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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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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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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连载

第一十三章 重现

然而没等到姚采薇约林英,林英又来公司找她了。现在,她的身份是湖南省分公司的老总,公司里上上下下的领导对她都很是客气。听说她承接的湖南项目主要是交给湖南的妹妹妹夫在做,她主要在深圳遥控操盘。

见林英对姚采薇特别关注,公司里的人都忍不住好奇地问林总,“您认识姚主编吗?”林英便答,“认识,我们还是亲戚呢!我来这做分公司还是她推荐的呢!”公司的人听了,便议论说,姚主编太低调了,介绍这么有实力的人加盟分公司,是可以拿丰厚提成的!她居然不提这事!姚采薇听到这些议论,只能继续“谦虚”地说,“林总本来就一直在关注我们公司的,我什么都没做。”

林英来后和公司的几个领导聊了一会,便是下班时间。她大大方方地走进姚采薇办公室,像亲姐姐一样随意地说,“姚采薇,下班了,走吧!”采薇虽心里不快,但也不好当着同事的面拂她的面子,只得起身与她同行。

两人找了一个包间,落座后,林英直奔主题。“姚采薇,我感觉你不希望我们林家人打扰你,我没说错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姚采薇说,“每个人都为过去付出了代价,忘了可能更好吧?人总是要朝前走的。”

“代价?”林英冷笑了一下,“要说代价,你的代价能和我弟弟比吗?你看你,有工作有孩子,而我弟弟呢?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付出代价?你觉得我应该付出什么代价?!”姚采薇惊讶地抬起头,提高了声调,她没想到,林家人竟然觉得林泽海去做牢,她却过正常生活是不公平的。不管怎么说,林泽海要了飞龙的命,没有以命抵命就不错了,他姐竟然还觉得委屈!

“如果不是因为你脚踏两只船,我弟弟怎么会失去理智捅那一下?!”林英步步紧逼。

“我脚踏两只船?!”姚采薇尖叫起来,脸涨得通红。尽管她相信外人难免会这样议论,但她万万没想到林家人也会这样认为。毕竟,林泽海是知情者啊,她和林泽海,只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这一点,他是心知肚明的啊。

“他捅那一下,不过是气齐飞龙泼了他酒,一时冲动而已!怎么是我脚踏两只船呢?”

“你没有脚踏两只船吗?”林英摇头冷笑。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问你弟去吧!”姚采薇不想和她聊下去了,起身想走。

“我弟弟的答案在这里!”林英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姚采薇。

“这是我弟弟的日记本,他出事后我就替他保管起来了。去监狱看他时,他总让我帮他找这个本子,我老是骗他,找不到了,丢了。其实我是想让他忘了你。”

姚采薇听林英这样说,吃惊地停下脚步,接过日记本翻看起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听人说你在深圳,我就到深圳来做生意,没想到,没找到你,却意外发了财。就在我对找你不抱希望时,你却又出现了。”林英说。

姚采薇一边翻看日记一边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在林泽海的日记中,记载了他和采薇在厂里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都默默关注着。她对师傅笑,师傅觉得是喜欢他;她对师傅表现尊重,师傅觉得是喜欢他;她不开心了,师傅觉得是她讨厌齐飞龙……就连第一天她被分到林泽海的车间,林泽海居然是这样解读的:林泽海担心她影响自己的工作效率,找到车间主任,想赶她走,但她却对自己一见钟情,不仅把自己买的两份饭吃完了,还死皮赖脸地回到车间,非要做他的徒弟。

对于齐飞龙追她的事,林泽海的解读是,齐飞龙仗势欺人,她太软弱不敢拒绝,只得半推半就地敷衍他,但她的心里,真正爱的人是林泽海。

当然,林泽海的字里行间也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姚采薇由抗拒到喜欢再到深爱的感情变化——可是这一切,他从来没有说过,她一无所知啊!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日记只写到出事前一天。如果林泽海继续写下去的话,他如何写那改变了三个人命运的那一天呢?

姚采薇忽然很想当面问他,“为什么要捅那一下?!为什么?!”

“你现在叫他过来吧,我们一起聊聊,他对我有太多的误会,我必须当面说清楚!”

“他还不知道我找到你了。”林英叹了口气,“我这个弟弟啊,这辈子算是被你毁了!红颜祸水啊!”

“我毁了他?我还没有恨他毁了我和齐飞龙呢!”姚采薇气得胸口都痛了,林英太狠了,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毁了你和齐飞龙?”林英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放到姚采薇眼前,那是厂里的同事们一起合影的照片,照片里当然有林泽海和姚采薇,因为他们是师徒关系,所以合影时当然是站在一起的。

照片上的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纯朴,笑得那么开心!

“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了吧?这些照片,我几乎天天看!”林英说,“在你们公司初次见到你,我就有一种面熟的感觉,你说你也是湖南的,我就想到是你了!但直到听你们同事说出你的名字,我才敢确认!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苍天有眼啊!找了你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

“为什么要找我?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不成?”现在轮到姚采薇冷笑了,她想,自己总觉得林泽海为此付出了自由和青春的代价,所以不曾去恨过他,没想到,他的家人却把他失手杀人的责任,全推到了自己身上。

“人死了,牢也坐了,还报什么仇?”林英叹了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坐吧,我知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你们都是苦命人啊!”

姚采薇不想坐,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告诉林泽海,他误会了,自己对他,从来都只是师生友谊,没有恋情。

“叫你弟弟过来吧,我当面和他说清楚。”

“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他你的消息,就是想先和你把话说透说明白,这样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林英说,“我们都是女人,今天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好好地谈谈吧!”

“也行”,姚采薇坐下来,“你说吧。”

“我知道你现在是单身,我弟弟呢,这些年没接触过别的女人,他的心里,还和十几年前一样,只有你。”林英说,姚采薇刚要解释,林英伸出手拍拍她肩膀,“你听我说完了,你再说话,好吗?”

“你说吧,”姚采薇无奈地让她继续说。

“其实我是想让他忘了你,他出狱后我就把他接到深圳来帮我做事,我给他买房买车,几乎每天介绍不同的女孩子给他相亲,想让他尽早结婚生子,他是我父母唯一的儿子,父母盼孙子头发都盼白了。”林英合上日记本继续说道。

“可是,他一个都看不上,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看。他总是说,我背着一条命呢,人家都没结婚生子就死了,我不能享福!但我觉得,他是还没有忘记你。”姚采薇不语。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态度,你不觉得,老天让我与你相遇,是因为你和我弟弟的缘份还没尽吗?

采薇无言以对,如果说这真的是缘分,也不过是让人唏嘘的孽缘罢了!

林英或许是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底的那些话,也或许是受采薇冷静的神情感染,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我想要回到那一年,你守候我那一年。想起遥远那个夏夜,我记得你眼里是我的脸。不管这世界是那么的唯心,我都悄悄地在你身边。一直到某一个幸福期限,别忘记我的脸。隐形的纪念,躲在心里边,也许吧也许不会相见。明天或今天,一天又一年,风它在对我说,莫忘这一切。也许吧也许我们不会相见。

静下来后,她们才发现店里是一直在播放音乐的,采薇静静地听完了这首歌,葛生、齐飞龙、陆离、云汉的面容从心里一一掠过。她淡然地对林英说,“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该过去的终会过去,你叫他来,我们一起聊聊吧。无论如何,在深圳,我们都是老乡。”

“行。”林英拿起电话。

“泽海,你帮我去取个合同,地址我发短信给你,快点啊。”挂了电话,林英对采薇说,“一会你俩单独聊吧,我在隔壁包间。”

“嗯。”采薇站起来,走到窗边,伫立静默。窗外,一棵桂花树开得正好,香气弥漫,沁人心脾。采薇想,两个都为青春付出了沉重代价的人,两个伤痕累累的人,两个中间永远都存在另一个人的人,还有什么能聊的呢?

直到敲门声响起,采薇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仍然没想好他们该聊点什么。门其实并没有关,但林泽海还是在门上敲了三下。

“你好,我是林英的弟弟,她让我来取——”

采薇转过身来,“你好——林师傅。”

林泽海瞬间石化,一个服务员正好路过,有些纳闷地看了看他俩,问道,“要点菜吗?”

“等会我叫你,谢谢。”采薇冲服务员点点头,走过去,对林泽海作了个里面请的手势,将门关上了。

“坐吧,林师傅。”采薇像个宽容的母亲面对犯错的孩子一般,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林泽海,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老了十岁,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已经被低眉顺眼取代,他脸上不由自主的谦卑采薇并不陌生,她过去在自己父亲脸上经常看到。

他什么也没说,缓缓地跪下了!“这是干什么呢?”采薇急忙去扶他起来。

“你就让我跪着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些。”林泽海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起来吧!林师傅。”采薇说,“都过去了。”

“可是我心里过不去,你就让我跪着,把这些年的忏悔说出来吧。”

“那——你说”,采薇想,这么多年了,倾诉出来,应该是最好的解脱吧。

“他是个好人,那么爱你,又有很好的家世和前景,我有什么资格去剥夺他的生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如果我不冲动,你可以嫁给他,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我把这一切都毁了!我的罪,这辈子都赎不完!”

“别想这些了,朝前看吧。”采薇看见他膝盖下的地毯上,盛开着一朵清荷,耳畔不由得想起一首歌:愿做菩萨那朵莲。

修炼心法永无杂念,花开花落在你身边,做前世今生的水莲,善因结善缘,慈杯大无边,宽阔的胸怀,动感天地间……

“起来吧,他会原谅你的。”她喃喃道。

他却像没听见,顾自说着。

“我本来想,一辈子让我在监狱里呆着,给我最大的惩罚,这样我心里能好受点!后来监狱里发生火灾,我冲在最前面救火,救出好几个狱友,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不怕死,我死掉是最好的解脱!但是我只是背部烧伤,老天没有让我死成。不仅没让我死,火灾过后还给我减了刑!就这样,我竟然在还没有老的年纪就出来了。

出狱后第一件事,是去他坟前拜祭、忏悔。坟前的草长得很高,我把它们清理得干干净净,我告诉他,只要我活着,每年都会去拜祭他。”

“谢谢你。”采薇轻声说,她想,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勇气去看看他呢?

“第二件事是去寻找他的父母,我下定决心,我要视他的父母为亲生父母,要代替他尽孝道。但是他家已是人去楼空,听他们家邻居说,他们到深圳找儿媳妇去了——”

“儿媳妇?”采薇顿时大惊失色。

“是的。”林泽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应该是找你吧!儿子没了,在他们心里,唯一的寄托就是儿子所爱过的女孩了。”

采薇闻言,既震撼又羞愧,既感动又担心。

“所以我姐要带我来深圳,我就来了,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替他尽人间孝道——没想到却先遇到了你——”

林泽海忽然咧嘴笑了,“这是老天有眼啊,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作兄弟遗孀来保护的——”

“我不用保护,我挺好的。”采薇飞快地说,她瞬间明白了林泽海的意思,他此生要在赎罪中度过,替齐飞龙去照顾亲人和爱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谢天谢地,老天爷肯给我赎罪的机会!”林泽海深深地低下头,将头虔诚地放在地上,久久不动。

“嗨,你们还没点菜?我饿了!”林英忽然推门而入,大大咧咧地说要点菜吃饭,采薇顺势将林泽海扶起来。

“我弟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找你,找齐飞龙爸妈,快三个月了,齐飞龙爸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遇见你就是个好兆头!”三人落座后,林英对采薇说,“以后,你俩一起找吧,找到了就像一家人一样一起生活!”

林泽海没听出姐的弦外之音,顺着姐的话说,“是啊,让老人安享晚年。”

采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泽海真心赎罪的行为让她既意外又感动,她羞愧自己从没有为齐飞龙父母做过什么。但是,林家兄妹的规划,她无意参与,作为一个母亲,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女儿,让女儿健康成长,或许有一天,她会告诉思齐她真正的父亲是齐飞龙,但是,不是现在。思齐只有十三岁,心智还没有成熟,不能经历如此大的变故。

见采薇心事重重,林英问她,“你似乎并不想见到齐飞龙父母?是担心你女儿接受不了这事吧?”

采薇点点头,“女儿还小。”

“你有孩子了?”林泽海惊讶地自言自语道,“是啊,十多年了!对不起,采薇,是我太唐突了。放心,我不会去做影响你家庭的事!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以后我就不牵挂你了,一心一意地去寻找他的爸妈!”

林泽海始终用他来称呼齐飞龙,他连齐飞龙的名字都不敢提。十多年的光阴,对他来说,太不容易了!

“采薇离婚了,是单身!”林英笑着问采薇,“是吧?”

“是。可是我的过去,我来承受就好了,我不想影响孩子,她是无辜的。”采薇低低地说。她本不是一个善于拒绝的人,何况拒绝的是一颗真心,一份真情!拒绝时她心是痛的,痛自己伤害了一个要对自己好的人,但是,内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必须残忍地拒绝!

“我懂,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和孩子的!”林泽海解释说,“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何况是你和你的孩子呢?”

“谢谢。”采薇起身说,“我还有事,先回了。”

“吃了再走吧,自己人客气什么呢?”林英想要拉住她,被林泽海制止了,“姐,你吃吧,我送送采薇。”见林英欲言又止,林泽海道,“姐,你莫再管我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饭店,采薇站住了,“你不用担心我。保重,再见。”

“等等,你记下我的电话吧。保存在手机里,遇到难处,给我打电话。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打你电话的。”林泽海诚恳地说。

采薇犹豫了一下,记下他的电话,她希望,这个电话,她永远不需要拨通。

她没有回头,她不知林泽海是否会目送自己。她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此生,她没想过还会与林泽海相逢。有些人,不愿相逢,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爱,只是不愿面对,只是想遗忘。

林泽海回到饭店,林英急切地问,“你俩聊得怎么样?”

“姐,如果你还想看见我,就不要再去打扰她,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吧。只要她幸福,我就是幸福的。”

“你个傻瓜啊,你不和她一起生活,她的幸福和你有什么关系?林家的香火怎么办?!”

“姐!我最后再对你说一遍,这辈子我不会结婚,如果你们再逼我,我只有永远从这世上消失,到阴间去给他做牛做马!”

林英哭了起来,“我们林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姐,你记住,不许打扰采薇,不要管我,这是我的命,你不用为我操心,你过好你的日子吧!”说完,林泽海走出饭店,剩下林英在饭店包厢里望着一桌子菜抹眼泪。

采薇回到家,思齐和父母正在看电视,她强打精神在他们身边坐下,思齐把今天的《深圳晚报》递给她,“妈,你看,你的文章发表了!”

“是吗?”采薇精神为之一振,喜上眉梢,接过一看,果然是写的小散文发表了。她随便翻了翻,正要放下,猛然想起什么,眼光落在不起眼的寻人启事上,这类广告字体特别小,她眯着眼认真寻着,思齐凑过来,“妈,找什么呢?”采薇吓了一跳,连忙说,“没找什么,看你的电视。”说着拿起报纸进了卫生间。

第二天上班时路过报刊亭,姚采薇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将本地的报纸各买一份,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寻找想要的信息,终于,她心跳加快,紧张地捂住了胸口。

她看到了林泽海刊登的寻找齐飞龙父母的广告!以前她看报纸,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这类信息,可能也会看到。

如果林泽海找到了飞龙父母,一定会告诉他们她的消息,他们看见思齐,一定会发现这就是齐飞龙的女儿,他们的亲孙女!他们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和思齐相认的——不,思齐如何承受?!她已经承受了一次父母离异的变故,她不能再受伤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无忧无虑、简简单单地长大!

上班时,小王发现了采薇的心不在焉。“姐,家里有什么事吗?需要帮忙吗?”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采薇连忙掩饰。

“你看你今天选的稿,根本就不是你平常的水准啊!你是看着稿子,心里想别的事呢!”

“哦,天!”采薇看了一眼惊叫起来,自己居然把项目报道放到技术专栏去了。

自从与林泽海相见后,采薇夜夜失眠,齐飞龙初逝的那种状态又重现了。只是恶梦的内容变了,她梦见自己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穿鞋!或者梦见正在办公室上班,忽然惊觉自己是一丝不挂的!她拼命地想要逃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去,最后在奔跑中汗岑岑地惊醒。

这种梦境,羞愧中又有着绝望,她几乎不敢睡着,每晚都是实在困极了才进入梦境,很快又从难堪的梦境中惊醒。

三天后,姚采薇去邮局取稿费,路过一个商场时,差点与林泽海撞见。林泽海在路边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她迅速躲进一家小商店,等林泽海走过去很久了才敢出来。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和思齐在街上某个角落与林泽海不期而遇,林泽海见到与齐飞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思齐,会是何种失态的表情?!

等她回到家时,发现稿费单还握在手里,紧张中她到了邮局门口竟忘了该做什么,恍恍惚惚地离开了。

一天到晚神经高度紧张,总想着林泽海和齐飞龙父母发现思齐是齐飞龙亲生女儿的事实,采薇都快崩溃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每天都在问自己。

中午,她趴在桌上,准备好好地午休补下觉,电话响了,是陆离打来的。

“嗯?有事吗?”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陆离欲言又止。

“如果和我有关就说吧。”

“那我就说了。刚刚我从小区出来时,碰到一对老夫妻,他们说话口音和你一样,他们拿着你十多年前的照片,问我认不认识你,有没有见过你?”

“你怎么说的?”采薇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挤到一起去了,她惊惧不已,难道一直担心的事要变成现实了吗?

“我留了他们电话,说如果看见你了就打电话给他们。”陆离说。

采薇全身的肌肉顿时放松,“谢谢你。”她庆幸他的机智。

“但是——”陆离说,“他们挺可怜的,为了找你,他们每天坐车去一个新地方,就像房地产中介扫楼一样——”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午休一会。”采薇挂了电话,但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了。她没想到,齐飞龙父母会是如此执著!她心疼他们,两个曾经是科级干部的老人,如今却沦落到异乡的街头,向每一个陌生人卑微地询问一个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人。

她真想现在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林泽海说的那样,替齐飞龙去尽孝道——可是,她不可以,她不能让思齐知道,她还有一个永远也无法谋面的父亲!一个死于非命的父亲……不,让思齐如何去接受、去承受这个事实?

“逃吧,离开深圳!”当这个想法从心里冒出来后,便不可遏制了。

说服父母是容易的,他们一切听儿女的安排。可是思齐呢?深圳才是她的故乡,她在这里长大,她的生活圈只在深圳,不管是什么理由,让她离开深圳,必然是不情愿的。

但是,她必须带思齐离开。

“我有个同学在长沙开公司,她邀请我去当总经理,工资比我现在高,我们一起回长沙吧?!”吃过晚饭,见思齐心情不错,姚采薇开始试探思齐。父母在旁听了,马上叫好,“好啊,回长沙工作,离常德也近些。”

“妈,哪有这么好的事?不会是传销吧?”已经上初中的思齐头脑异常冷静,首先是怀疑事件的真实性。

“是真的,我们已经有同学到他那上班去了。”

“你在深圳也可以找到更高工资的啊,为什么要回长沙?”思齐撅起了嘴。

“我想挑战一下自己嘛。”

“那你去好了,你在长沙工作,我在深圳上学。”思齐没好气地说。采薇讪讪地凑到女儿面前,“那怎么行呢?你当然要和妈妈在一起呀。”

“谁说孩子就一定要和妈妈在一起?我长大了好吗?”思齐走进房间去,重重地把门关了。

采薇第一次领教了思齐对自己的冷漠与不满,她有些失落,一直以来,女儿是多么依恋自己啊,怎么眨眼间,就长大了,可以不要她的庇护了?

见采薇难受,母亲过来安慰她,“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的,思齐说的也有道理。你实在要去长沙工作的话,你就去,我们留在深圳照顾思齐上学。”

第一次试探以失败而告终。见采薇不再提此事,冷淡了她几天的思齐主动问她,“你长沙的工作怎么样了?”

“不去了”,采薇故作无奈地说,“你不同意我就不去了。”

“得,您是家长,您的事您做主,别把帽子往我头上扣。您想去就去吧,我长大了,不用您管!”

“一边呆着去!”采薇说不过思齐,只得笑着轰她,思齐也笑了,母女俩一笑泯恩仇。笑过之后,思齐正色教育采薇,“你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啊,在深圳有房,有家,为了换个工作就离开,生活可不能这么儿戏啊,我的亲妈!”

父母亲见自己的女儿被外孙女教训,也忍不住在一旁乐了,“小丫头,人精!”

采薇当然也希望女儿在各方面都超越自己,但是此刻,她更希望思齐回到更小的时候,啥也不懂,只是无条件地信任她,跟随她。但是,长大的孩子是回不去了,就像她的青春回不去了一样。

就在姚采薇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暗自祈祷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思齐的身世时,离开深圳的机会却突然降临。

弟弟打来电话,说帮忙照顾孩子的岳母得了重病,与岳父一道回南京休养身体去了,请父母去上海帮忙照看孩子。

“如果姐姐愿意,就带上思齐,也一起到上海来工作吧,工作我可安排,思齐上学的事也可安排。”弟弟还说。

父母当然是一定要去带孙子的,听说还能把女儿和外孙女也一起带过去,喜出望外——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自然是希望儿女都能照护周全。

父母主动承担了说服思齐的重任,他们比采薇更有耐心,也更愿意示弱,类似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交替使用。最重要的是,思齐对外公外婆不忍发脾气,更不敢“教训”。最终,在外婆“以泪洗面”,外公长吁短叹中,思齐屈服了,答应一放暑假就正式迁往上海。外公外婆立即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先行一步去了上海。

采薇如同一个饱受便秘困扰的人,突然肠道疏通,得到酣畅淋漓的排泄,顿时浑身舒爽。

“下学期见!”初二下学期的最后一天,思齐走出校门时,门口的保安大叔笑着对她说。这个保安对自己特别好,每天上学放学时都要和蔼可亲地笑着和自己打招呼,起初她以为保安是刚上岗想落个好名声,保住工作,但一晃三个月了,他仍然如此,思齐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

“林叔,下学期见不到我啦!”思齐停下脚步,有些伤感地笑着对保安说。

“为什么呢?”保安叔叔带着几分失望几分意外问。

“我要到外地上学去了。”思齐低下头踢开脚下的一粒石子。

“为什么要去外地?”保安叔叔认真地追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做孩子的无奈,我们是风筝,线在长辈手上,他们会在他们想要放飞的地方去放风筝,而不会问风筝想在哪飞。”

保安叔叔听出思齐的不满,反过来安慰,“父母不管做什么,都是为孩子好的。”

“他们想为孩子好,就真的为孩子好了吗?”思齐冷笑道。

保安叔叔也似乎陷入了沉思。“再见。”思齐对他挥挥手。

“请等一下”,保安叔叔说,“你记一下我电话号码吧,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就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呀,谢谢你!”思齐掏出手机,记下了林叔叔的电话。离开学校后,她才发现,林叔叔并没有索要自己的手机号。

在思齐的记忆中,她一直在深圳生活,外婆说她去过常德、长沙,但她没留下印象。她喜欢深圳,有山有海,有花有草,有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她无法想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从零开始。可是,她又必须去,她知道,作为一个孩子,是没有选择权的。

离开学校后思齐没有马上回家,她打电话给爸爸,撒娇要爸爸请自己去吃潮州菜。陆离答应马上来接她。她也听说过女儿是爸爸上辈子小情人的说法,她非常认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即使在开重要的会议,也会不管不顾地接她的电话。不管她提什么要求,爸爸都会无条件地一口答应,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身边。

父女俩开开心心地吃完饭,思齐才说,“爸,我明天就去上海了。”

“去舅舅家玩吗?去看看小表弟也挺好的啊。”

“去那上学,不回来了。”思齐皱着眉头说。

“什么?!在深圳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学?下学期就是初三,多关键的时候!不行,我给你妈打电话!”

思齐一把将他手机夺去,“不用了,机票都买好了!”

“那你先去看看,不行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回来!”陆离无奈地安慰思齐,他了解采薇,虽然平素文文弱弱的,但一旦拿定主意,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

陆离掏出钱包,将包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放进思齐的书包里。思齐不要,“爸,钱多了会让人学坏的!”

“谁学坏我的女儿都不会学坏!”陆离一脸宠溺地笑着,压低声音说,“你悄悄存在你的银行卡里,如果在那呆不惯,就偷偷买票回来,到爸家里去,爸供你上学!”

思齐这才开心地收下了钱。问爸爸,“弟弟听话不?”

“没有姐姐听话。”陆离说,“我昨天还打了他屁股!”

“爸,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你要以理服人!”

“好,好!你有时间多和弟弟联系,他谁也不服,就服你!”陆离从不掩饰他对女儿的偏爱。

“好吧,我到上海了就打电话教训他,呵呵呵!”父女俩依依不舍地告了别。陆离马上拨通采薇的电话,“你老实告诉我,你突然要带思齐去上海,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不要你管。”采薇不耐烦地说,她正在加班交接工作。

“就算要逃避什么,也没必要离开深圳啊,深圳这么大,你可以换个区,给思齐换个学校,就像当初逃避我一样——”

“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采薇挂了电话忙碌去了,陆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总是把采薇母女视为自己的妻女,忍不住要去关心她们,反倒是对自己真正的妻子与儿子,他从心底里来说,并没有几分亲近。人与人之间的牵绊,难道真是前世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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