一种悲壮,那就是,无论陆离将来如何对不起她,她都将不再委屈,而陆离对她的每一分好,她都是要用十倍去回报的。
“老婆,请把我当老公好吗?再说什么恩情,我会生气的。我对你和孩子好,是我的义务,明白吗?”陆离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好的,老公。我也希望你把我当真正的老婆,不要隐瞒什么。”姚采薇问,“你告诉我,你知道康帅和小艳的事吗?”
“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怕你处理不好,招人恨。有些事,不知道还清静些。”
“我处理不好招谁恨?”姚采薇不解。
“老婆,请记住我的话,我们的事和别人无关,别人的事也和我们无关,好吗?”
“我知道。我不会管别人的事。你别和我打哑谜了好吗?”
“康帅是有老婆的,老婆在老家,孩子还不到一岁。”陆离说,“但是和小艳,他是主动接近的。”
“为什么偏偏是小艳?厂里那么多女孩,比她漂亮的有,比她更容易接近的也有。”姚采薇纳闷了,如此说来,康帅和小艳走近,一定是别有目的的。
“对不起,连累你了,老婆。”陆离忽然将姚采薇揽在怀里,“我真不想让你知道职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老婆。”
“怎么回事呀?你快说。”姚采薇着急了。
陆离这才告诉姚采薇,原来的部长离职时,本来是推荐康帅接任的,但总经理更认可陆离能力。眼看着到手的部门一把手变成了二把手,康帅自然是心里堵的慌。
堵的慌就去找小艳?姚采薇还是不明白。“老婆呀,你是完全不知道职场如江湖,人心险恶啊。他一时半会不能耐我如何,只有让我出丑,才能寻求点心理平衡呀!”
天啊,姚采薇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还以为设计部是一片和谐呢,原来背地里还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呀。最不可思议的是,陆离明明看透了康帅的真面目,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看来,她的这位老公,也是不简单呀。
“小艳知道康帅有老婆吗?”姚采薇觉得,小艳是最无辜的。康帅利用她,她或许还傻傻地遇到了真爱呢。
“现在肯定不知道,等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陆离说,“康帅利用完了自然会撤退,老婆你可别节外生枝。”
“什么利用完了会撤退呀?他是撤退了,可小艳的感情,是说退就能退的吗?”姚采薇不再说话,但心里却有了主意。
趁陆离加班,姚采薇去小艳宿舍找她,小艳正要出去与康帅约会,不耐烦地问她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姚采薇小声问她,“你了解康帅吗?”
“可能没你那么了解陆部长吧?一棵榴梿糖就让你怀孕了。”小艳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姚采薇尴尬地愣在那里,宿舍另外一个女孩有些同情地劝姚采薇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热恋中的人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只是,我不明白,小艳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是一片好心呀?”姚采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孩说,“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呀?你老公抢了他男朋友的部长位置,难道还让她喜欢你不成?”
什么?连车间的小姑娘都知道这些事了?姚采薇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她失落无趣地慢慢散步回去,一路上反复问自己,如果自己和小艳的角色换一下,自己也会像小艳那样吗?她的答案始终是,不会。是呀,男人们争权夺利,和女人的友谊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敢把去找小艳的事告诉陆离,只能劝自己放下,安心地做个好母亲。
小艳发誓要帮康帅夺回属于他的部长位置。她讨厌姚采薇对她假模假样的关心。难道只允许她姚采薇找白领老公,她小艳就不可以吗?她认定了姚采薇是不想让自己超越她。
机会终于来了。小艳无意中听到焊接车间的一个老乡说,陆部长设计的一款新项链,上面要镶3颗假钻,她差点看成了8颗。由于电镀车间是工艺上的最后一道工序,所以她还没有看到那份设计。午饭时间,她借口上厕所溜到焊接车间,趁四下无人,将图纸上的3悄悄改成了8。
午饭后上午那班工人不用看图纸接着干活,无话。但下一班的工人,下午三点钟上晚班的来接班,看到图纸便按照8颗焊接了。
直到第二天焊3颗假钻的工人来上班,才发现问题。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明明是8颗,怎么看成3颗了呢,见鬼了!
焊接车间的主任不干了,上午看是3,下午看是8,到底怎么回事呢!跑到设计部来找陆离。偏偏陆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底稿了,但他自己当然知道应该是3颗而不是8颗,可他没有证据。
但是市场部的合同里,清清楚楚地写着3颗。“这个责任谁负?!一部分货不对板不说,再重新生产出同样的货补上,材料费和人工费算谁的?”车间主任气势汹汹地质问陆离。
陆离心里明镜似的,有人害他。可他没有证据,他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等候厂里的处理。
总经理来了,问陆离,“陆部,怎么回事?”
“呃——”不等陆离说话,姚采薇就挺着肚子站出来。
“吴总,是这样的。我吃零食时不小心把那个设计图弄脏了,所以我就把图纸当垃圾扔了。我想到焊接车间去拿一张复印的回来存档,无意中看到上面是3颗,我以为错了,因为我看到脏的设计原图好象是8颗。所以我就趁大家去吃饭时,把3改成了8,很好改的。”
“这——我的部长夫人?!”车间主任哭笑不得,“你可害惨你老公了!”
“荒唐!”总经理气得七窍生烟,但一看姚采薇的大肚子,又显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认罚。”陆离说,“吴总,不好意思。损失从我的工资里扣。”
“那也只能这样了。”吴总说着要走。
“姚采薇呀,上班可不是在家里呀,可以把设计图当作废纸的。”康帅突然苦口婆心地对姚采薇说,“人家说一孕傻三年,你要是累呀,就回家好好休息,陆部养活你没问题的,你看你这一犯错,陆部损失大了不说,传到客户那去,也会损害工厂形象啊。”
这话说得吴总下不了台了,是呀,这么大的事,难道只是弥补损失就可以了?那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工厂的专业性和严肃性如何维护?
“吴总,我犯了大错,您开除我吧?”姚采薇第一次看到康帅公然露出真实面目,这激发了她的领悟力,她马上主动求罪。
“你别说话,轮不到你说话。”陆离制止她。
“开除就不必了,反正你也快要生孩子了,就主动辞职回家待产去吧。”吴经理略一思索,顺水推舟地给了陆离一个人情。
皆大欢喜。尽管此次没有在职位上撼动陆离,但起码损了他的威信——有个这样不靠谱的老婆,做部长真的合适吗?
大家各自散去。陆离深深地看了姚采薇一眼,回到自己办公桌前继续工作。小洁帮姚采薇收拾办公桌,疑惑地问她,”你中午可能脱离陆部视线吗?你们不是一起回家午休的吗?”
“他出去买东西了,我就做了傻事。”姚采薇平静地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做演员也是有天分的。
“你这也的确是太胡闹了。”小洁怯怯地问,“怀孕真的能让人变得这么傻吗?”
“是啊,你以后怀孕可得放聪明点。”姚采薇开玩笑道。
出办公室,下楼的时候碰见了门卫,门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热情地问候她,告诉她有他一封信。
信是父亲写来的。父亲在信中告诉她,镇上邮局做活动,装机免费,很多有孩子在外打工的家庭都装了电话,他也装了一部。“以后你可以随时打电话回来了。”
姚采薇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现在和父亲通电话方便了,可她却没有办公室了。
父亲在来信中还说了一件事。齐飞龙的父母找到村里去了,不是去闹事,是想打听姚采薇的消息,想认姚采薇为干女儿,给她安排一份政府部门工作。他们说,他们只有齐飞龙一个儿子,儿子没有了,他们的爱无处安放,可能安放在姚采薇——自己儿子生前爱过的女孩身上,是最好的选择吧?
泪水瞬间朦胧了姚采薇的双眸。此刻大家都在岗位上忙碌,她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放声大哭。
擦干眼泪继续读信。父亲说,我没有告诉他们你的地址,毕竟你结婚了。你有空还是给他们打打电话问候一下吧,他们本是有头有脸的人,可现在头发花白,看起来好可怜。
往事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如果,如果那晚她拒绝了林师傅的饭局,现在的齐家,该是多么幸福的家庭啊,她和齐飞龙一定已经结婚,齐家父母也开心地准备抱孙子了。
没有如果。回不去了。既然已经负了他们,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回不去了。还是让他们忘了她的存在吧!
女儿说的对,遇到事,为什么一定要逃避呢?当年,如果她不逃避,留下来和齐飞龙父母一起面对伤痛,做他们的女儿,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齐家生下齐飞龙的孩子,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一起把孩子养大成人。这样的生活,是宁静而幸福的,何至于来到深圳认识陆离,无端生出那么多枝节呢?又何必要给女儿这样动荡不安的生活呢?尽管女儿对自己的身份并不知情,但如果她知道了,也一定是反对母亲逃避的。
那么,女儿为什么说她总是逃避呢?
姚采薇给女儿讲过自己的成长故事。
思齐,听你外婆讲,我差点出生在庄稼地里。也就是说,你外婆在生我前,还在地里忙活。她高举双手,向天空挥出锄头时突然感觉异样,本能地往屋里跑,刚气喘吁吁地躺下,我就出生了。那是七十年代的一个夏末,天上没有任何祥瑞之兆,地上也没有任何鸡飞狗跳的动静,这是否预示着,我将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七个月的早产儿,一个像小猫般大小的女婴,因为贫穷,我和你外婆严重营养不良。你外婆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一点也不夸张,你就像一只小猫那样大。早产的我太瘦小了,以至于我的外婆来喝满月酒时,拉着你外婆的手安慰她,要做好养不活我的准备,我的外婆叹气说,还从没见过婴儿可以这样小的。
然而母爱的力量是无法预料的,在食物严重匮乏,几乎没有医疗条件的情况下,你外婆居然把我养大了。但瘦弱多病,却是我童年的全部记忆。
至今依然记得,漆黑的夜晚,乡村泥巴路上,我在你外婆的背上颠簸摇晃,一次次地被她瘦弱的身躯运往村医务室。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总比小伙伴们脆弱,长大后才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母乳不足,没有牛奶,没有肉食,只有菜地里摘来的菜叶子,一个早产儿的免疫力能好吗?能不三天两头地感冒生病吗?我清楚地记得,每年冬季,我几乎每天都在咳嗽,擤鼻涕,在没有进行任何医治的情况下,挺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冬季,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咳嗽和鼻涕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治而愈了!
说到体弱多病,还有一件与身体有关的事给我童年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不记得是几岁时,我手上和头上都长了脓疱,尤其是左手拇指上的脓胞,需要动用医生,第一次被你外婆带到医生面前时我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就乖乖地去了。医生拿出剪刀之类的工具弄得清脆响时我也没反应过来,直到医生在我拇指上划了个口子,血水流出来时,我才恐惧地叫了声“啊!”但其实这时并没有感觉多疼,就在我大意地转头去看别人时,突然一阵锥心地疼痛,我惨叫一声竟然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拇指上被纱布包裹住了,隐约有血渗出。
我问你外婆发生了什么,你外婆安慰我说什么事也没有,医生只是把脓水挤出来包住了,很快就会好的。但是旁边的一个小伙伴悄悄地告诉我,他看见医生将棉球塞进去,并搅动了几下才拉出来,棉球上全是脓血水,然后医生将新纱布一段一段地塞进脓胞处,每塞一下就用小剪刀压紧一下,他在旁边看都觉得很疼。我听得心惊肉跳,全身发抖,这是件多可怕的事啊,幸好我昏过去了,不然会多痛呀!
原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没想到一天后,我竟听到你外婆对你外公说,等吃完晚饭要带我去医务室换药,我听了简直如世界末日来临,撒腿就往屋后跑,我一口气跑到了一望无际的麦地里,仍然是惊魂未定,直到在麦地里穿行了几分钟,确定没人发现我,才定定地站住,思考着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让你外婆永远也找不到我。是的,那就是我当时简单的想法,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痛苦的感觉了。
“妈,你太傻了,逃避有什么用?得把手指治好才对呀!再说,外婆肯定能找到你的!”那时思齐六岁,正是每天睡前都要听故事的年纪。听到姚采薇这样讲,她既紧张,又觉得妈妈胆小得有点傻。
天渐渐黑了,肚子也不知道咕咕叫了多少遍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回去,我甚至高兴地想,你外婆应该是找不到我了,我再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了。
突然我惊得跳了起来,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不仅仅是你外婆外公的声音,还有很多人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在麦地里奔跑起来,可是由于麦子长得太高,那尖尖的麦芒,竟然扎到了我嘴里,我呛得咳嗽起来。
不用说,我被逮住了。你外婆发动了左邻右舍,终是将我从大片的麦地里捉了出来,然后就被架到了医务室,这一次,我才明白,塞纱布和取纱布,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当纱布被拉出来的霎那,要命的疼痛让我再一次昏迷。后来和你外婆说起这事,我问为什么会那么痛,你外婆说,没有用麻药,能不痛吗?好吧,我可怜那时的自己。
“妈妈,还痛吗?”思齐小眼里闪着泪花儿。她掰开妈妈的手指,看到了那只长过脓包的拇指,那上面有一块光滑的伤疤。
“不痛啦。”姚采薇用自己的脸蛋擦去思齐脸上的泪水。母女俩蹭啊蹭啊,蹭得咯咯笑了。
“妈妈,小姨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不下来走路?”某一日,思齐突然想起了小姨,好奇地问。
小姨比我小两岁,她小时候生得眉清目秀,人见人爱。可是她不到一岁时,我的叔叔抱她逗玩,将她举过头顶,高高抛起,在落下时却失手没能接住她。可怜的小姨重重摔在地上,头砸在一块石头上,当场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小姨——”思齐放声大哭。姚采薇发现这个孩子比同龄人对文字敏感。她说的话,思齐马上能产生画面感。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姚采薇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终是哄好了她。
“妈妈,小姨怎么就没有去请医生治疗呢?”某一日,思齐忽然又问。
你外婆那时忙于农活,又没有医学常识,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钱,所以没有及时送医,而是简单用灶灰止了血,想着小姨年幼,慢慢地自己将伤口长好,却不知淤血在大脑里是会留下后遗症的。
小姨两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外公外婆才慌了,弄到镇医院去,医生说受脑部的影响,小姨可能会终身瘫痪,幸运的话他可能象小儿麻痹症一样,可以跛脚走路,建议外公外婆弄到大医院去诊断治疗。
还是因为贫穷,外公外婆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而是把小姨带回家,听天由命。这种无奈的痛,没有经历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妈妈,外婆为什么不去借钱?”思齐可怜巴巴地问。
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钱,找谁借呢?姚采薇叹了口气。
这以后,姚采薇发现思齐偷偷在存钱,她给的零花钱,她都存在一个小猪零钱罐里。“妈妈,我有钱了,你寄给小姨去治病好吗?”零钱罐塞满了,思齐拿给她。
小姨三岁时,终于能走路了,但就如医生说的,一瘸一跛的。这对家里人来说,应该是欣慰了的,毕竟总算能走路了。我不知道小姨的内心深处有没有自卑,只记得她一瘸一跛地跟在小朋友们身后玩耍时,脸上是有灿烂的笑容的。而作为姐姐我笑不出来,我听到小伙伴们喊他“跛子”我心疼,看到小伙伴们将她推倒在地我心痛,可恨当年的我是那么的软弱,从来不敢挺身而出,只能无奈地和你小姨一起哭。
“妈妈,我不怕他们,我要打死他们,他们是坏蛋!”思齐勇敢地从姚采薇怀里挣脱出来,恨不得马上去打那帮人。
小姨六岁时,外公外婆让我带她一起去上学,由于她走路慢,在上学的路上,一路上都是小伙伴们的嘲笑声,这也就罢了,我们可以一边自卑,一边充耳不闻,最可怕的是,上学的铃声响起,我还拉着她在路上绝望地“奔跑”。
“妈妈,你不要怪小姨。小姨好可怜。”思齐打断她的话央求道。
是啊,我常常深深地忏悔,当年我也为什么要将怒火发泄到她身上,有时口不择言地责骂她,甚至不小心将她拉倒在地。现在想到这一幕幕,心如刀割——其实最绝望的是她啊,她没有犯任何错误,她只是身体输在了起跑线上,看着别的小伙伴们健步如飞,她步履艰难,他又该是如何的难过呢?
小姨的班主任是位脾气很火爆的年轻人,把校长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物。他对小姨迟到毫无体恤之心,而是火冒三丈,除了罚站,还动手打人,他自备了一把竹尺,当那根竹尺重重地落在小姨的头上,站在窗外的我差点昏厥,她的头不能打了呀,可是我也只能是咽下泪水转身离去,年幼的我没有勇气和老师抗争。
不知道是被老师虐待,头上的新伤引发旧伤,还是旧伤复发,小姨的身体竟然一天不如一天了,到最后,我牵着她走路时,突然发现和最初上学比,她的速度已经慢了一倍以上,走几步就无力再迈动脚步,必须休息一下才能再勉强迈脚。到最后,她走出一步后竟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无力继续。瘦弱的我背不动她,拖不动她,只能着急地嚎啕大哭,而她,不哭,只是无力地叫我“姐姐——姐姐——”这声声呼唤里,没有埋怨,只有愧疚和心疼,亲情浓于血,她是心疼自己连累了姐姐呀。
就这样,你小姨告别了学堂,没了她的牵绊,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上学的路上再也不用被嘲笑,再也不担心迟到,我觉得格外轻松。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从此你小姨的这一生,将无法再迈出一步,她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去上学,盼望着我放学。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我竟然从来没有安慰过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她的孤独和无奈,对她整天坐在椅子上,我竟然也没有去感同身受过这份痛苦。每天早上匆匆忙忙赶去上学时,我不曾挥手与她道别,放学归来我不是一头扎进作业堆里,就是喂猪、放牛、做饭,总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有着忙不完的活。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我会本能地添一碗饭,每样菜夹一点,然后给她端去,为了省去麻烦,她一直就坐在堂屋的角落里,吃喝我们送到她面前,她拉屎拉尿就把专用的尿盆推到她面前。
我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她,将如何过完她的一生?或许在我那时的脑海里,是无法去想到那么长远的事情吧?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似乎只是给她端去一碗饭菜,推过去一个尿盆。
记得有一次给她端去饭菜后,我正蹲在后院吃着,忽然听到了她呼唤我“姐姐——姐姐——”我连忙跑到堂屋,见家里的大公鸡站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嚣张地在碗里啄食,她用筷子驱赶,用语言驱逐,大公鸡依然我行我素。我大喝一声,大公鸡落荒而逃,我看到她的碗里,被大公鸡啄得乱七八糟的,端起碗就去给她换,只听身后她轻轻地说了句,“连鸡都欺负我。”我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一种心酸令我突然手一软,碗掉在地上,碎了。可是我竟没有转身去安慰她,再把饭菜端到她面前时,我看到了她眼里委屈的泪水,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如今回头去想她的生活,只能局限在一桌一椅面前也就罢了,还没有人陪伴。小伙伴们不屑于与一个不会走路的人玩,父母亲为了生计,早出晚归,每天拼了命地在贫瘠的庄稼地里挥汗如雨,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可怜的小女儿一点温情。而我作为家里的老大,小小年纪也挑起了家务活的重担,除此之外,还要照顾新降生的弟弟。
“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帮忙呢?”思齐说,“妈妈,让我回去陪小姨吧!”
“小傻瓜,那时候还没有你呢!”采薇笑道。
“哦,我生的太晚了。”思齐遗憾地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般懂事。
“妈妈,老师说,你是作家。妈妈,你为什么是作家呢?”一天放学归来,思齐很快乐地问姚采薇。
“——可能是因为,我爷爷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吧?”采薇又给思齐讲起了自己爷爷的故事。
我爷爷生于1920年左右,祖上是书香门弟的大家族,年轻时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书法。虽然与村人共居,但在他身上却找不到一点农民的气质,反倒是他浓浓的书生气息,挥之不去。首先,他长得白净,脸上几无血色;瘦长,不像村里人那样健壮,走路也是不紧不慢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其次,他从不曾下过田地,也不曾做过任何家务,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以前没有做过,家道没落后也不曾想学着做过,他应该就是那种宁愿饿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吧。从富家子弟的角度来看,沦落为贫民的他是不幸的,但娶了奶奶,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他又是幸运的。因为奶奶愿意惯着他,让他每日仍然可以相伴书香,只需要与笔墨打交道。
平日里,孙辈们常常会忘了闭门不出的爷爷的存在,但一到年关,爷爷忽然间就成了村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村里每家每户的春联,都出自于爷爷之手。
过了腊月二十,每天一大早,父亲就帮爷爷把他那笨重厚实的木书桌搬到堂屋,爷爷亲自将笔墨纸张放置妥当,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开始挥毫疾书。我挤过人群,钻到桌子底下,又从桌下钻出来,正好站在爷爷胸前,爷爷摸了摸我的头,继续书写。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笔一划神奇地跃然纸上,我对爷爷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往往其他孩子是看一会热闹便散去,唯有我,却一直痴迷于墨香,并好奇地想知道那些春联的意思,爷爷便一边写,一边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象爷爷一样读好多好多的书,写好多好多的字。
在孙辈中,我是长孙女,也是读书最多的孙女。那时大人们的观念是,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读书无用。但就在父母打算中断我的学业时,爷爷站出来说话了,他波澜不惊却很有力量的说,这个女孩,你们是可以当作男孩来养的。父母听了进去,后来就算是无米下炊,他们也一直借钱供我念书,从未再说过放弃。但爷爷没有为其他的孙女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大家都说,孙女中,爷爷是最疼爱我的。我常常想,可能是我也喜欢笔墨书香,又或者说,我还算继承了一点他的基因吧?听母亲说我幼时的语言天赋极高,常语出惊人,令大人侧目。一张小嘴里时不时地蹦出一些新鲜贴切的词汇,深得村里人的喜爱,有些词汇,只有我爷爷能懂。
薇薇——这是爷爷帮我取的名字。可我那时并不喜欢,每当小伙伴们高声呼叫我时,我总是产生一种感觉:这个名字很土!太土!和玉梅、牡丹、云芬这些名字比较起来,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这种感觉令我自卑,可是我也只能自卑罢了。及至上学后,明白是“薇薇”而非“喂喂”时,忽然间热泪盈眶到不能自已,为什么爷爷在世时,我没能体会到他用心为我取名字时倾注的爱意?
爷爷是希望我这一生,是快乐的,充满生机的。毫无疑问,我继承了爷爷的一些优良基因。
“妈妈,你的童年,快乐吗?”那一天,姚采薇带思齐去儿童公园玩,她荡秋千,坐滑梯,玩碰碰车,过山车,玩得非常开心。回去的时候,她疲倦地趴在姚采薇背上问。
姚采薇童年虽然没有欢笑和快乐可言,但也是有两个乐趣的。
第一个乐趣是在野地里打猪草时,忙中偷闲和小伙伴们玩游戏,女生一般玩捉迷藏、抓石子、跳绳,有时玩的入迷,竟然忘了时间,当各家大人的呼唤声响起时,才赶紧挎上装满了猪草的篮子,撒腿往家跑。
酷热的夏夜很迷人。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入睡得靠母亲手中的那把蒲扇,所以大人们也不催孩子早睡,孩子们便在村里东窜西跳,玩着各种游戏,老鹰捉小鸡,跳房子,等等,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直到大人们打着哈欠呼叫孩子们回去睡觉,大家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和思齐的玩具相比,姚采薇童年时的“玩具”几乎算不上玩具,全是自制的,廉价而简陋,但却是姚采薇在劳动和学习之余最大的消遣。
说到游戏,姚采薇想起儿时的零食。花钱买零食是不可能的,除了一日三餐,嘴馋时也只能在路边摘点野果子吃,或是自家菜地里挖点红薯、掰根玉米什么的。正是因为零食几乎为零,姚采薇为此还闹过一件差点出人命的事。
母亲从村医那里买了一包糖果回来,只给姚采薇吃了几颗便神神秘秘地塞到抽屉里藏了起来。抽屉很高,凭她的身高是够不着的,母亲没料到吃货的胆量是惊人的,姚采薇将椅子搭高,站在椅子上,终是将那包糖果取了出来。起初是想着吃一两颗再还回去,不被母亲发现,然而这糖果太好吃了,她竟然不知不觉将那一包全吃完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姚采薇不记得了。后来母亲告诉她,那不是糖果,是打蛔虫的药,一天只能吃几颗,而她几分钟内竟然吃了二十多颗!幸好母亲回来及时,看到她连肠子都快拉出,再看看被拉开的抽屉,瞬间明白一切,赶紧背起她往村医务室跑——终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第二个乐趣是阅读文学书籍。以自家的经济条件来看,姚采薇家是没有任何课外书籍的,因为爷爷是地主成分,父亲只读过一年书就退学了,母亲一天学堂都没进过,学富五车的爷爷,居然也没有一本书留下来,被批斗时收缴烧光了。
可姚采薇有一个好邻居。邻居叫江南,比她大一岁,长得白白净净的,同样出身农村,她却从不用干农活,读书写作业就是她的全部。因为她有一个不是农民的父亲,江南的父亲在镇中学教书,每周骑自行车回来一次,那也是村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她父亲的脸上看不到阳光晒过的痕迹,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的。
每周回村时,江南父亲自行车上总是挂着几个袋子,外人是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的,但是她知道一定有她爱看的书籍。可她只能拼命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悄悄地等待周一的到来。周一早上看见江南的父亲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姚采薇连忙跑进江南家,她早有预感似的,会心一笑,从她父母的房间里捧出一本崭新的书来,天哪,姚采薇闻到这书香味便醉了似的,乐得恨不得狠狠地亲她一口。
现在姚采薇还记得,江南家里的书有《收获》、《十月》、《小说月报》等,那时她不知道这是文学杂志,只是第一眼便爱不释手,如饥似渴。其实这些杂志对七八岁的小学生来说,还是略显深奥了,但那时没有任何其它书籍可看。似懂非懂也好,不懂装懂也罢,这些书本里面神奇的文字,给了姚采薇童年时最大的满足和快乐。虽然如今努力去想,也想不起当年读过的任何一篇文章,但那种阅读的愉悦感却记忆深刻。
可惜好景不长,五年级时,江南的父亲带着她们全家搬到镇上去了,从此,姚采薇断了精神食粮。镇上离家也不过六里地,但那时姚采薇却几乎没有机会上街,除了央求父母赶集时顺便带到镇上外,也只有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才可以和同学们一起随老师到镇上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和江南分别的第一年儿童节,姚采薇满电影院地寻找,希望能看到江南的影子,结果当然是失望的,电影散场后,排队路过镇中学时,姚采薇踮脚热切地张望,希望能出现奇迹,结果依然是失望。她也不知道,就算看见了江南,又能怎样呢?江南还能背着父亲,偷偷地借书给她看么?
尽管不再有精彩的课外书看了,但仅仅四年的课外书阅读,却给了姚采薇文学启蒙。
五年级下学期时,县里举行中小学征文比赛,每个学校必须至少派一名学生参加。语文老师根据学习成绩表现让姚采薇参赛,此时学校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写作才能,老师只是完成上面交待的任务而已,所以也并没有给她作什么辅导,更没有提什么好好写,争取获奖之类的鼓励话,她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并没有把比赛当回事。
比赛结束后,老师也没有问写了什么。姚采薇回学校继续准备小考,很快就将这事忘了。不曾想半个月后,学校突然来了两个记者,说是姚采薇的作文在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特意来采访她——这是这所学校史无前例的事情,可以当新闻报道了。
姚采薇已不记得自己当年对记者说了什么,只记得还没有参加小考,镇中学就提前录取了她。在她去中学报道的第一天,几乎每一个和她接触的老师都对她说“久闻大名”。正因为如此,她一进中学就成了文学社的社长,校报的主编。
如今人们对物质的追求空前高潮,在名利的追逐中,人们越来越难以静下心来阅读了,然而对姚采薇来说,阅读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她最喜在雨天,泡一壶清茶,躺在自家阳台上的藤椅上,捧一本好书,沉浸在阅读的快感中,这时,她忘了一切,天地唯我,唯文字……
据说当年姚采薇获奖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田间地头,有人当着父亲的面夸她是女秀才(爷爷曾是秀才),听说原本是一张忧愁脸的父亲由衷地咧嘴笑了,好久都没有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