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在沙河镇通往派出所的土路上,风驰电掣地奔跑着一辆白色的公安吉普车。这辆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河滩地带春花旅社的小道穿了出来,向东头扎上宽阔的通向石城县的三级柏油马路,行不到三四里,向东北又一头撇上一条四五米宽的乡村土石路,拖起一条长长的 黄色沙灰尾巴来。这架势,一下子让身边大大小小的各色车辆远远地就停了下来,行人跑下路基注目观看,这怎么了,是不是这小小的沙河镇又要出什么乱子了不成?!
二十几分钟后,吉普车才一路颠簸着冲进了距石城县四里来路的沙河镇派出所的小院子。从车上带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着一身灰色笔挺的西装,浓眉大眼,高挺的鼻子,三十来岁;女的是一位穿着露骨的女子,褐色的卷发,鸭蛋脸,长长的假睫毛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细看那双眼,更确切地讲是两眼泉水,深不可测,依依泛着蓝光,汪汪得可人。女子十九岁,穿着粉色的露脐短裙,细细的腰身,翘翘的屁股,让人一下子想到那飞翔于花丛中的野马蜂来;由于裙子短,更显得那双玉腿的修长。那格子相间的长筒袜,更让人想到一条美人鱼,或者是眼镜蛇。女子的低领短袖艳艳的红,更衬得那丰满的前胸粉粉的白。
那浓眉大眼的男人叫大山,是老城市的民营企业家,石城县人大代表,蓝天建筑装饰有限公司总经理。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也是他这辈子经历的第一次这样的事。当几名公安便衣出示证件冲进春花旅社的时候,他也想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下去逃跑,可当他看见二楼下停着的白色警车的时候,他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大床上,听着闷闷地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一把拉过西装来急急地穿上,连那条四百多元一条的绣花领带都来不及打,胡乱地束在长长的脖颈上,他看着紧紧抱着被子的女子不紧不慢地喊道:“怕什么,穿衣服,警察不吃人!”
带他俩的是两个便衣:一个高大,脸色黝黑,像一座塔;一个瘦小,脸色蜡黄,似一截枯木。大山想不到,这两位怎么能绑在一起:一个黑旋风李逵一样壮,一个小螳螂一样黄。他不禁心里一阵讥笑,他甚至想,这两个活宝如果打起架来,一定会有好戏看,那黑李逵一定会将那小螳螂打得爬不起来,如果再骑在那小螳螂的身上,那他一定连翻身的劲都没有,只有蹬腿叫娘了。
这是一个小合院,面东沿土道是一排门面房,门面房的一间安上了一道大铁门当过道,进了东西向的过道,里边是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小院子。小院的西边,是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洋楼,门前挂了一个咧着口子上书沙河镇派出所的木牌子。整栋小洋楼全装了铁丝防盗网,铁桶一般,这就是沙河镇派出所所在地。
进了洋房二层靠南边第三间房子,黑塔将灰色外套一把脱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一条棕色牛皮沙发上。他皱了皱浓黑的眉毛,用手指了指里间,示意螳螂将女子带到另一个房子去;随后,他带上门,将大山领进了派出所第二层靠里边的另一个房子里。
沙河镇在石城县城的东边,距县城有十来里路,由于有连接老城市的213国道东西向穿过,与老城市相距不到十来里,交通便利,商业兴隆,又由于距灞河近,镇子座落在灞河的北岸之上,盛产沙石,又名沙石镇。镇子很大,东西纵横有四五里路长,常住人口七八万,在石城县城所管辖的农村算得上是第一大镇了。这几年由于改革开放,做生意的人特别多,商业开始兴隆,镇子里的酒店发廊生意一下子兴盛起来,每到夜幕降临,老城、石城县城的有钱人开着各色轿车来到这里消费,有的到灞河边蓬莱鱼庄垂钓,有的到各色的酒楼去划拳斗嗓,有的到发廊找小蜜洗脚打情骂俏。其间有各类人,有的是求人办事花自己的钱;也有穷的叮当响却充硬汉找小姐的;但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花国家的钱放自己的私骆驼。反正国家的钱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反正,人在位子上,不捞白不捞,过期了你的位子还得别人去坐。再往死里说,人家都这样了,你还讲什么死理呢,渠多了水好流,路多了脚好走。更多消费的是各级各类的国家机关人员,在这里挥霍公款吃喝玩乐的。茫茫夜色中,整个沙河镇是灯火辉煌,歌舞厅情歌撩人,穿着露骨的各类女子,粉脸红唇,见了有钱的老板就向上迎,一曲下来,就搂搂抱抱着钻进各色的车厢里,一踩油门,找各自的乐子去了。
沙河镇派出所二楼的这间房子并不大,仅容两张办公桌和一个简单的书架,办公桌南北向两两相对,靠北墙而放,再加上两个旧沙发椅,将整个房间占去了三分之二,再留下走道部分,书架只有放置在西南角的位置了。黑塔一进门,一屁股陷进靠西边那个旧沙发椅里,由于他的重压,沙发立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来。他静了静神,斜了一眼呆立在屋门脚边的大山,他不由得翘起了二郎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大山来。打量几遍之后,直到看得大山有几分不好意思时,他才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大山坐下。随后,他从灰色的大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来,又用手指弹了弹烟盒底部,没见一支香烟滚落出来,他皱了皱眉,狠狠地将烟盒捏成一个圆球,又用力地揉成一个疙瘩,向门墙角的一个垃圾桶里扔去,不偏不离,烟盒正好飞进垃圾桶里,惊醒了一只正在睡觉的老花猫,它“喵”地叫了一声,箭一般地飞窜出房门去,一蹦三跳地爬上东边一楼道里一个常开的窗户,顺着窗户外边的一个大桐树粗壮的树身轻快地滑落下去。
“有烟吗?”黑塔将眼光又一次投向大山。
大山在笔挺的西服里摸出了一包红塔山,递了过去。
黑塔敏捷地弹了弹烟盒底部,一支雪白的香烟稳稳地到了他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他用鼻子闻了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大衣口袋,眉头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八字。
“嘿,娘希屁!”他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大山,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发问。
大山稳稳地坐进沙发椅里,镇静地掏出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来。打火机是一个金色的小手枪造型,只要轻轻扳动扳机,手枪枪眼里就会喷出一团蓝紫色的火苗来。这打火机是兰花在大雁塔一家古玩店里卖给他的,他一直珍藏在身上,舍不得丢。每当想兰花了,他就会拿出来看一看赏一赏,满眼就都是兰花灿笑的影子了。
大山扳动了手枪打火机的扳机,将打火机向黑塔伸了过去。
黑塔探出头去,长长地吸了一大口,一支香烟已燃了一小半儿。他长长地吐着烟圈,向后伸展了懒腰。那个破旧的靠背沙发又一阵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来。当一支烟吸完了,他长长地又吐出一串烟圈来,像一条隐秘在湖水泥草间的大鲇鱼。黒塔干咳了两声,又一连续上三支香烟,接连紧紧地猛吸了十来口,然后,将烟蒂一根根摁灭在桌子正中前方的烟灰缸里。大山细看,那个青色的龟形烟灰缸里已成了一座小山,烟雾弥漫着整间屋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一下子像凝固一样。四下里静得出奇,几里外的小村子隐隐地似乎传来几只野狗的嘶鸣之声。桌子上一个黄色的小闹钟忽然滴滴答答地叫了起来,没有人去管它,不一会儿又寂静下去。大山看见,闹钟钟盘上最短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平日这个时候,他会听着优美的《二泉映月》的舞曲,沉浸在甜蜜的睡梦里了。而今天,他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走出这个冰冷的房间,回到自己那温馨而充满浪漫色彩的房间里去。
黑塔眯了眯眼,良久,才从桌子下拉出一沓稿纸来,又从桌子上的简易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来,写了写,没油了,又拉出一根来,又没油。他一把抓起笔筒里那十几根圆珠笔来,一起扔进了垃圾筐里,然后烦燥地抓起桌子上的电话吼道,“螳螂,给大哥拿几支笔来!”
不几分钟,楼道里就传来吧嗒吧嗒拖鞋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进来的是那螳螂,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臂,将一支深蓝色的油性笔和一张写有字的稿纸放在黑塔面前,然后,斜眼瞄了一眼大山,轻轻地带上门出去。
螳螂的出现,让大山想起七八年前的那一幕:那也是一个清明节,他正提着大白馍馍、水果及黄褐纸,并带上两根红蜡烛,长跪在爷爷的土坟前。爷爷的土坟在白石寨村村北边的灞河边上,这儿埋着白石寨村祖祖辈辈三四代人的身子,上百年来,坟头越来越多,沿着河滩地界,就形成一片坟群。爷爷的坟在河滩靠北的地界上。每座坟四周,都植有数株松柏。新坟树小,老坟树大,最大的有脸盆那么粗,枝叶繁茂,互相交织。爷爷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大山记得,爷爷去世那天,天下着大暴雨。他正在给爷爷上坟,邻居黑娃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喊:“大山哥,快快,出事了!你爸从房上摔下来了,流了好大一堆血,人已经抬到乡卫生所去了!”
大山急出一身冷汗来,他快速地将竹篮塞进黑娃子的怀里,示意他看好没有烧尽的黄褐纸。他箭一般地从麦地田垄间直直地斜插过去,疯子一样,向寨子西边三里之外的乡卫生所飞奔而去。那一刻,他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一样,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在跳下一道土坡时,他的一只粗布鞋子跑断了底,掉进了一个机水井里。他什么也不管了,光着脚丫子一口气跑进了乡卫生所的大门。
卫生所并不大,是一个三亩来地的小土院。大门朝南,进院门靠北有一溜四间土房,两边东西又有两间厦房,北边的土房与东西向的厦房正好围成一个小院,中间月季花已经半人那么高,生得密密麻麻。小院的四周植了数棵果树,有苹果、梨子,枣树最多,有十来棵;北边的四间土房里,放置了几张病床,正中的一间门前打了一眼水井,井水不深。用扁担勾了水桶伸进去,就可以拎上整桶清凉凉的井水来。这儿地势低,水甜水旺,爷爷夏天在地里干完活,常常会拎着一个小水壶,来这里提一壶水到地里去喝。土房向北,一两丈外,打了一堵一人多高的土墙,将北边的野郊荒野隔开。墙内靠东墙,有一个旱茅厕,其余全是医生护士开的菜地,蒜苗成行,菠菜打堆,莴笋正在抽筋,生机勃勃,甚是喜人。
大山进了乡卫生所大门,院子里已经围了村子里的许多知情的庄稼人,几个白大褂正在正中的土屋里抢救父亲,一个护士守着门,不许任何人进去。几个性急的村民爬上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眯了双眼顺着土房靠南的一个窗户的窗纸大洞向里看。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在一起惋惜轻叹,可怜啊,流了那么多的血,命可千万要保住啊!要不然,一大家子人哩,可怎么活啊?!
大山拨开人群,他也进不去,只好又折回来,围着小花园转起了圈子。约摸一个多小时后,一位脸色蜡黄的老大夫走出门来,他仰着头沙哑着嗓子喊:“谁是家人,过来一下!”大山径直走了过去,老大夫道,“孩子,多亏送来得早,再迟几分钟可就没命了。病人流血过多,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就应该没事了!”看着父亲满头缠绕的白色纱布,他紧紧地抓住父亲那瘦骨嶙峋的双手。他让病床前受惊的母亲先回家,自己住在医院守护着父亲。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温水给父亲擦拭着手臂。看着父亲那枯树干一样的手臂上纵横爬行的青筋,像一条条小虫子一样,他的眼睛第一次湿润了。他想不到,过去强壮得像犍牛一样的父亲忽然一下子变得那么瘦,自己高考落榜,一家子五口人的生活,盖房子,种庄稼,破石头!生活将一个多么结实的汉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唉,都是自己无能啊!
“姓名?”黑塔敲着桌子问。
大山一机灵,他的剑眉一锁,白净的脸扭向黑塔。他突然意识到派出所的存在,心头一紧,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山!”
“什么大山?”黑塔声如洪钟,将桌子擂得咚咚响。
大山斜瞥了一眼黑塔,没有发声。
“你小子爷呀你,磨磨蹭蹭的!”黑塔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刘,刘秀的刘,大小的大,贺兰山的山!”大山睁大了眼,快速地答道,像新兵娃子初次军训一样。
“嘿,有种,还是条汉子,不是娘们!”黑塔阴晦的脸上爬过了一丝笑容。
“年龄?”
“三十!”
“家庭住址?”黑塔继续问。
“黑土乡白石寨第四组!”大山高声答道。
“小名?”
“这个也需要吗?”大山迷惑地看着黑塔。
“少废话,没用还用费口舌!”黑塔一边记录,又一次将目光射向大山,眼睛冒着绿光,似搜寻猎物的狼一样。
“耗子!”这是他小的时候,好动,父亲给他起的小名。
“耗子,耗子!”黑塔嗤地笑出声来,露出满口熏得黑黄的牙齿。他又一次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你知道你犯什么事了吗?
“谈朋友,约会,聊天,这有错吗?”大山反问道,“每天晚上,在各个酒吧、宾馆、洗浴中心、湖边、城墙根,到处都是约会的,搂抱的,你们管得着吗?各个洗发厅都在拉野男人,歌舞厅跳裸体舞,卖大烟,地下赌城一家连着一家,公安局领导庇护下的录像厅天天放着黄带子。地方领导口口声声要搞活经济,经济是搞活了,情妇倒搞出一大堆来,你能管得了吗?”大山一气说出一大堆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你小子清醒些!”黑塔又一次拍打着桌子,“我管得了也好,管不了也罢,你先说你的事,你们玩了没有?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事,有还是没有?!”黑塔急红了脸。
“没有!”大山大声说。
“你小子还嘴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黑塔将桌上那张问讯单亮了亮,“与你玩的那女子已经承认了,说你搞得她的房子现在还疼呢!”
“我就打了一枪,摸了一把,你们就砸门,就急忙草草收兵。”
“一枪也好半枪也罢,终归是打了。你的家具放进了人家的房子!”黑塔瞪圆了张飞眼。
“落你们手了,凤凰掉进了鸡窝里,看着办吧!”大山低下头,低声说道。
“看来你不服?”黑塔重重地摔下笔,“冤枉你了,不该抓你,是不是?那些当官的可恨,你他娘的也不是好东西,如果那卖淫的是你的亲妹妹,你还会这样放屁吗?”说完,黑塔站起身,带着大山一起来到宿舍。
这是一个集体宿舍,除过几个架子床外没有什么摆设。墙上挂着几套旧警服,地上一堆各色的拖鞋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堆烟蒂之中。整个屋子弥漫着一团浓浓的男人汗臭味。东边的墙上一扇窗子半掩着,一块窗玻璃已经破碎,半截子挂在那里。黑塔伸伸长长的下巴,示意大山坐在靠边的空床上去。
“我也不给你带铐子了,好好想想吧!”黑塔快速地蹬掉裤子,露出满腿的黑毛来。他重重地靠在被子上,拉过半截床单盖在胸脯上,只几分钟就雷声轰鸣了。
大山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窗外一里外的建筑工地上,混凝土搅拌机还在轰隆隆地嗡鸣,窗前高大的梧桐树的枝桠伸展开去,在远方橘色路灯的照射下,影子透过窗户落在屋墙和天花板上忽明忽暗,鬼影似的。一阵夜风吹来,将窗户吹开,窗扇吧嗒吧嗒地拍打着墙壁,发出时快时慢有节奏的声响。
黑塔翻了翻身,大山看到了他短裤上系着的红色的绳子。他小时候,母亲每年清明节都要给他系红色的绳儿,脖子上挂着锁儿,是消灾避难的,是赐福发财的。忽然,他听见吱吱的声儿,循声看去,是一只老鼠在咬楼道那一扇木门。一阵风吹过来,他紧了紧衣领,缩了缩肩。清明节的夜啊,他想到了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和奶奶。小时候,爸爸常常带他去给老人们上坟,拔拔坟头的蒿草,补补四周的耗子洞。他每去一次,都会看到由他和父亲亲手植于坟前的松柏又长高一节。他们将纸钱撒给另一个世界的老人,将纸条缠挂在松柏的枝头,在微风中,他好像听到爷爷还有奶奶的微笑。每一次,他都给老人们磕头,许愿自己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让全家人都吃上白馍馍,住上好房子。他是全村唯一的一名高中生,全村人见他都叫秀才。那时,他是父亲的骄傲,全村人的希望。可高考成绩下来了,他所在的那所中学,三个高三班无一幸免地成为落榜生。他虽然分数最高,在学校成绩第一,但距最低的大中分数线还差一分,仅一分呀,这一分改变了他的人生和命运。
那一天,他是怎样回的家,他不知道,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回家之后十几天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父亲、母亲围着他几天几夜不敢合眼。
“娃呀,考不好不要紧,前面的路,咱还得自己去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趟不过的泥沙河。”父亲红着眼说。
“大山,娘在双龙寺给俺娃求菩萨问了卦,菩萨说我娃性硬,性硬的人直肠子,好走直路。高考是我娃人生的第一个坎呀!”母亲拉着大山的手,“娃呀,人这一辈子要经过好多好多的弯,第一个弯最难过,最难过的弯过去了,以后的弯就不叫弯了。你爸说得对,咱前面的路还得靠咱自己一步一步去走!”
“大山,要不,咱补习,转到石城中学去补习,你娘老家邻居石娃,就是在石城中学,连补了八年,考上省上一所重点院校的!石娃那娃,爸还不知道,他爸是一老实木匠,他娘是一个哑巴,那娃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主儿,就是一个字,憨,一个心眼去学哩。我们大山比起他,不知要聪明多少倍,这不,在石河中学三个毕业班二百多娃中,俺娃考了个第一,这是应该庆祝的事啊。我们家祖上这是烧了高香了,这人老几辈,哪见过这阵势!”大山的父亲石锁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挠了挠花白的头顶,他的眉头又皱成个大疙瘩。
这可怎么办呢,这孩子性这么硬,整天这样憋着,三四天才吃几口饭,可不要将娃娃憋坏了。他无奈地拍了拍大山的肩膀,“孩子,咱上不上学不要紧,你听爸给你十句当一句说,自古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行行都能养命,只要有人在,有身子骨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国家政策愈来愈好,你爸爸这一代以前,只能上山挖挖药,扛扛木头,农闲养养牲口,挣几个糊口钱。现在不同了,咱村刘三,学理发,在石城县城开了理发店,你看看才两三年,家里小洋楼就盖起来了;还有三队的狗蛋,学厨子,在老城开了家小饭店,也发了家。都没上大学,咱这十里八乡,说媒的跑断了腿都给人家说媒哩,谁人不眼红人家!”
秀琴端了一碗绿菜蛋汤放在大山的面前:“大山啊,你爸说的句句在理,考学只是咱的一条道,你想复习再考,娘与你爸砸锅卖铁,也要将我儿子供成大学生。你要不想上学,娘同你爸给你出主意想办法,有句什么话说得好,三个什么亮,顶过一个什么臭皮匠来着?”
听到娘说错了话,大山禁不住捂嘴笑出声来。
“你看你,老土包子一个,没读过几天书,那是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石锁见大山发笑,觉得有门,他眼睛一亮,额头上的青筋微微抖动了一下。
“你读过书,你读过书,你就只读过两年完小,比起我没读书的,一个在土梁梁上一个在土梁梁下,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那算什么学问,咱家要说真正有学问的,那还是我儿子,大山,你说娘说得对不对!”
大山长长叹了一口气:“娘,爸,你们不要再说了,这个理你儿子明白,可就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娘,爸,你们忙你们的,你儿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过个一天两天,我会想好自己接下来要走怎样的人生路!”
秀琴又热了一遍炒米饭。这是她特意为儿子炒的米饭,将罐子里盛的三个土鸡蛋全炒了进去,又烧了一个绿菜汤:“大山,三天了,你才吃了一碗饭,你快将这碗饭吃了,不然,你爸今晚又会整晚睡不着觉!”
大山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双眼跟蛛网似地布满了血红的丝儿。他心里一热,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吃,我吃,我当着你们的面吃!”说完,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炒米饭,咕嘟咕嘟地喝着绿菜汤,直到两个大碗里没有剩下一粒米一滴汤为止。
“香吗!”秀琴低声问。
“香,真香!”大山看着母亲、父亲,眼里涌动着晶莹的泪花。
秀琴一把拉过大山,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激动得一阵阵轻捶着大山的脊背:“儿子,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下,你娘就不会再生白头发了!”
那个八月的夏夜里,秋虫在院子里四下鸣琴,石锁和秀琴躺在院子里的竹席上,看着天上的繁星。
石锁道:“秀琴,听说三队栓柱家的壮壮和二队狗蛋家的猴子今个才从老城回来,那俩小子如今见世面了!”
秀琴道:“壮壮、猴子跟咱家大山,都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都是同一代人。还记不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他俩有事没事就向咱家跑,三个小子整日跟一个人似的,一刻也分离不开!”
石锁道:“咱大山有领导才能呗,壮壮、猴子机灵,但遇了大事,没有咱家大山沉稳。还记不记得,三个捣蛋鬼玩鞋子,结果壮壮的鞋子挂在了树梢上,壮壮害怕回家挨打,一时吓得发闷,猴子摇了半天树,想不出什么好招来。咱大山回家,找来了弹弓,只一下子,那鞋子就落了地!”
秀琴道:“听栓柱说,壮壮十来岁辍学后,就到他姑家附近的少林寺学习武术,十八岁到老城跟他舅舅学装修,几年下来,从学徒都成师傅了,现在手下还带两个徒弟呢!”
石锁道:“可不,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些娃娃可不敢小瞧了,将来世界可是他们的,你猜猴子学的什么本事。那小子初中毕业让壮壮带到老城学木匠,听狗蛋他哥讲,那小子,现在也出息大了,再不是从前的流鼻拉子的臭毛孩,现在啊,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雕花走线,只要是木头活儿,没有他拿不下来的。在老城,他的活时时刻刻在排队哩!这次回来,他的那叫什么BP机十几分钟一响,都是甜言蜜语,猴师父啊,我那活儿什么时候能动工啊!?”
“年轻人话能说到一起,要不,咱这就去狗蛋拴柱家,让壮壮、猴子明天来咱家,让俩小子好好开导开导咱大山,他爸,你看咋样?”秀琴低声道。
“行,咱这就去,今个壮壮、猴子回来,他们肯定正在聊高兴话哩。走,现在就走!”说完,石锁一骨碌翻起身来,拉了秀琴的手就向外走。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大亮,壮壮、猴子就来找大山,三个人抱成一团,那个高兴啊,一直聊了半个早上还没聊完。
秀琴见儿子不再发呆,高兴得从自留地里搜罗了一大竹笼各种蔬菜,张罗着让壮壮、猴子中午留下,一起吃她炒的几个拿手菜。
壮壮急得站起身来,制止秀琴道:“阿,阿姨,你看这多年了,壮壮都没来看望你二老和大山哥,今个,我和猴子在白家庙整了几桌子,咱也没有别的人,就咱们三家子,好好地乐呵乐呵!”说完,壮壮对着猴子嚷,“猴子,叫白家庙三江春酒楼的小李子,让那小子开面包车过来接爷们一趟,他那面包车拉咱三家子正好一锅端!”
猴子激动得一跳老高,不几分钟,就打通了电话。
十一点钟,一辆白色面包车打着笛声停在了大山家门前的大场里,将三家十一口人拉到了白家庙大桥边的三江春酒楼。猴子、壮壮点了满满一桌子各色菜肴,泡了两壶龙井茶,饮料三大桶,酒是两瓶精品西凤。石锁揉搓着手,秀琴拉着壮壮喊:“太多了,太多了,这得花多少钱啊!如果吃不了,多浪费啊!” 壮壮道:“咱今个高兴,都是自家人,都放开了肚子咥,咥得越多,我和猴子越高兴,说明大家给我哥俩撑了脸面,姨,放开了咥,咥不了咱打包,浪费啥,这么多口子人哩!”
一会儿工夫,酒菜上齐,大家推杯换盏,一时喝得热了起来。
猴子举着杯道:“秀兰姨,石锁叔,咱这东川地区,我什么人都没放在眼里,我就看中了大山哥,大山哥有一肚子文化,那可是宝贝啊,我这没文化的,现在越来越觉得文化的重要了!”
壮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整得好,大山哥老早老早就是俺壮壮的偶像哩,各位长字辈都知道,俺们三个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俺与猴子见了课本就闹头疼,大山哥可不同,自小学到中学最后到高中,你去问去,啥时不是全校第一名,这是人才啊!没考上大学,这不怪大山哥,这是英雄没遇到好机会,俺敢说,凭大山哥的性格和聪明才干,出去学什么学不会。俺与猴子有时闲谝谈到俺们三个人,俺们是刘关张啊,三国那阵子的刘关张啊!而大山哥,就是三国时期的刘备,没有大山哥,俺们这关张就成不了什么鸟事,一辈辈就只会杀杀猪卖卖黄豆养养脸上这张嘴皮子!”
猴子道:“只要大山哥出山,焚香结盟,三人同心,我不信,在老城闯不出一条出路来。别人有车有房,我们将来也一定有车有房,城里人旅游到处观光,我们将来也要去旅游去观光,到世界各国去看看洋人洋景去!”
大山咬牙喝了十来杯酒,猴子劝了壮壮劝,又喝了三四杯,白净的脸上泛起红光来。秀兰不让再喝,挡不住,抢过酒杯喝了。大山上了头道:“壮壮、猴子,一言为定,咱们现在就拜拜把子,各位前辈在座,学,我大山不上了,明个,我要与壮壮、猴子一起闯天下去,闯天下去!”说完,肚子里一阵翻浪,一股酒气直冲嗓子而来,头一歪,呼啦呼啦地吐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