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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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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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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连载

第三章 你笑起来真好看

一觉醒来。姚采薇看到穿外有一个醒目的招牌,龙华汽车站。阳光强烈的有些刺眼,她半眯着眼,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女售票员说,“你太能睡了,居然从常德睡到了深圳,怎么叫都叫不醒!快补票吧!”

姚采薇这才感觉浑身燥热,她看着窗外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们来来往往,都穿着短衣短裤。唯有她一身长衣长裤显得格格不入,身上还有发馊的味道。她努力地回想,口袋里的钱,肯定是不够付车费的。

“你是和父母吵架了离家出走吧?”女售票员看她这蒙圈的模样,立即问道。姚采薇低头不语。

“没钱?那我们再拉你回去!但车费得找你父母要!”女售票员很是生气。从业几年,她还没遇到过坐霸王车的女孩子。姚采薇脸色惨白,头发被汗浸湿成一绺一绺的。她说,“我不回,死也不回。”

“别废话了!我们吃饭去!”司机招呼女售票员下车,锁上车门走了。

车里更闷热了,姚采薇感觉自己又渴又饿,虚弱的随时会死掉,那就死掉吧。她内心特别淡定,重新躺下,就像太平间里的齐飞龙,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

迷迷糊糊间,听见女售票员在她身旁尖叫,“要出人命了!快给她喝水!快去给她买份盒饭来!天啊,可不能出人命啊!”

人命已经出了。她在心里说。两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记得这是出事后她第一次流下泪水。

姚采薇拒绝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只求一死的态度吓坏了司机和女售票员,司机说要报警,被女售票员拦住了,“怎么说也是老乡,小姑娘肯定有难处,能帮就帮一把吧。”

老乡。姚采薇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只有在他乡,才有这个称呼吧?她心头一暖,喝下了女售票员放在唇边的水。

盒饭很好吃,姚采薇很快就将它吃得精光。女售票员问她还吃吗?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脸上有了红晕。

“你这孩子挺倔的!胆子也够大!”女售票员说,“既然你不愿意回去,那就只能在这边打工了。你愿意到工厂打工吗?”姚采薇点头。

“有身份证毕业证吗?”姚采薇摸摸口袋,“有。”出事那天,正好厂里宣布将她调到办公室去,要她交身份证和毕业证复印件,她没有包包,就揣在裤子口袋里。那天,齐飞龙说吃完饭要带她去买一个漂亮包包的。

“我带你去我侄女工厂吧。”女售票员说,“反正离班车发车还有三个小时,我带你去。”

“等我上班拿到工资就还你们车费钱。”姚采薇低声歉疚地说。

“行!”司机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好好干吧,你运气好,遇到好人啦!要是把你送到派出所去,你就是逃票行为了!”

“别吓唬小姑娘了!”女售票员拉着姚采薇的手下车,刚一站稳,两辆摩托车就冲过来在身边停下,“去哪里,美女!”女售票员报了个厂名,“八块。”两个摩托车司机同时说。

“太贵了。”女售票员拉着姚采薇继续朝前走,前面还有好几辆摩托车待客中。

“六块,不贵的啦,走吧,美女。”

“五块。”女售票员头也不回。

“走吧,都不赚你们钱的了。”一个年纪大点的摩托车司机喊道。

摩托车载着姚采薇和女售票员出了汽车站,穿过一条马路,驶入一条小巷,七拐八弯地穿梭一番,进入一条土路,路两旁堆着沙石,准备动工的样子。车子开的飞快,路两旁不时飞快闪现出茂盛的树木,说不上名字。摩托车上下颠簸时姚采薇抱紧了女售票员的腰,她也这样抱过齐飞龙的腰,但齐飞龙骑车很稳,不会这样莽撞。齐飞龙的父母该会多么痛苦?!我的父母知道了,又该多么痛心?!她的心又是一阵绞痛。

“到了。”女售票员说,一抬头,姚采薇看见“深圳心仪礼品厂”大大的红色招牌。正好是午饭时间,穿着同样服装的青年男女们有说有笑地从厂里走出来,很快就分散到附近不同的小餐馆里面去了。他们有着和姚采薇一样年轻的脸,只是,他们脸上有着淡定的笑容。

“小艳!”女售票员冲着一个短头发女孩兴奋地喊。女孩子先是讶然,然后小跑过来,“姑,你来了?!”

“来了,一会就发车回了。你们厂里还招人吗?”女售票员直奔主题。

小艳扫了姚采薇一眼说,“招啊,天天都在招。”

“那你把她弄进你们厂去吧,你们俩谁大?小艳十八了。”

“我大两岁,我叫你小艳吧。谢谢你了。”姚采薇还不知道要说普通话,小艳听浓浓的家乡话觉得亲切,满口答应道,“好啊。下午上班了就带你去人事部办手续。”

女售票员满意地向她们挥手告别。姚采薇再次说,“等我发了工资就把车费还给您。”小艳这才注意到姚采薇是两手空空的,“你没有行李吗?”姚采薇摇头。

“你不会是逃婚出来的吧?”小艳夸张地大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姚采薇低下头。“还真是?!”小艳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认了。

姚采薇被分到了包装车间,这是厂里最轻松最简单、也是工资最低的一个工种。小艳说她刚开始来也是做包装工,三个月后她就申请到电镀车间去了。“我现在一个月能拿六百块!”小艳骄傲地说。

包装工一个月能拿三四百块,姚采薇很满足了。在常德,一个工作十几年的老师傅一个月最多只能拿到两百多块钱。“我怎么早没想到来深圳打工呢?如果我一毕业就跑出来打工,也不会浪费家里的鸡和香油,不会让一家人一次次地失望,更不会认识林泽海和齐飞龙……”采薇陷入了沉思中。

“你是大专毕业?!”人事部文员审查姚采薇证件时,疑惑地问道,姚采薇点头,一旁的小艳很是惊讶,“你读了大学的呀?你可以去应聘文员呀!”

“我们厂不招文员了。”人事部文员冷漠地说。

“没事,我做包装工!”姚采薇赶紧申明。如果今天不落实工作,她将流落街头,口袋里的三十元钱能吃几顿饭?

“把她分到我们宿舍吧,308,我们正好还有一张空床!”小艳向文员请求道。

办好手续后小艳就到车间上班去了。文员将姚采薇带到女生宿舍308门口,“明天早上八点上班。对了,厂门口有超市,你需要什么就出去买,厂牌别丢了,进出要查牌的。”文员的普通话真好听。

“好的。”她听见自己也说出了纯正的普通话。

上铺果然空着一张床,上面只有一张木板。其它的床上都铺了床单,有的还拉了个帘子。这种环境她再熟悉不过,中专四年,她都是住在这样的女生宿舍里。

床单、被单、枕头、毛巾、牙刷、牙膏,洗衣盆,杯子。这是最简单的标配,姚采薇在超市里算来算去,三十元钱怎么都是不够用的。

“小妹,没带够钱吗?没关系,先拿去用,下次来再付。”店主注意她很久了,看出她的窘迫,主动解围。

“我明天才上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工资呢。”姚采薇感激又不好意思地一笑。

“没关系的呀,礼品厂每月十号发工资我知道的。你挑好了先拿去用吧。”店主仍然是和颜悦色的。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姚采薇拎着店主帮她打包好的一套入住标配进厂时,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走着走着,她“呀”了一声,店主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车间的,她也忘了说。本想回去说一声,但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便作罢,心里却是异常的感动,陌生的地方,被陌生人如此信任,真好。

铺好床,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缓慢飘移的云朵,努力不去想,不想!不想……

“十八年前,如果我不逃,不鬼使神差地踏上那辆长途汽车沉沉睡去,又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齐飞龙的父母能原谅我吗?林泽海的父母能不恨我吗?我在机械厂还能呆下去吗?我又如何面对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姚采薇实在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有时候,她很想问女儿,但是她不能。女儿的身世,她想,可能要等自己入土时才说了。

逃,似乎是唯一的出路,是最好的选择。

逃,也是一次新生。心仪礼品厂没人认识齐飞龙,没人认识林泽海,没人知道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可以抹掉过去,重新开始。逃,就是生活的橡皮擦。

但是抹去的只是形式,内心的记忆是无法抹不去的。她不能闲下来,只要闲下来那个反复在梦中出现的场景就在眼前浮现。她喜欢加班,加到半夜,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在闹钟催促声中迅速跳下床,刷牙洗脸冲进车间,开始一天的忙碌,这样很好。没有班加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看书,不知不觉思绪会游离于千里之外……她没话找话地和舍友们聊天,等她们都睡着了,她睁大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无法成眠。

舍友们常常会被姚采薇痛苦的呼叫声惊醒。“你又做梦了?”她们同情地问候一句,倒头又进入梦乡。

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吗?姚采薇有时也会问自己。舍友们喜欢给家里写信,她从不写,舍友们都有同学或同乡来往,她没有。

“你就像个孤儿。”舍友们常说,她不反驳。“你很神秘。”舍友们说,她也不反驳。

“你有故事。”厂区的花园里有一颗桃花树,一棵和齐飞龙家一模一样的桃花树,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走到树下,怔怔地站在那儿,很久很久。

“你有故事。”男孩又说了一遍,她才转过身来。

“你好,姚采薇。我叫陆离,是设计部的。”男孩伸出手来,满脸笑容。她后退一步,轻声说了句“你好。”欲转身离去。

“知道吗?大家都叫你冷美人。”陆离友好地问,“我可以帮你吗?”她摇头,凄然一笑,毫不犹豫地离开花园。陆离站在桃树下,围着桃树转了几圈,似乎要从桃树上寻找答案。

这女孩还真像林黛玉!连爱花的秉性也像!陆离自嘲地自言自语。

“姚采薇,楼下有人找你!”小艳和舍友嘻嘻哈哈地从外面进来,神秘地说,“是一个靓仔哦,好像是坐办公室的。”姚采薇无动于衷。小艳她们互相扮了个鬼脸,由着她去。

“姚采薇在吗?”门外响起敲门声。姚采薇还是无动于衷,小艳打开门,“帅哥,你找她有什么事?”

陆离递给小艳一个包裹,“美女,请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姚采薇一下,谢谢。”

等陆离走了,小艳她们打开包裹叫道,“姚采薇,是一袋水果!苹果两个,香蕉一串,葡萄一串!”姚采薇背过身去,用被单将耳朵捂住了。

“你不吃我们吃啦?”姚采薇伸出手来挥了两下,示意她们随意,于是三个姑娘乐呵呵地将水果消灭了。从这天起,每天晚上,陆离都要送一包吃的到宿舍来,有时是水果,有时是零食,变着花样。姚采薇不为所动,女孩们都说,“你好狠心啊!”小艳也曾偷偷问过她,“你这不像逃婚呢?倒像是心底藏着一个很爱很爱的人!”

不狠心行吗?被人伤过,也伤过别人。不想再被人伤也不想再伤别人了。姚采薇的内心深处,没有一丝犹豫。

是啊,男孩子对自己的好,她已经接受过,但最终不过是空梦一场,梦醒之后,物是人非,不堪回望。

不出三天,整个女生宿舍楼都知道有个设计师在追一个普通女工,这个女工居然不识好歹。不出一个星期,全厂的人都知道一个优秀的设计师在追一个普通的女工,这个女工不知天高地厚。

“我看这女工就是一冷血动物,陆离啊,你还是赶紧换人吧。”设计部的人都这样劝他,但他似著了魔一样,乐在其中。

终于,开门的变成了姚采薇,她没有接陆离递过来的东西,而是一言不发,冷若冰霜地往外走。一直走到厂区花园,她才停下来,冷冷地说,“请停止你对我的打扰行为,否则,我离职。”

陆离倒吸一口冷气。这姑娘真是冷得拒人千里啊,自己默默对她好了两个星期,她一句感谢没有,还像跟他有仇似的。

“我不管你以前受过多大的伤,请你相信我好吗?我是真心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如果你离职,我也离职!”陆离毫不退让。

“你脑子被驴踢了吗?”采薇真想爆句粗口,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你喜欢我什么?”姚采薇实在想不明白,除了宿舍的几个女孩,其他人她从不交往,陆离是怎么发现她的存在的?但问完她的心就痉挛了一下,她似乎也问过齐飞龙类似的问题,他的回答似乎是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忘记。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在一个厂里,怎么可能看不见你呢?只一眼,我就再也望不掉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紧锁的眉头令我心疼,你从没有笑容的脸庞让我心疼——”果然他说。

“别说了。不可能的。”姚采薇望着那株尚未到花期的桃树说,“我心已死。”

“枯树都可以发芽,何况是人心呢?姚采薇,请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陆离说着,将袋子里的东西打开,递到姚采薇面前说,“这是我姐从香港买的榴梿糖,你尝尝吧,很好吃的。”

“哇——呕——”一种无法形容的臭味冲进姚采薇的鼻腔、喉腔,她哇哇地呕吐起来,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才止住。陆离如做了错事的孩子,远远地站着,不停地说对不起,他不敢靠近姚采薇,一靠近她就吐得更厉害。

从这天开始,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姚采薇就是冲到厕所去吐。在车间干活时,若有什么异味钻进鼻孔,她也会止不住地呕吐。拉长听说了陆离送榴莲糖的事,随口便开玩笑说,“榴梿糖还能让人怀孕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采薇暗暗一算,大姨妈快四十天没来了。出事前两天,她去过齐飞龙家,齐飞龙半夜溜到她房间,快天亮时才出去。

这大概是老天开眼,给齐飞龙在这世上留一个念想吧?她悄悄地抚摸着肚皮,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天晚上,她没有加班,但睡得异常香甜,一夜无梦。齐飞龙,如果你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上,我心便安了。

“冷美人会笑了!我看见冷美人笑了!”陆离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几个设计师聚在一起闲聊。见他进来,大家纷纷对他做出恭喜发财的手势,“阿亮,恭喜你抱得美人归哦。”

陆离不明白怎么回事,昨天送的榴梿糖害得姚采薇呕吐不止,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担心姚采薇真的会离职一走了之呢,何喜之有?

“不信?你去车间看看!”设计师们说,上班时,看见姚采薇一路面带微笑地走进车间的,那模样,似一路想着亲爱的情郎似的。

她笑起来真的很美。听着这些议论,陆离再也按捺不住,借口去看产品效果,直奔包装车间而去。

今天包装的产品是礼品项链,镀银的,陆离设计这款产品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将来要把这镀银的换成翡翠,戴在心爱姑娘的脖颈上。他能想象出,姚采薇戴着这串项链会有多美。

姚采薇背对着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将项链用绒布擦拭一下,装进一个首饰盒里,她做的很认真,没有发现背后有人。他咳嗽几声,她才抬起头,转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

一笑倾城。这一刻,陆离觉得,就算是把自己的命送给这个姑娘,他也心甘情愿,决不迟疑,决不后悔。

“你,你,你笑得真好看!”他搓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说。她抿嘴继续笑,手里的活没有停。拉长走了过来,“陆大设计师,你是来看产品呢还是看人呢?”车间里的女孩子哄然大笑,姚采薇也跟着笑。如果她能一直这样笑,多好啊。陆离想,我以后的目标,就是要让这个姑娘每天都这样美丽地笑着。

“都看,都看。”陆离乐呵呵地笑着挪不动步。拉长笑问,“要不要我去帮你把办公桌搬到这来?”陆离这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拉长在姚采薇身后走了几遍,意味深长地说,“恋爱了就是不一样啊,驴脸变招财猫脸了!”姚采薇不说话,仍然是微笑的。

下班后姚采薇没有回宿舍,也没去食堂,而是去了厂区花园,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果然,她刚在桃树下站定,陆离就跑步过来了。“采薇,想吃什么呢?我请你出去吃!”他以为,他的单相思已经结束了。

“我有了。”姚采薇微笑着对他说。

“有——了——有了什么?”陆离没有反应过来。“有了孩子!”姚采薇飞快地说。

“哦——我——我不在意!”陆离吃了一惊,但他很快答道,“没事,我带你去医院,明天就去!”

“不,我要生下来。”姚采薇伸出手,抚摸着桃树粗糙的树皮,喃喃自语道,“我不能失去他。”

“那——那就生下来吧,我娶你!”陆离毫不犹豫地说。

“谢谢你。等孩子生下来上了户口,你可以离婚另娶。”姚采薇又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我愿意啊,我不离婚,不另娶。他就是我亲生的孩子。”陆离伸出手来,将她放在桃树上的手拿下握在手里,“听话,以后多吃点。知道我为什么每天给你买吃的吗?你太瘦了,瘦的让我心疼!”

姚采薇让他握着,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她很踏实。

握着姚采薇的手,陆离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他抑制不住地咧嘴傻笑不止,这模样,把采薇逗笑了。

从这天起,两人大摇大摆地手牵手在厂区散步。大家都开玩笑说,榴梿糖太管用了,单身男青年应该随身携带。

“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有时候,姚采薇会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对陆离说。陆离总是会轻轻地刮一下她的鼻子,“想什么呢?老婆!如果是利用,那就利用一辈子好了!”

陆离在厂里算是资深员工了,加上才华突出,总经理已经多次表示,等原设计部部长离职,就提拔他为部长。原设计部部长是本地人,家里拆迁了一栋楼,得了几百万,准备移民加拿大。

陆离让姚采薇不要上班了,他在外面租间房,她安心休养。姚采薇不肯,已经欠陆离太多,怎么能让他养活呢。陆离便说,“我们一起请总经理吃顿饭,我让他把你调到设计部做文员吧,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工作,我才放心。”

每当陆离这样真心实意地为孩子和她着想的时候,姚采薇就想,陆离会不会是齐飞龙的化身呢?是不是齐飞龙冥冥之中让她踏上那辆大巴,让她来到这家工厂?这样想的时候,她心中就会幻化出无限的柔情,情不自禁地叫他一声,“老公。”陆离会无限幸福地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请客的地点定在龙华人民路的一家海鲜酒店。总经理是韶关人,有一辆日本汽车。他开车带着二人直奔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什么时候喝喜酒呢?”屁股还没落座,总经理就笑眯眯地问陆离。陆离把目光望向姚采薇,姚采薇笑道,“等五一放假我们就回去拿结婚证。”

“我老婆怀孕了。”陆离喜滋滋地说,“希望您能帮帮忙,把她换到办公室来工作,她在车间呆着,我不放心。”

“是嘛,恭喜恭喜,没问题!好说!”陆离和姚采薇相视一笑,这也太容易了吧?总经理这么给面子?

“不过,你得跟厂里再签五年合同!”三杯酒下肚,总经理露出了真面目。合适的设计人才不好找,陆离和姚采薇都是外地人,万一哪天陆离头脑发热,老婆回家生孩子他也一走了之咋办?

“行!只要您能给我老婆好的发展机会,我们俩愿意以厂为家!”陆离望了望姚采薇隆起的小腹,诚恳地表态。总经理一高兴,当场许诺道,“行,明天你老婆就到设计部去上班吧!”

“谢谢总经理!”两人感激涕零。“还有个好消息。”总经理接着说,“我送佛送到西,明天你俩就搬到高管宿舍去吧,一房一厅,等孩子生下来,再给你们换个两房一厅!”

“真的?!”两人喜出望外的同时,都红了脸。姚采薇喜的是再不用小心翼翼地爬到上铺去睡觉了,没发现自己怀孕前,她每天爬上爬下没觉得不方便,知道怀孕后,每次爬上爬下时她都提心吊胆的,唯恐有什么闪失。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意外。陆离欢喜的是,住在一起,不仅让两人的关系落了地,也意味着两人关系得到了官方认可,对他来说,这是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抱得美人归,是男人成功的一大标志。

幸福到来的太快,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帮忙搬东西的同事走后,一房一厅里只剩下姚采薇和陆离,两人有点拘谨,甚至有点客气。“你坐,你坐吧。”

姚采薇突然呕吐起来,陆离赶紧跟着她到卫生间,轻轻地拍她的背。等她吐完,给她递上纸巾,擦净嘴,两个相视一笑,不再拘谨。陆离将姚采薇搂在怀里,“老婆。”“嗯。”“老婆。”“嗯。”确认几次后,陆离突然说,“我不想等到五一了,下周我们就请假回去拿结婚证吧?”

“拿结婚证需要证明吧?”姚采薇记得读中专时,一位女老师结婚,还专门请假回去开了未婚证明的。陆离听了姚采薇的提醒,便要下楼去打电话,说问下家里人就知道了。姚采薇也起身,两人一同下楼。

姚采薇靠在公用电话亭上,听陆离和家里人谈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但她这样站在旁边听着,觉得很愉快。陆离是梅州人,说一口地道的潮州话。讲电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始终落在姚采薇身上,他知道,他一刻也不愿意让姚采薇脱离自己的视线。

到目前为止,他对姚采薇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牵手、亲吻额头,搂在怀里,再没有更深入的行为。他们就像一对已经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夫妻,已经不需要用性关系来证明和表达感情。

当然,如果姚采薇没有怀孕,那定是另外一番滋味,可如果她没有怀孕,她可能永远都不会亲近他。他感激这个小生命,他愿意等待,他有这个耐心。

挂了电话,陆离搀扶姚采薇上楼。陆离说,“老婆,你也需要开个未婚证明呢。”姚采薇应道,“嗯,好。”心里想着该怎么开。机械厂的人事关系,还算数吗?就算算数,她也没那个勇气回去,如果可以,她希望这辈子可以不再踏足与飞龙记忆有关的地方,触景伤情的痛苦她无力再承受。只有回村去开,她同样没有勇气回村,但可以写信让父亲帮忙到村里开一个。父亲,啊,父亲!想到父亲她同样心痛。她曾经是父亲的骄傲。出了事一声不响地就走了,父母亲该有多么的着急?!她无数次拿起笔,无数次又放下,终是没有成文。

“老婆,我让做假证的人开个证明就可以了。”陆离见她陷入沉思,知她为难。是啊,万能的假证贩子,什么都可以做。她的计划生育证、边防证都是小艳帮她找人做的,一个电话,上门服务,后顾无忧。

陆离的这句话,让姚采薇终于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此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男人,她不忍再隐瞒下去。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进屋后,陆离让姚采薇上床躺着,他睡沙发。姚采薇却在沙发上坐下,定定地望着他问。

“问什么?老婆?”

“孩子是谁的?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其它什么都不重要的,老婆。”

“不,如果我不说,是对你不尊重。”

“没事的,老婆,你不要多想。”

“现在我想说了——”

“老婆,今天搬家累了,明天再说,行吗?”陆离看了下时间,“快十点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姚采薇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想挑个她情绪平静的时候。

姚采薇明白陆离的良苦用心。她伸出手,让陆离扶她到床上。上了床,她仍不松手,陆离说,“老婆,乖,睡觉觉。”她仍不松手,朝自己身边空出来的地方努努嘴。

“老婆,别惯着我,我会不老实的。”他在她额头上亲吻一下,“晚安。”姚采薇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让他睡在自己身边是种折磨,那就随他去吧。

听着陆离均匀的呼吸声,姚采薇内心特别安宁,特别踏实。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后,她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姚采薇鼓起勇气寄出了写给父亲的信。三个多月了,父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敢想,不敢问。一次一次,泪水打湿信纸,到写第七遍时,加班赶设计稿的陆离回来了。她才擦干眼泪,一鼓作气,完成了平生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

达达,姆妈:您们还好吧?我来深圳龙华打工,已三月有余。在办公室做文员,每月六百多元,工作轻松,请您们放心。我在厂里认识了一个叫陆离的男孩子,他是广东梅州人,对我很好。我们决定结婚了,请您抽时间帮我去村委会开个未婚证明寄给我。您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您和姆妈要注意身体,家里的地让出去一些,不要种那么多了。我每月给你们寄500元钱回来,您们以后不要为钱的事操心。弟弟和妹妹都还听话吗?叫弟弟一定要好好学习。如果他们问起我,就说我很好。等到过年放假的时候,我和陆离一起回来,我们一起过年。

祝您们身体康健。想你们。

女儿 姚采薇敬上

1999年3月4日

陆离没有看信的内容,他将信折叠好,放到信封里,用胶水封好口。“我下楼去寄了。”他仿佛怕姚采薇反悔似的。“嗯。”姚采薇没有说要跟去,她心情复杂,如果不是为了肚中的孩子,她万万没有勇气给父亲写信的。如果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也是断不会嫁给任何男人的。她这样想的时候,一阵辛酸,不禁走到阳台上,望着楼下。陆离出现了,他走得很快,一闪而过。“我会对他好的。”她这样说的时候,抬头望向天空,夜幕上零星地挂着几颗星星,有一颗一闪一闪的,像在对她眨眼睛。

“齐飞龙,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要保佑你的孩子平安健康。”她默默地双手合十。

一天,两天,三天。信寄出后姚采薇每天都很忐忑不安,有她的消息父母亲一定是石头落地,但对她结婚的事会怎么想?父母亲能接受得了这突然的消息吗?他们会不会也听信谣言,以为女儿真是那种脚踏几只船的人?如果父亲不回信,那一定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她该怎么办?

设计部一共有五个设计师,加上姚采薇,是四男两女。一个大办公室隔成了两间,陆离顶替离职的部长坐在里间,大班椅,老板桌,颇有几分气派。姚采薇和另外四个设计师坐在外间,他们是副部长康帅,设计师小麦、小杨、小洁。姚采薇的工作就是接电话、帮设计师们复印、打字,领办公用品之类的琐事,大家知道她怀孕了,又是顶头上司的老婆,自然多加照顾。陆离给她买了几本电脑书,让她没事的时候就自学电脑操作、打字等。她练着练着,思绪会不由自主地飘离到千里之外,想象着父母亲收到信后的反应。

“老婆,别多想。”陆离忙中偷闲,来到她身旁,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两人会心一笑。陆离本没有午休的习惯,但为了姚采薇,每天午饭后都会陪她回宿舍去休息一小时,忙不完的活,他下班了再自己加班做。或许是爱情的滋润,陆离灵感如泉涌,设计出不少好产品,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利润啊。总经理非常满意,给陆离的工资加到了三千元,见到姚采薇也是客客气气的。

姚采薇见到小艳的机会很少了。偶尔在食堂碰到,小艳都装作没看见她,她主动与小艳打招呼,小艳实在躲不过去了才看她一眼,笑笑,走开,不愿意和她多说话。她有些委屈地问陆离,“小艳怎么啦?”陆离说,“傻老婆,以前你和她一样是普工,所以她和你亲密无间,现在你坐办公室,她还是普工,她自然心理上会与你疏远的。你不用多想,理解万岁。”

陆离说的有道理。人生啊,就是不断地相逢,又不断地失去。一切顺其自然吧。

就在姚采薇以为父亲不会回信了的时候,父亲的信不期而至。门卫把部门的信件交给她后,她一边念名字一边分发,念到自己名字时她愣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一时间悲喜交加。悲的是与父亲太久没有联系,喜的是父亲原谅了女儿的不辞而别与自定姻缘。父亲的字依然整齐有力,看着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她的字是父亲手把手教的,父亲一笔一划,如做人一般认真、用力。每次被别人夸字写的好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教她写字的情景。她曾发誓,此生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堂堂正正,没有一点闲话的人,可如今,怎么一不小心——逃到了千里之外?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拆信,她怕自己失态。

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陆离走到身边,体贴地对她说,你先回宿舍吧,我去食堂打饭了就回来。你慢点哈。

姚采薇点头,拿起信封出办公室。等陆离的背影一消失,她马上拆开信封。一份未婚证明映入眼帘,它将这份证明放到信纸底下,急切地看父亲写信的内容。

采薇: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你说每月寄500元,怎么一下子寄了5000元?以后千万不要为父母花陆离的钱,你们把钱留着过好你们的日子,要孝顺他的父母、善待他的兄弟姐妹。做父母的只要你们幸福就好。开证明的事,已经办好。村里不给开,说你的户口已经迁到厂里去了。我去找厂里,刚开始也不愿意开,后来说了点好话,终于还是开了。你弟这次摸底考试考了第一名,你妹妹也还好。你在外要和陆离相依为命,家里不用你担心。

等你们回来,给你们办个婚礼。

达达

1996年3月18日

看到最后一句, 姚采薇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涌出。父亲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对她来说,是惊心动魂。去找村里开证明,村里人指指点点,一向要面子的父亲承受了多少委屈!去厂里,心理压力更大,为了女儿,父亲豁出去了老脸,少不了受别人挖苦,父亲顶住冷嘲热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好话,终是博得廉价的同情,获得了一个盖章的证明。他奉为至宝地捧回。为女儿办个婚礼,对村里做父亲的人来说,那不是难事,无非就是宴请亲朋好友们吃喝热闹几天。然而对父亲来说,却要面对别人的各种议论与猜测。一切,只因为他的女儿,不小心同时毁了两个小伙子的人生。

在那个尚不太开放和包容的小城市,在那个还传统保守的小村子,做这样一个女儿的父亲,他一贯高昂的头,一贯挺直的腰杆,再也恢复不到往昔。

姚采薇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父亲,收到女儿的信后,何尝不是内心波澜起伏?简短的一封信,他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看信,晚上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看信。女儿平淡的语言,却看得他涕泪交加,没有人比他更懂自己的女儿了。女儿太善良,从小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伤害,又怎么可能去祸害两个男孩?女儿是无辜的,女儿不愿意连累家人,不辞而别独自南下。独闯异乡,女儿受了多少苦?他不敢想象,唯有心疼。女儿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内要嫁给一个外地的小伙子?做父亲的对自己掌上明珠的婚礼,该有过多少美好的憧憬?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草率,他甚至都还没见过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人,更谈不上了解。

可是,他只能接受,只能祝福。他相信她的女儿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哪怕是被逼迫,他也只能配合,除此之外无能为力。他只能心痛地祈祷,祈祷女儿从此顺风顺水,平安吉祥。

为了女儿的未婚证明,他一张老脸算得了什么呢?他一改女儿出事后的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像一个受召唤苏醒的战士,毅然重新出发。他推出了好久没用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女儿拿她在机械厂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他格外珍惜,完全不像以前骑那辆破旧自行车随心所欲,风里雨里不心疼。对女儿送的这辆崭新的自行车,他小心翼翼,雨淋了心疼,弄脏了更心疼。女儿走后,他常常望着自行车发呆,他庆幸,女儿先斩后奏地骑回了这辆自行车送给他,给了他一个寄托。

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美丽、聪明、孝顺、善良。他尽最大的能力呵护她,他以为他可以一直为女儿撑一把大大的伞,让她免受风吹雨淋。然而,突来其来的一阵狂风,吹碎了父亲的一颗心,从此,女儿到了他的自行车无法企及的地方,他的大伞,再也不能为女儿遮风避雨。除了默默祝福,他只能牵肠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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