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不经酒,只喝了十来杯就昏昏大睡。急得石锁在院子里团团转;秀琴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耳朵。
猴子道:“叔,姨,没事没事,十来杯不要命,睡一觉就好了!”
壮壮嚷道:“锁子叔,秀琴姨,去熬一壶浓茶来,大山哥这一吐,再美美整它一大觉,半夜一定会醒来,醒来一定嗓子冒烟想喝水,这再喝一壶浓茶下去,俺敢保证,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说完,拉了猴子的手,出了院门,撂下一句话来,“锁子叔,俺们三兄弟还没有谝够哩,明天下午,俺们还要黑黑地谝它一个下午!”
秀琴喊:“壮壮、猴子,明个一大早就过来,你们三个好朋友好好谝,阿姨给你们擀臊子面吃!”
半夜时分,谁家的几声狗叫将大山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直感到嗓子像在冒火,头脑发闷。见桌子上有一壶凉茶,一气喝下半壶去,顿觉得想要尿尿。拉开厦房门,来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梧桐树下,撒了长长一泡尿,顿觉头脑清晰起来,浑身舒服多了,头又一阵阵疼起来。回头见正房里的灯全灭了,没有一点动静,他又摸摸索索回了厦房,又喝了几口浓茶,倒头又睡。这一睡睡得好,直到太阳高高地挂在了中天,他才揉着双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去洗脸。
秀琴的肉臊子面已经出锅,给大山留下一部分生面条外全部下了锅,捞了满满五大碗。臊子是韭菜、豆腐、肉丁,肉丁、豆腐是石锁一大早骑自行车去白家庙集市上买的,肉是猪后腿精肉,豆腐是商洛老字号的豆腐,皮薄肉嫩味美,再加上地里才摘下来的新鲜红辣椒滚油一泼,直吃得壮壮、猴子不住地打嗝抹嘴,这叫一个过瘾啊!
壮壮坐在院子里石碾盘上翘着二郎腿:“秀琴姨,今个这两大海碗臊子面,这可让我壮壮过了一回咱白石寨的大碗面瘾。可别说,自从俺壮壮十二岁那阵子去河南少林寺练武艺,十八岁上闯荡江湖,这可是我吃过的最过瘾的几海碗面哇!秀琴姨,咱以后过年,俺壮壮都要回家,回家什么都不吃,将肚子省下空空来,专门要吃你老做的肉臊子面,这一大海碗不够,得满满两、三大老碗才成!”
猴子道:“可不是,壮壮,要说咱在外面什么好吃的都整过,什么鱿鱼、海参,什么川菜、徽菜,不管是南方的,北方的,干拌的,泡汤的,咋就出不来这个味儿呢!?”
壮壮伸着粗脖子道:“俺要是有秀琴姨这手艺,俺就什么都不干,就专门开面馆子去,先在这石城县城开,再开到老城去,美美开它几百个连锁店,让那些开面馆的都干瞪白眼去!”
猴子道:“去去去,开面馆也不让咱秀琴姨开,咱雇秀琴姨当咱们的顾问,静静地坐在那里,品品茶尝尝味就行,咱大工资敬神一样供着,挣了钱,咱也带着秀琴姨和锁子叔天南海北旅游去!”
秀琴本想将大山喊醒,见大山睡得正香,就不去打扰,又熬了一壶浓茶,洗了四个茶碗,放在院子的石碾盘上。听壮壮、猴子夸自己的手艺,咧着嘴笑道:“猴子、壮壮,你姨啥啥不会,大字不识几个,就只会擀这面片子,在咱这穷山沟沟混个日子还像个人样,哪敢到石城县城去,更别说是老城了,那可是你们大人物呆的地方啊!”
石锁吃了一碗臊子面,又喝了一大碗热面汤,放下碗筷来,眯瞪着双眼听壮壮、猴子两个后生大谝。秀琴的话让石锁也想插几句,他插了数次没有插进来。这会正好秀琴刚话落,两后生还没有话接,石锁打着饱嗝道:“娃们夸你几句就夸几句,你还当真了,还当真你成什么顾问咧,你让娃娃谝,无论谝啥,叔都爱听,叔都像回到了年轻时,那时同你们一个熊相,什么都敢干,天不怕地不怕!”
“哎哎哎,打住打住,你还天不怕地不怕哩,你就知道整日背着大铁锤,满川道去破石头,这都破了半辈子石头了,住的还是老祖上留下的这院子旧房子,你怎能和人家猴子、壮壮比呢,人家娃娃可都是人中什么来着?”秀琴急得直挠头。
“那叫人中蛟龙,还什么什么的,怎样,关键时候,还得我上,还是你老头子读书多吧!”石锁捂嘴笑。
“你聪明,你是大秀才,整天就知道石头长石头短,破完石头嚼个烂旱烟袋,手里捧一本《三国》,装神仙哩!”秀琴瞪着白眼道。
猴子急了:“秀琴姨,你可别说我锁叔,这东川地区,那家修房子建门楼能离开我锁叔,那钢筋钻子一上,那些不起眼的石头可就有了形,跟长上腿似的,要长啥样就长啥样,这在外面人家叫石雕,那可是赚钱的大买卖!”
秀琴撅嘴一笑:“去去去,就他那些买卖,还赚大钱哩,能养活个婆娘娃,混个油嘴肚子圆,就烧高香咧!”
壮壮急红着脸:“唉,唉,唉,俺的秀琴姨,人家锁子叔那叫真人不露相,露像不真人,要不你看看咱门口那两个石狮子,那雕工,不是俺壮壮夸海口,在那老城里没有几个手艺人能赶得上的,那石狮子只要一露头,争着抢的人能排成一条大街!”
“谁要抢俺家的石狮子啊?”大山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了,回问了一声。他吸吸鼻子,又闻到一股迷人的肉香,“什么好吃的,我饿了!”壮壮、猴子将大山从厦屋里拉出来,压到石碾盘边的石椅边坐了。秀琴见儿子醒来,赶快招呼石锁烧锅,她急急系上围巾,去给大山下面条。
三个后生你一句我一句又热闹起来。
壮壮道:“本来昨晚要谝呢,大哥你给咱大醉不起,又是吐来又是蹬,急得你二老忙前忙后,大哥,还记得不,是俺壮壮背的你大哥上的面包车!”
猴子道:“想着你一大早就能醒来,我拉着壮壮来看你,我的天,十来杯酒就让你大醉不起,真是读书之人啊。我俩不敢吵醒大哥,半早上又来你家,美美吃了两大碗臊子面,香,那叫一个香啊!”
大山道:“瞧你俩那点出息,不就是两碗面吗,香得连南北都不知道了!”
猴子道:“大哥,香就是香,实话实说,这东边是三峰山,西边是公王岭,这东西小弟还是知数的!”
壮壮高着嗓门:“大哥,这几年,你读你的圣贤书,俺俩走俺俩的独木桥,今个有空空向大哥取取经,咱要将世事往大整,将天给他娘地捅个大窟窿!”
大山揉揉惺忪的双眼:“壮壮,猴子,你们将大哥看成神人也,大哥也是凡胎肉身,吃五谷杂粮,只不过比你俩多读了几年书。自从小学毕业后,我上了初中,后来又上了高中,咱们见面的日子也就少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你俩都是大哥的好兄弟,大哥每年过年都要与你俩谝上那么一两宿,这叫什么,这就叫‘吃屎的孩子捏尿泥的娃’,真哥们啊!”
秀琴见三个孩子谝得正起劲,示意石锁,拉了架子车,去灞河边给牛割草;秀琴背了个大水壶,给挎包里塞了两块锅盔馍。石锁已架好架子车,在院子外喊。秀琴给壮壮、猴子打了招呼,让下午别回家,一起吃晚上的酸菜稀饭锅盔馍。
壮壮咧嘴嘿嘿直笑。猴子眯着眼,“又要劳秀琴姨了!”
秀琴道:“劳什么,谁让你三个是一起吃屎喝尿长大的。在姨这里,吃不上什么山珍海味,这包谷糁子稀饭、锅盔馍管个饱!”说完,坐上架子车,对着石锁大喊一声,“起轿咧!”
石锁仰着脖子一笑:“主子,你可坐好咧,起轿!---”喊完,他甩开大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土石路,一路颠簸着向灞河边推去。看着身边一人多高的苞米杆,棒子足足有半尺来长,正在吐着红樱呢,他兴奋地唱起秦腔《三对面》中包公的一段戏来。
王朝马汉喊一声
莫呼威相下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僚辈
惊动凤驾理有亏
秀琴、石锁出了门,大山拉出三个大碗来,又烧了一壶茶水倒满了,笑道:“壮壮、猴子,今个大哥没酒,咱们以茶代酒,干了!”说完,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壮壮、猴子由于吃了两大碗面,只喝了半碗。
大山道:“今个,大哥要好好听听,小学毕业后,两位兄弟都干了什么?从实说来,不然,你们就看不起我这位哥哥,咱今天挑明了,交交心,坦坦荡荡的!”
壮壮敲着桌子:“大哥,俺先整,小学毕业那年,俺学不进去,上山扛木头吧,又身单力薄,俺爸将俺领到姑姑家,姑姑家离少林寺很近,那里有全国各地学武术的孩子,姑姑给一家学校扫地,认得那家学校的校长,从此,吃住在姑姑家,早上练武下午习文,四年之后,那年俺十六岁,姑姑家出了点事故,姑父病逝,姑姑改嫁,只得将俺送回家。正好,那天在老城搞装修的舅舅回来探亲,在父亲地烂磨下,舅舅只好带俺到了老城,开始入行装修。这一来,一发不可收,从小到大,样样精通。舅舅很高兴,开始让俺承接各种各样的小活。现在,在老城,俺壮壮不光装修精通,武术天天早上也要练它个一两个小时,拳脚不离身,俺掏心窝子告诉大哥,有好几个美女在追俺哩,但本人一句话,事业创不大,没有宝马开别墅住,本大人暂不谈朋友!”
大山看着猴子:“你呢?”
猴子道:“大哥,小学毕业之后,我与你上了两年初中,后没有再上。在家务了两年农,十六岁那年,壮壮回来了,带我进了老城,当时木工缺人手,我跟一位南方的木匠打杂学习,那老木匠姓胡,长眉毛,长条脸,我管他叫胡师。胡师人很开朗,见我机灵好学又勤快,我只买了两包羊群烟,他就收下我这个徒弟,手把手地教我。四年啊,有一天,胡师母亲病了,他回老家之前,送我一个他亲手制作的墨斗,对我道,‘猴子,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你现在的水平,已经不错了,一般活儿不会难住你,记住,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做没良心的活,不能有任何瞎瞎心,不然,你干任何事都不会长久!’”说完,猴子的眼角涌流出一股泪花来。
大山道:“我是三月生人,猴子四月,壮壮六月,我虽然比你俩生月早,多读了几年书,多喝了些墨水,现在,连个大专都没考上,实在是难见江东父老啊!”
壮壮倒了三杯茶:“大山哥,以茶代酒,咱走了!”说完,一仰脖子全下了肚,大山、猴子也干了。
壮壮道:“大山哥,咱兄弟三个,从小在一起疯哩,到三队的鱼塘里摸海贝;到流峪河、灞河里捞鱼摸石头;下了雪到北边的吊子地里去抓野兔;过年一起到各家抓女婿要钱糊天灯。说句心里话,俺这辈子谁都没有服过,俺就服你大山哥,人忠厚,学识高,一是一二是二,俺壮壮虽然学了几手拳脚,到老城里闯了几年,多吃了几碗闲饭,但俺知道,单凭自个肚子里的水水,走不远,事情弄不大,咱事要弄大,必须有哥哥这样有学识的贵人相扶!”
猴子道:“壮壮讲得好,咱三兄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将来闯天下也是好兄弟。现在,出门在外闯天下,光靠有技术有力气不成,最重要的是要有文化,你得动脑子,那才能挣得了大钱,事才能弄大,此生才没有白活!”
大山道:“壮壮兄弟,你现有一身武功在身,又有装修的大量经验,这就是财富啊!而我,读书破万卷,手无缚鸡之力,跟你俩走出去,只能出出主意,动动嘴皮子,要想将事干大,没有几年的打拼,也就是,得试试海水有多深,也可能摸索出属于我们的路子来,也可能走弯了路子,啥啥也没有得到!”
壮壮道:“大哥,俺俩就要你给俺俩出出金点子,俺俩就要你大哥下河试试水的深浅,咱们兄弟一场,有难同吃,有福同享,只要能将事做大弄成,俺俩就愿意与你大哥一起去淌淌这浑水!”
猴子道:“大哥,一两次跌倒怕什么,一根筷子最易折,一把筷子抱成团我们三个臭皮匠,我不信赛不过一个诸葛亮!”
大山道:“两兄弟说得有理,那哥哥就出个点子,壮壮搞了几年装修,知道行情,猴子你学木匠,木工也是装修里的一大部分,我看,现在城市发展进程这么快,那么多人向大城市集中,全中国都在盖房子,咱就干装修这个行业,先下水摸摸行情,积累积累经验,再将咱周围几个村子的能工巧匠集中起来,成立他一个装修公司,我不信,咱就闯不出一条路子来!”
壮壮听了大山的话,小眼睛瞪得老大,一拳砸在石碾盘上:“大山哥讲得对,这个点子好,俺早就有这个想法,苦于没有路子,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去整,只好看着咱们这边的人被人家叫去,你干了三百元钱的活,人家拿去一大半,你能拿一百元还算好,咱们成了人家一些装修公司赚钱的工具,要是咱们自己有公司,自己接活,一是一二是二,那咱们一定发得扑腾扑腾的了!”
猴子道:“壮壮说得好,我这一两年是赚一些辛苦钱,那可全是人家一些所谓的公司接的活,人家一千元的活,包给你五百元那还是个多,还要看关系,看人熟不熟,这样一来,人家无形之中拿走了几百块,你是心知肚明,但你有什么办法,人家家大业大公司大,你单打独斗,有活的人不相信你,你咋是人家有公司的人的对手啊,人家这叫团队意识!”
大山道:“两位兄弟,既然同意哥哥的话,那咱们今天就制定一个三步走计划,前一两年,咱们走走市场,了解了解行情,积累积累经验,多攒攒启动基金,力争第三年,咱们各种条件成熟了,就将咱们自己的公司成立起来,将咱兄弟的梁山大旗竖起来,咱不做则已,要做就做精,就做强,等咱们有了一定的实力,还可以拓宽业务,干干其他事儿,将来也要同那些成功企业家一样,给像咱们一样穷的山村修修路建建学校,咱不能忘本啊!我相信,这一天不会远的,真的,只要我们有信心!”
猴子站起身来又倒了三杯茶,壮壮也站了起来,三人响响地碰了杯,一口喝干了。
猴子大声道:“干,大哥,就算是有天大的困难,我们也要走下去,我们一起干!”
壮壮道:“大哥,从今以后,你叫壮壮向东,壮壮就向东,你叫壮壮向西,壮壮就向西,全听大哥的,整,咱们整!”
大山道:“好兄弟,这个书大哥不读了,以后还得两位兄弟帮扶,我建议,咱们先从老城开始,几年后,机会成熟,全国多走一些地方,摸着石头过河;不过,壮壮,你哪几套拳脚可不能保留啊,每天早上,咱六点起来,你给大哥教教拳,这叫闻鸡起舞,有了这手段,闯世界咱们大有用处啊!”
第三天一大早,大山将一床厚被子塞进一个干净的蛇皮袋子里,他跟在壮壮、猴子身后,他们一起步行到白家庙车站,挤上了一辆开往老城的公交车。
秀琴拉着车窗里伸出来的大山的右手,眼里涌流出一股热泪来:“大山,出了门,别作践自个,吃好点,遇事多与壮壮、猴子商量,他俩见的世面多!”
石锁拉着大山的左手,将一疙瘩皱皱巴巴的票子塞进儿子手里:“大山,这是一百八十多块钱,到了老城,找个好一点的窝,剩下的,给你买点毛巾、脸盆、牙刷,多讲点卫生,城里人文明,别让人家瞧不起咱!”
秀琴见车快走了,又喊了一声壮壮、猴子,再三叮咛多帮衬帮衬大山,他这可是第一次出远门。
拴柱笑道:“看你娘三个,大山这是进城,出穷窝啊,又不是上战场,眼泪唰唰生离死别的。孩子大了,让他们自个闯世界去!”
狗蛋道:“秀琴姐,别哭了,大山这孩子,有种,将来干大事的料,让他们闯去,走,咱们回家,种咱那几亩薄地去!”
大巴车晃晃悠悠地开走了,大山趴在车窗上大声喊道:“妈,爸,在家多保重身体,吃好点,我会写信给你们的!”
看着大巴车消失在远方的林荫道上,秀琴一动不动,她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像泉水一样。
石锁拉了秀琴的手,将自己的毛巾塞到她的手心里:“他妈,娃走远了,走,咱回家,牛还没喂料哩!”
白家庙通往老城的大巴车从白家庙医院门口出发,一路上一站一停,经过沙河镇、石城县城几个大站,停留时间较长。三个小时后,大巴车来到离老城市区约莫七八站的一个大村子杨槐坡,杨槐坡家家户户都建有两三院的三四层小洋楼,大部分是出租用的。整个杨槐坡就像一个东西向的大手掌,靠了村南的大公路,一字儿建了一排门面房,这些房多为发廊、熟食、酒楼和一些修车铺子。这些房中间,进村有两条南北向的主干道,与村子中央东西向的主干道相连。村子里住着来自全省各个地方的人,村民有做生意的,有到老城一些工厂上班的,但大部分人,是靠吃房租过活的;这里由于距老城近,周围又有几所重点院校,所以,房子不愁租。整个村子住满了来自郊县的各种各样的生意人,有打小工的,有蹬人力三轮的,有卖地摊小吃的,其间,还夹杂了一些大专院校里的大学生。
而本地人,中年以上,多是每月到日子去收房租,其余时日,不是三五成堆的找个安定的地方打打麻将,就是扎堆成群的下楼遛遛狗耍耍鸟,侍弄侍弄院子里或屋顶上的几十盆各色的花花草草。对于郊县来这里打工的人来说,这些人就是他们努力的方向,要不你看看,同样是农民,这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思来想去,不是这杨槐坡的人有多么聪明,而是住在这的人因杨槐坡而沾了光,这过去长满杨树槐树的一个大土坡啊,这个叫杨槐坡的城东的一个八个队的大村子里的人,是神仙啊,他们何时能像这些神仙们一个样,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吃啥就吃啥。唉,提笼架鸟,打麻将务弄花花草草,自己何时才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啊!
大山在猴子、壮壮的带领下,来到一个造形漂亮的东西向大门楼前,门楼上雕有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在门楼的两个红漆柱子下,有两头张牙舞爪的小石狮,门上有一副对联,上联云:白天白地白槐坡人间仙境,下联云,青山青水青石院人杰地灵。对脑云,闲人怡心。
走进大门楼内一米宽的过道,映入大山眼帘的是几架紫藤,铁杆虬枝,缠绕交错,横空飞舞,布姿弄影,煞是好看。穿过一人多高的水泥花架,就是主人家的两层小楼了,再穿过小楼北边的一个小过道,又是一栋三层楼的小洋房,爬上小洋房的三层,最靠北边的一间,就是壮壮猴子租的出租房了。进了房子,是两张简易的单人床,沿着东北和东南的两个角东西放置,中间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置了一面精致的金色小镜子,还有两只白色的茶杯,桌脚下是半箱子空啤酒瓶子。几双布满泥巴的各色鞋子胡乱地横在门口的屋地上,一个破旧的蜂窝煤炉子堆在窗子下,几十块蜂窝煤顺着墙角一字儿摆开。空中南北向拉了一道长铁丝,上面搭了数条毛巾,东西墙上各开了一扇大窗,用来采光。
大山捏着鼻子,他隐隐地闻到一股刺鼻的味儿,说不清是鞋子味还是臭袜子味,或者是什么饭煮糊了的什么味。总的来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忽然感到一阵阵恶心,就直直地来到窗边,打开了窗子通风。
大山将装有被子的蛇皮袋子放在屋地上,皱着眉头道:“壮壮、猴子,这就是你俩的窝啊!”
壮壮道:“这是俺舅舅租的,他在这村子的另一家住,先给几个工友住,后来,那几人走了,由俺和猴子为王了!”
大山咧嘴一笑,猴子指了指房顶道:“我俩那年刚来的时候,壮壮他舅住这房子,我俩就在屋顶搭了一个临时窝棚。后来由于漏雨,壮壮他舅租了另一户人家,我们俩就住在了这儿,比起当年那窝棚,这已经是天堂了!”
壮壮道:“今个,大哥来了,先同俺挤一张床,明天,俺去舅舅那里扛两块板子来,给大哥搭一张床,这个房子大哥随便看看,看搭在那个地方合适,要不,咱三个搭一个大通铺,在一块挤挤热火!”
猴子道:“行,将桌子向中间移,靠东边的窗户,三张单人床挤一块,三兄弟不分家,一个热炕头!”
壮壮道:“人家大哥斯文,才不跟你挤一块呢,你爱打呼噜,还不将大哥吵死,人家大哥不会塞着耳朵睡一晚上!”
猴子道:“你好你好,你那双脚往出一伸,我的天,整个房子跟夏天的露天茅房一样,那个臭啊,开了窗,第二天你去看看,那窗子外墙壁上,全是黑压压的一片啊,全是死蚊子,怎么死的,全是你那脚熏死的!”
大山捏住鼻子一阵笑:“你俩啊,谁别说谁,都是半斤八两!”
三人正在说笑,忽然从外面传来一个人洪亮的声音来:“谁呀,是不是壮壮、猴子回来了?!”
壮壮、猴子赶快出得门来,壮壮一抱拳:“龙叔啊,俺们刚刚下的车!”
龙叔打量了一下壮壮、猴子,他的目光一下子直落在他们身后大山的脸上:“这位是?”
壮壮道:“嗷,大山哥啊,俺们同村,俺的大哥哥,一起玩大的,大小的大,山水的山,大山!”
大山低低地叫了声叔叔好。然后,脸一阵阵泛红。龙叔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大山,好名字啊,以后,到了晚上,我唱秦腔可又多一个新戏迷了!”
猴子道:“龙叔,大山哥可会唱好多段子哩!”
龙叔眯着眼道:“是嘛,那我可要好好领教领教了,好吧,你们才回来,好好收拾收拾!”龙叔转过身来,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嗷,大山,你才来,这也是你有福啊,楼下才走了一个租户,正好腾下一张小木板床来,那是我高中时睡过的,你们三个快快抬上来,让大山先用着,你看看你看看,大山,咱二人还是有缘啊!”
三人快快抬了床,沿着东边的窗子下支好了。大山到外面小商店买了毛巾、牙刷和脸盆,三人将炉子挪到楼道里,又从龙叔那里换了一块烧红透了的蜂窝煤,将炉子生着了,架上铝锅去,猴子下了一大把挂面,又从龙叔那里弄来一大把洗干净的菠菜叶子丢进锅里去,壮壮洗了三个大海碗,又熟了一大勺子滚油泼了,三人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又各喝了一碗面汤,都打起饱嗝来。大山提出出去走走,猴子、壮壮一拍即合,三人锁了门一起出去。
大山在壮壮的带领下,穿过村中心大街,向南出第二个南北向的主道,来到通向老城中心的主道边上。靠主道向东行不到一里,有一巨大环形天桥,天桥就像展开的巨大翅膀,将东西向巨大的车流向南北的二环上分流而去。而大桥下,树林花草丛生,又有宽广的水泥路面,阴天可以避雨,夏天可以乘凉,周围人流量大,天长日久,这儿成为老城城东重要的民工市场之一,每天一大早,四面八方的民工就会向这里云集,三个一组五个一群,或立或坐,或低声私语,或高声对歌。做木活的将锯子放在手边,粉刷的扛着长长的棍子,砸墙的手提着笨重的大铁锤,打眼的脚前放着小钢炮一样的冲击钻,水工将写有字的小牌子挂在身边的破旧自行车头上……总之,有智的吃智,没智的吃力。有了人力市场,周边也就生出了相应的服务市场,有卖便宜面食的,三块钱尽饱吃;盒装米饭菜是一份,米饭可一碗接一碗地去盛;买热包子的个大量足吃着过瘾。总之一句话,下苦的要便宜,能吃饱且花最少的钱是硬道理,做熟食生意的卖的是回头客,走的是一个量字。
大山的工作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山、猴子、壮壮三人在地摊上吃了两个热包子,又喝了一碗热菜汤。壮壮让大山和猴子去他舅舅的工地。大山道:“我想先去天桥人市看看,碰碰运气!”猴子、壮壮争不过,三人约定,晚上八点村子口的凉亭下见面。然后,大山目送壮壮、猴子挤上通往老城的公交车。大山背上父亲留给他的绿色军用水壶,目不转睛地向东边的环形天桥走去。太阳刚刚从东边的高楼上升起,人市上已黑压压地围了成堆成堆的各色人。八点多钟,先后来了三四辆车,拉走了一些砸墙的打眼的民工;八点二十左右,又来了几辆车,拉走了一些清理垃圾的人;八点半的时候,又有一些清水道的,挖地基的民工被大货车拉走。看着身边的民工越来越少,大山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在这些各色的人中,他第一不会任何技术,第二又没有力气,可谓是要什么没什么。肚子里装着的是满肚子的知识,而这些,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处呢?能砸墙吗,能举动大铁锤吗?在大山思虑着是否今天没人要自己的时候,一辆蓝色的大卡车嘎的一声停在了他的面前,车后紧跟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一个带墨镜的贵妇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她的身后,一个身着灰色西装,留着寸头,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推开车门跳了下来,朝着人群高声喊:“去不去,六个六个,要四个铲煤的,一车每人八块钱,谁去!?”话音刚落,周围的民工哗啦啦地拥了上来,将那个中年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我去,我去!”四下里传出了各种各样的喊声。中年男子环顾了一眼四周,右手手心朝下,左手食指指向右手手心。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中年男子指了指身边三个体格健壮的人,“你,你,你,上车,上车!”他指了指那辆蓝色的大卡车。三个壮汉将自己的工具扔进了一人多高的车厢里,一个鱼跃,爬进了车厢。中年男子叫够了六个人,正要上车的时候,大山不知什么原因,低低地喊了一嗓子,“老板,能不能算我一个!”中年男子斜瞟了一眼人群中的大山,他没有理他,准备上车走人。那戴墨镜的贵妇人长长地探着头,笑道,“小伙子,就是你了,上车!”
大山趴在大卡车的后车厢上翻了几次没有翻进去。贵妇人推开红色轿车的车门大声道:“小伙子,来,坐这儿!”大山红着脸坐在轿车后排女妇人的身旁,这是他第一次坐这么高档的轿车,而且,身边又有这么一位美女陪伴,他的心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啃咬。妇人有三十来岁,一身绿色的绸裙子,睫毛老长,眼睛好大,水汪汪的。大山不敢直视女妇人,甚至,不敢大声喘着气,那一刻,在他身边的好像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美女,而是一个大老虎,或者一个随时要爆炸的定时炸弹。他直直地强压着自己的心跳,高高的鼻梁上很快就沁出一层细汗来。
中年男子熟练地在前面开着轿车,那辆大卡车载着六个民工在后面紧紧地跟着,透过窗外的反视镜,大山看清了那中年男子白净的脸,这是简型的国字形脸,留着浓重的八字胡,那胡子一根根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是一个很体面重讲究的男人。
大山心里嘀咕着那八字胡,身边的女人先开话了,声音柔柔的,像是那没有浪花的湖水一样:“小伙子,家是那里的?”
大山看着窗外,低声道:“黑土乡白石寨的!”
“出门几年了,今年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妇人连着问。
大山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想到那妇人点名要了他,他才有今天的活儿,要不然,他还会直直地站在那大转盘桥下,傻呆呆地等啊,不知道何时才能接到活儿,甚至,直到天黑,灰溜溜地空手而归。想到这儿,他轻轻地回道:“昨天来的老城,高中才毕业,十九岁,大山!”大山急急回答完,他不想多说话,甚至是一个字。
“十九,同我的弟弟差不多大!”妇人递过一张餐巾纸来,在他的鼻子上轻轻按按,然后塞进他的手心里,轻声道,“擦擦汗!”
大山捏着那团餐巾纸,在自己的额头上擦拭了一遍,又围绕着鼻尖按了按,他闻到一股说不清的淡淡的香味,他不知道,这香味来自哪里,花香吗,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是窗外飞来的吗,车上窗户紧锁,但就是窗户开着,那窗外又有什么呢,这样让人迷醉的香啊!
“大山,好名字,大气,小伙子,要说咱俩还是乡党哩!我老家就在黑土乡下边的那个村,只是,我生在那里,并没在那里长大!”妇人注视着大山,越看越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伙越耐看,他好像似一个人,她生命中的一个人,但好像一时又想不起来,这让她一阵阵激动起来,“怪不得哩,我刚才一看见你就眼热,好像在那里见过,又记不起来,原来,原来是乡党见乡党啊!”
大山觉得妇人一直在看他,唉,看就看吧,我一个两手空空的男人,还怕你看不成。他心中一时升腾起一种胆量来,都是人,我来自农村,我难道就低人一等吗?不,绝对不能,更何况是乡党哩,想到这里他反问道,“阿姨也是黑土乡人啊,有句歌词道,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真有道理啊!”
妇人道:“打住,打住,别叫人家阿姨了,叫老了!”
前边开车的八字胡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大山,叫大姐,黄经理,大姐还没结婚哩!”
大山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还以为,那开车的是女妇人的丈夫哩,原来?--
他一时弄不清自己的耳朵,忽然一阵阵糊涂起来。
“大山,他是我们的宋副主任,管销售的,以后你管他叫宋总就成!”妇人道,“至于我嘛,将那经理两字抹掉,乡里乡亲的,多碍事,还是叫黄姐好,平起平坐呗!”
八字胡一边开着车,一边打着口哨道:“大山,今个,要不是黄总的意思,我才不会叫你哩,干那重的活路,你这瘦小的身子骨能撑得住!还不敢快叫声黄姐,了了这份人情!”
大山看着后视镜里的国字脸,再看看那双冷冷的三角眼,他僵持了几分钟,在妇人火辣辣的眼光里小声叫了一声“黄姐!”
妇人忽然格格格格地笑出声来:“爽快,爽快,难为乡党了,高兴啊,今个不光见了一个乡党,又多出一个小弟弟来,这不行!”说完,她直直地抱了大山,在大山的腮帮子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大山吓得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当妇人抱着他的那一刻,一股迷人的香气直直穿进他的鼻孔里,让他呼吸不得。同时,那妇人两个圆圆鼓鼓的胸脯,直顶得他一阵阵晕厥,这是他这一生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一个女人拥抱,他紧张,他感到,他的手脚全都是冰冷的多余的,他相信,他今天晚上一定会失眠。
转眼,小轿车一拐弯,穿进了一座高大的水泥围墙院子里,大卡车也紧紧跟在后面,七拐八拐,开到一座大煤堆前,嘎地一声停了下来。
黄经理钻出小轿车,对着大山低声道:“大山,今天晚上,大姐请你吃海鲜,我认下你这个弟弟了!”
大山看了一眼黄经理,眼前的女人简直是一个当代的杨玉环,她丰满而不显肥胖,高挑而又艳丽多姿,可以说,眼前的黄经理就是一株盛开的红牡丹,她是那样的高贵而迷人。但大山深深地知道,她与自己无缘,自己是一个穷小子,一个身无分文靠出卖力气养活头上这张嘴的穷小子,他现在除了要挣更多更多的钱外,身边的世界包括这个高贵的女人,尽管她是自己的乡党,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你还得出卖力气,你没有任何资格停下脚步来,哪怕是一天时间,悠闲地去喝喝茶水赏赏美景。
大山蒙了一下,心里一阵咯噔:“不,不,不行,大姐,我我,我同壮壮约好了,今晚要去参加一个兄弟的生日聚会哩!”大山头上的汗水又冒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来。
黄经理淡淡地一笑,露出一口白亮而整齐的牙齿来:“那好,反正那堆煤今天运不完,明天,明天怎样,明天后半天,我请你,怎么讲,那几句姐可不是白叫的!”说完,对着八字胡喊道,“给我乡党找把小一点的铁锨,多照顾点,他还是个高中生哩!”说完,独自一人,咯噔咯噔地朝着后面的一栋红色的楼房走去。
大山注视着黄经理的身影,高挑个儿,细腰,走起路来在微风的吹拂下,那腰身真的像极了老家灞河边的三月垂杨柳。
“走,扛家具,干活!”八字胡喊。几个人一起来到大煤堆前。水泥地上有一大堆的工具,八字胡拉起一把小一点的铁板锨来,塞到大山的手里,“来来来,小兄弟,这是你的!”另几个民工各捡起一把铁板锨来,在手掌里各吐了一口唾沫,挽起袖筒就要干活。八字胡指了指一人多高的大车厢,“看见了没,装满一车,叫一声驾驶室的师傅开车,拉到另一个工厂去,再下车,这样一装一下跑一趟,不亏大伙,每人八元,今天拉完这一大堆,明天,另一地还有一大堆等你们哩。晚上,我过来与你们结账!”说完,一低头钻进轿车里,一踩油门,屁股一冒烟,风驰电掣地出了水泥墙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