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是上海一家大医院的主治医师,她把采薇安排在医院的办公室工作。工资虽然比在深圳工作时低几百块,但工作内容相对轻松了许多,采薇甚是知足。她再也不用担心与齐飞龙父母、林泽海有任何交集了。
思齐的学校弟弟也安排好了,是一家质量很高的私立外国语学校,当然学费也很高,好在弟弟把学费承包了,减轻了采薇初到上海的压力。
采薇将深圳的房子出租,用收租的钱在弟弟家所在小区租了个一房一厅。白天,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晚上,采薇下班先回弟弟家吃饭,再带思齐回到一房一厅休息。周末,弟弟和弟媳各开一部车,一大家人去外滩、园博园等地逛逛,倒也过得安稳快乐,思齐看起来没有什么不适应,采薇才完全放下心来。
然而开学第二个星期,采薇正在办公室给院长写一个会议发言稿,手机响了,思齐班主任说,请她马上去学校一趟。采薇吓了一跳,不知思齐犯了什么大错,想问老师,老师却已挂了电话。
作为思齐的家长,在深圳时采薇一直是深受老师尊敬的,只因她的孩子思齐活泼聪明,成绩总是优等。听惯了深圳老师对自己的表扬,猛然听到上海老师不耐烦的近乎冷漠的命令,采薇一时竟被巨大的落差弄得空落落的。她不敢怠慢,连忙请了假迅速赶到学校。
还没到办公室她就看到了思齐,她站在办公室外,头扬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腿玩世不恭地抖着,如果给她嘴里放上一根烟,那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太妹的形象啊!
“思齐!”采薇怒吼一声,思齐回头发现她,并没有羞愧的意思,反倒是给了她一个无所谓的挑衅微笑,这种微笑,采薇太陌生了!她有一种堕入深渊的感觉。
“你是思齐母亲?”
“是的。老师您好。”
“你这个女儿很叛逆啊!”
“她怎么啦?”
“怎么啦?她把班长打到不敢来上学了!班长是男生唉!”
“什么?她为什么要打班长?”
“为什么?班长就说了句乡下来的,侬家思齐就是一拳,唉哟,鼻血都出来了!”
“对不起,我去说说她!”采薇太了解自己女儿了,从小是孩子王,但从没动手打过别人家孩子,这次动手,一定是触犯了她的底线。
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拿着教本走进办公室,望了望班主任和采薇,问道,“这位是——思齐家长吗?”
“是的,您——”
“您好!我是思齐的语文老师,我能和您聊聊吗?”
“好的,您请说。”采薇心想,难道思齐在语文老师那儿也犯错了?
“来来来,请坐。”语文老师比班主任客气多了,她请采薇在自己办公桌对面坐下,并倒上一杯白开水。见班主任板着脸在原地立着,她还调皮地笑道,“班主任您稍微等下,我就聊五分钟,一会我还有课。”
语文老师找出思齐的作文本,“思齐的作文写得很好!几乎每篇文章都达到了可以发表的水平,尤其是昨天交上来的一篇诗作,简直是惊艳到我了,您看——”
深圳是一个粗心的孩子/弄丢了季节的遥控器/人间从此多了一个美丽的误会/没有春夏秋冬的切换/深圳四季如春/从此花花草草/全年无休/一茬一茬地开放/一座不叫春的城市/每天都在讲述/春天的故事
采薇也被惊艳到了。她只知道思齐的作文写得还可以,但从没见她写过诗,而且在上海写的是一首关于深圳的诗!
“诗写得很好,但是,与她的年纪不相符,您说是吗?”
是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能写出如此有深意的诗?采薇希望这不是思齐写的,是她摘抄的。
“我确认过了,是思齐在课堂上完成的,不存在摘抄的可能,我已经把这首诗推荐给一个杂志编辑了,很快就会发表出来。思齐妈妈,您女儿是个文学天才,您可要好好引导啊!”
“谢谢。”采薇一边道谢,一边拿眼瞟班主任,她看见班主任不屑地冷笑了一下。
“您要多和思齐交流,她太早熟了,这样会失去同龄人的快乐。”
“谢谢您,您先去忙吧。”采薇由衷地道谢。
“你有本事啊,连男生都敢打。”采薇走到思齐身边,低声嘲讽。
“哼,一个娘炮而已!”思齐不屑地抖抖腿。
“你看你有点女孩样吗?”采薇强压着怒火低声斥问。
“女孩样?女孩该什么样?”思齐嬉皮笑脸地反问她。
“为什么要打人家?君子动口不动手!”
“对小人不需要按常理出牌。”思齐朝地上吐了一口,“那就是一人渣!”
“啪——”采薇的巴掌突然落在思齐脸上,母女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愣了约三秒,思齐拔腿跑下楼去。采薇在后面追赶,只能是望尘莫及,女儿的体力已经远远把她甩在身后了。眼睁睁地看着思齐跑出校门,她喘着粗气打电话给父母交待,“如果思齐回来,别让她出门。”父母问怎么啦,她怕父母操心,只能装作随意地说,“没事,不要放她出去玩,让她在家做作业。”
夜深了,思齐还没回家,打电话总是忙音。采薇不得已,只得告诉了弟弟,请他想办法。
弟弟闻言也是一筹莫展,思齐在学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会不会回深圳了?采薇打电话给陆离,陆离说这两天没和思齐联系,没听思齐说要回深圳,顺便又把采薇批评了一下。“好好的呆在深圳多好,跑上海去干嘛?!”
采薇不待他说完便挂了电话。只有报警请警察帮忙找了。弟弟开车带着采薇去了派出所。
失踪48小时后再立案。警察说。两人只得无奈地出了派出所,弟弟开车,在街上漫无目地的寻找。
“早知道思齐不愿意来上海,我不该让你们来的。”弟弟歉疚地说。
“她是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采薇觉得自己给弟弟带来了麻烦,弟弟工作多忙啊,为了找思齐,把工作全丢下了。
凌晨六点多,姐弟俩实在困倦,弟弟将车停在空处在车上睡着了,采薇正打盹,手机响了,是陆离。“你在哪?我到上海了!”
“你来干什么?”
“废话,我女儿失踪了,我能不来吗?”陆离生气地说。
“你打车到思齐学校吧,我一会也过去,和老师商量一下怎么找她。”
“找老师有什么用?找警察!”陆离着急地提醒。
“还不到48小时。”
“——好吧,学校见。”
采薇拉开车门,招手拦了辆的士,直奔学校与陆离汇合。
班主任以为家长是来闹事的,没好气地对他们说,“你们教育不得当,自己把孩子气走了,不关学校的事啊。”
“是的,是我的错。老师您帮忙想想,思齐在学校有没有比较熟悉的同学?是不是到同学家去了?”
班主任闻言态度缓和下来。“我打听了一下,隔壁班的一个叫玲玲的女生也不见了,她们可能是一起逃学的。”
“是吗?那个女孩的父母联系方式能给我们吗?”陆离闻言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女孩是离异家族,父母都另再婚了,女孩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作孽啊,这些离婚的父母都是没有责任感的!”班主任的话让采薇和陆离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羞愧难当。
他们在学校门前等到了那个女孩的父母,那对父母还真是冤家,一见面就互相责怪,吵将起来。采薇和陆离一边劝架一边心烦意乱地想,这对父母不靠谱,看来还得靠警察了。
终于拉开了这对冤家,两人果然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采薇和陆离失望地与他们分手,陆离提议直接去派出所,虽然没有48小时,但可以提前介入呀,毕竟思齐是未成年少女。
然而警察还是那句话,大大小小的案子堆积如山,你这个孩子闹脾气,说不定一会就回家了!回家去等吧,等48小时了来立案。
陆离心急,闻言崩溃了,他冲警察咆哮道,“不是你的女儿你不着急是吧?!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啊,一个不涉世事的小女孩,一个晚上没回家的女孩,要是有什么事,你们能负责吗?!”采薇看着陆离指着警察的鼻子骂,看着他朝警察扔椅子,忽然感动万分地想,陆离是不是齐飞龙附体了?他的种种表现,那就是一个亲生父亲的正常反应啊!
别的警察闻声过来劝架,看在他们作为亲生父母着急的份上,他们没有怪陆离袭警,看到只差几个小时就48小时了,一个警察同意先帮他们录入信息,等48小时一到马上处理。
陆离在里间处理受案,采薇在外间等待。这时她手机响了一下,她赶紧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上只有四个字:佳明旅馆。
什么呀,莫名其妙。采薇正要删除短信,忽然间就明白过来,她惊喜地冲进去对警察和陆离说,“佳明旅馆,快去,快去!”
警察也很配合,答应出警。采薇又打电话给弟弟,让他也快点赶过去。
警车将姚采薇和陆离带到郊区的一片民房区,对他们说,“这个佳明旅馆就是一个私人小旅社,两个小女生怎么会跑到这来?应该是有社会青年带来的!”
姚采薇一听“社会青年”,腿一软,摔倒在地,陆离扶起她,“没事的,我们的思齐是个聪明的乖孩子!”
“这个女孩子住在哪间房?!”警察一进佳明旅馆,就亮出思齐的照片,老板娘起初是摇头否认,“没见过这女孩,不住我这。”
“老实点!这女孩还没成年!如果我们在你这找出来,你这店别想再开了!”警察厉声对老板娘说,
“我想想——是有个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她,在303,我带你们去看看。”老板娘马上变老实了。
陆离搀扶着姚采薇,跟在警察和老板娘身后爬楼,楼梯里阴暗肮脏,飘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陆离心痛不已,但又不忍再责怪采薇,只能说,“我必须把女儿带回深圳!必须!”采薇没有说话,她像做梦一样,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儿有一天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开房住,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在警察的暗示下,老板娘用钥匙打开303,门开的刹那,缕缕浓烟从屋里飘出来,里面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两个警察迅速冲进去,喝斥道,“都起来!站好!”
姚采薇扶墙站在门外,她没有勇气走进去,她不敢想象思齐在这儿是怎么过的,都做了什么?!
陆离紧跟在警察身后,她听见警察问陆离,“你看哪个是你女儿?”又听见警察问思齐,“你是陆思齐吗?”她多么希望,这里并没有思齐,但是,她听见陆离哽咽地叫了声,“思——齐!”
“你们两个女孩,可以出去了!你们几个男孩,老老实实靠墙站着!说,你们有没有欺负女孩?!”
“没有。”听到一声声“没有”,采薇才放下心来。
陆离牵着思齐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女孩子。母女俩对视了一眼,都迅速避开目光。一个警察走出来,问思齐和玲玲,“你们确认,他们没有欺负你们?”
思齐和那个女孩都点头说是,然后警察对陆离和姚采薇说,“万幸她们没有被欺负,你们快带孩子回去吧!这几个小子,我们还要再审审,问问他们有没有吸毒。 ”
这样一说,姚采薇和陆离又紧张起来,陆离问思齐,“你们没跟着他们吸毒吧?!”思齐马上否认,“没有!我们没那么傻!”
“我看你傻透了!这种地方,是你们该来的吗?!”陆离第一次对思齐发火,但这种发火让姚采薇感到踏实。她发现,自己实在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硬心仪地把一个好孩子变成了一个叛逆的孩子。相比之下,陆离是一个理智的父亲,一个合格的父亲。她无法想象,如果陆离此时不在身边,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出了旅馆,才发现外面突然下起了飘泼大雨。采薇问女孩家住哪里,女孩说,“我没有家,不用你管,阿姨,你们走吧。”
陆离招手拦了辆的士,对采薇说,“你送玲玲回家,我和思齐回深圳了,现在就去机场!”
“现在?”采薇见思齐没有反对陆离的意思,感觉自己要失去全世界,她挣扎道,“先回家看看外公外婆吧!”
“——是该去看看外公外婆。”陆离向采薇道歉,“对不起,我是太着急了。那这样,我和思齐先去看外公外婆,你把小姑娘送到家了就回来,好吗?”
“行!”姚采薇长舒一口气。有了缓冲的时间,她就可以好好地想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阿姨,思齐真幸福,不像我,爸不疼妈不爱的。”上了的士,玲玲对采薇说。
“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呢?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吧?”姚采薇安慰玲玲。
“我爸妈就是一对仇人,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生下我。他们把对彼此的恨与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唉,我前世里一定是欠他们的。”玲玲幽怨地说,“阿姨你和叔叔虽然也是离婚的,但你们和我父母相反,你们是把所有的爱都放在了思齐身上。”
姚采薇听了玲玲的话,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其实这些大人眼中的坏孩子,心里是明白是非的。
“把爱放在她身上又有什么用呢?她恨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恨我。”姚采薇喃喃自语。
“我知道。”玲玲说,“她恨您把她转到上海来上学。”
“——她怎么不直接说呢?直接对我说,我也不会勉强她,为什么要用这样叛逆的方式来伤我的心?”
“阿姨您就不懂了,我们年轻人有我们的表达方式,不让您绝望,您会轻易放她回深圳吗?”玲玲说,“我也是用这种方式让我父母来关心我,如果他们一直不觉醒,我就把我这辈子都毁了!”
啊!玲玲的话听得姚采薇心惊肉跳,现在的孩子,真的和自己年少时不同了。她发现自己真的太自私了,只是一味地想着怎么避免让思齐知道真相,却从没考虑过思齐的感受——是啊,她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孩子了!
“玲玲,听阿姨说,千万别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报复父母,因为父母并不是万能的,他们也会犯错误,他们是爱你的,只是他们没有明白你的心,既然你们是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为什么不能把对我说的话,也说给你父母听呢?”
“没用的,说给他们听他们也不会明白的。”玲玲摇头叹息。
“你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用呢?听阿姨的,回家后和父母坦诚地说说心里话,好吗?”
玲玲终于点头,答应试试。
现在想来,或许玲玲说得对,如果思齐不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来反抗她的自作主张,她又怎么会心碎地、深刻地领悟:一味地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倒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回到深圳后,思齐果然变回了乖乖女。经过这次教训,姚采薇什么事都会征询女儿的意见。由于父母仍旧呆在上海帮弟弟带孩子,家里只有母女二人,可谓相依为命,思齐因此变得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自己上学放学,自己做饭吃,有时姚采薇工作忙,她还会心疼地做好饭给妈妈送到公司去。上海之事,让母女俩学会了同舟共济,学会了互相体谅。
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