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胡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货车司机躺在车后边一棵大柳树下品茶,树上几只知了这时也高声地噪叫起来。太阳爬上了楼顶,火辣辣地照在水泥地上。
大山扬起头,挽起了衣袖,握紧了锨把一锨一锨地铲起乌黑的煤块,然后用力地扬进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车厢里。开始还能受得了,十分钟后,他宽大的额头上,开始沁出一层豆大的汗珠来。二十分钟后,他的后背已经成小溪,背脊沁流出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衣,紧紧地贴在脊梁上。他呼出的气流也一阵阵的急促起来,嗓子一阵阵干涩发痒,似在冒着一团火。他多想停下来休息一下,喝一口茶润润嗓子,但看到其他六个民工,他们的铁锨大出自己好多,人家干活不停歇,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停下来呢?一车煤装满,人家本来出的力气大,应多拿工钱,现在,按人头算,这样,自己不捡了大伙一个大便宜吗?想到这里,大山咬咬牙,又一锨一锨地扬起煤来。
半小时后,第一车煤终于装得圆圆鼓鼓,几个民工爬上了车,跟车将煤下到五六里外的一个造糖厂的院子里,然后,货车拉上七个人,又来装第二车煤。
装第二车煤的时候,干了二十多分钟,大山实在是撑不住了,他不光嗓子冒烟,手上打的几个血泡这时也磨烂了,火辣辣地疼。他的眼睛一阵阵冒着金花,他知道,自己需要休息,需要休息啊!他扶了锨把静静地站立一会儿,他想让自已镇静一下。也许,自己会好一点,然后自己也可以接着干下去。
这时,货车对面的两个民工嘟着嘴议论起来。
长脸道,“想挣钱还不想出力,要睡觉,回家睡去!”
卷毛瞪着白眼道:“本来锨就小几号,还要偷懒,明个,咱们不要他,咱们的力气也是饭养的!”
大个子干脆喊将起来:“唉,唉,唉唉,你到底干不干,不干,马上回去,别分我们的血汗钱!”
大山的眼泪伴着汗水流淌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那边红楼三楼上一个窗户忽然开出一条缝隙来,探出一张俊美的脸:“谁在哪里凶哩,谁规定人家干活累了不能停歇一下呢,更何况人家大山还是一个孩子啊,你将人家累坏了是你们给人家抵命呢还是我黄小叶,再说,大山的命贵,我黄小叶就是买了这厂子,可也抵不过人家的命去!”
大山本想硬撑一下再干,听了黄小叶的话后,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知道他遇到了好心人,他知道这个好心人叫黄小叶,这一刻,她多像他的亲姐姐啊!真的,他实在干不动了,浑身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他需要喘喘气,好好地歇息一下,哪怕是短短的十分钟也好。最好,最好,像牛一样,美美地喝上几大杯水。他感到,自己今天出的汗水好像将自己这几年所有的汗水一下子全出完了一样。说真的,他多想美美地喝它一大桶水啊!
黄小叶发了话,几个民工也就闭了嘴。他们知道,你得罪了谁都成,就是不能得罪这位姓黄的大美女啊,他是黄经理啊,你没看看,那位八字胡,那帅哥混的多准,他都给人家美女打工哩,我们算个啥,就是这老城上空漂浮着的一粒小沙尘,是那大树上一片小小的黄叶子,或者,就是那墙角的一根小小的不知姓名的野草。下午的工钱,明天的工钱,都要从她那里出哩,都在她那纤纤的玉手掌心里攥着哩!
长脸见大山坐下来歇息,干活也就慢了下来。卷毛见长脸慢了,又白了一眼大山,他甩了铁锨,也坐了下来。
大个子咧着嘴,从口袋里扯出一盒香烟来,抽出一根,点着了,一连咳嗽了几声:“好吧,好吧,坐坐坐,大伙既然累了,咱歇息半个小时,再一鼓作气,装它一整车!”他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好热的天,要是有一壶浓茶就好了!”
几人正在歇息,柳树后细步走来一个高个子的中年妇人,提了一把大大的水壶,右怀里抱了一沓子小瓷碗,到了几人面前,轻轻放下道:“黄经理亲手熬的,快喝喝,快喝喝,大热天的,都是爹娘养的,都不容易!”说完,一转身走出十来步去,忽又转回头来,“噢,一会儿喝完了,我再给你们熬,出门在外,大家不要客气啊!”
大山与六位民工整个下午装卸了五车煤,当最后一车煤下完车的时候,天上已经繁星点点。长脸看了看手腕上一块旧表,嘟着嘴喊:“八点了,已经八点了!”
司机一个电话,八字胡的红色轿车不几分钟就停在几位民工的面前。八字胡下了车,与司机交流了几句,然后快速的从腋下黑色挎包里掏出一沓暂新的票子来,大着嗓门道:“今个,大家辛苦了,黄总发话了,一人四十元的辛苦钱之外,每人再加十元,让你们去吃个夜市,这样,每人五十元,怎么样?”说完,哗哗哗地数好了钱,分发到每个民工手里。让大伙数清了,然后道,“放心,黄总从不亏欠下苦人的钱,明天,老地方见,八点,我的货车司机专门去接你们,明个拉另一个地方的煤!”
大山和几位民工坐上大卡车,卡车七拐八绕,半小时后,又将他们送到天桥下的民工市场。大山早已饿得前心挨着后背,嗓子里灌进的十几杯茶水早已顺着汗液排了出去。这时嗓子又一阵阵冒起烟来。他就近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三块钱一大海碗的干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美美地喝了两大碗面汤,这才觉得全身舒坦起来。
大山顺着马路边迈着大步,边走边看着夜景,一会儿又想想父母,这会儿他们在干什么,在想儿子吗?不知不觉已来到杨槐坡村口,壮壮、猴子早已在那里等着他哩。
壮壮道:“大山哥,你这是到哪里去咧?俺俩可是等了你近两个小时了。俺俩先是在天桥人力市场转悠了一大圈,没有找到你,又回到这里,猴子说与你早上说好的,怕你从其他地方回到这里,俺俩就又在这里等,这才见到你!”
猴子眼珠子一转:“大哥,今个怎样,告诉小弟,挣了多少银子?”
大山咧嘴一笑:“猜。”
猴子举了一个手指头:“十块?”
大山摇摇头。
壮壮举了两个手指:“那么,二十?”
大山没发话,只是笑。
猴子、壮壮同时举了三个手指。
大山看着天上的繁星,又笑。
猴子道:“到底多少,我不相信,我俩一人挣了十五块,你能挣得比我俩还多?!”
大山先是让俩人看看他手掌上的血泡,然后从腰里最里边的一个口袋里慢慢掏出五张崭新的十元票子来,在俩人眼前一晃:“看好了,看好了,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整整五十块,怎么样?”
猴子眼睛睁得老大:“哇塞,大山哥,你这是发那路子财啊,一个日头五十块,明个,兄弟也跟你一起去!”
壮壮张大了嘴:“大哥这叫什么,出师得胜还朝,好兆头,好兆头,这就叫开门红,将来一定钱途大大的!”
大山将一天的经过给俩人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然后道:“明天还是一天的活,老板人数定好了,不然,我一定带上两位兄弟。”
三人回到住处时,龙叔正站在楼顶上吼秦腔。见三兄弟回来,忙放开嗓子喊:“壮壮、猴子,还有,还有大山,来,来来来,听龙叔给你们来一段新学的折子戏!”
三人一窝蜂来到楼顶,龙叔已给三人倒好了浓茶。然后一板一眼地唱了一段《周仁回府》。
奉承东蛮奴才报德以怨
我把你无义的贼呀
他将我推虎口进退两难
我怎忍把嫂嫂严府去献
莫奈何先把兄性命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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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叔刚唱完,大山第一个鼓起掌来,壮壮、猴子也跟着鼓掌叫好。
龙叔笑道:“这是李爱琴的段子,昨天才学会的,我这是热蒸现卖,程咬金班门弄斧了!昨天猴子不是说大山唱的一口好秦腔吗,要不,给叔来一段。”
大山笑道:“龙叔唱得这么好,还说是程咬金,那,那我们这些晚辈,还,还怎么活呀!?”
猴子道:“大哥,龙叔这么有兴致,就来一个呗。”
壮壮破着嗓子道:“大哥,咱捞稠的,吃干的,来一段,来一段!”说完,狠劲鼓起掌来,猴子也举起身边一个破脸盆敲将起来。
大山红了脸站起身来,一抱拳道:“既然大家这么赏脸,我大山就献丑了,我来一段《虎口缘》怎样?”
众人鼓掌。
大山唱到:
你二老刹时无去向,
我的父不知在那方;
你在一旁哭声放,
我在一旁痛肝肠;
含情脉脉各惆怅,
声声儿不住叫爹娘;
孤儿幼女相依傍,
同病相连两情伤;
猿啼鹤唳山谷响,
我也觉得心惊慌.
大山还没唱完,龙叔就鼓起掌来。
壮壮、猴子跟着鼓掌,龙叔的掌声最长。鼓完掌后,龙叔边给大山添茶一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没想到,你小子年纪轻轻,嗓音如此之好,你这叫什么,这就叫字正腔圆。不瞒你说,老夫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民间有这么好的嗓子啊!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好好唱,前途无量啊!”
大山笑道:“玩玩,滥竽充数,上不了台面。这全是小时候跟村子里的大喇叭学的,我们那里的孩子,十有八九都会,不信,让猴子、壮壮也来两段!”
猴子、壮壮推不过,猴子来了一段《张连卖布》,壮壮来了一段《赶坡》。
兴致一起,几个人你一段我一段,一直唱到十一点多。直到一轮明月直直地挂在枝头,龙叔才下楼去睡觉。那天晚上,大山睡得很香很香,后半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挣了好多好多的钱,他将钱塞到父亲的手里,父亲数啊数啊总是数不完。他问父亲,俺妈哩?父亲道,给我娃领媳妇去咧!话音未落,他看见母亲拉着一位头顶红盖头的女子碎步向他走来,走着走着,越来越近,他急得脸一红,心一阵狂跳,一睁眼,壮壮正瞪着双眼看他哩。
大山道:“天没明哩,你咋不睡觉?”
壮壮道:“六点半咧,俺要到后院竹林练功去,这不,正等你哩,俺不是答应过你吗,要收大哥你这位大徒弟哩!”
听说练功,大山一骨碌爬起来,两人蹑手蹑脚,来到后院竹林中间一块敞亮的空地上,壮壮先是来了一套醉拳,把个大山看得心里激动的不得了。大山要马上学,壮壮建议先学学基本功。大山没法,壮壮手把手地教将起来。
第二天,当第二车煤装起来的时候,黄经理忽然出现在大山的身后,她示意其他几位民工跟车上车,她有一些话要同大山说说。几位民工诧异地看着大山,爬上了煤车。煤车像一个鼓鼓的瓢虫一样,忽忽悠悠地爬出了院子。
黄经理道:“大山,大姐想同你拉拉话,下午的煤你就不用铲了,工钱吗,大姐一分不少给你,行吗?”
大山没有说话,说心里话,对于一个乡下的孩子,第一次进城,体弱力小,能得到这样一位大姐地帮助,自己是多么幸运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那天黄经理让他上车起,他的心里就装着这位女人了。这是一位有爱心的人,是一位值得交心窝子的人,是一位值得叫一声大姐的人。那天在车上,虽然黄经理抱了他,亲了他一口,让他目瞪口呆。但他并没有反感她,反而更觉得,这是一位不简单的女人,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人,在她的身上,可能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他是多么想分享这些故事啊。
大山知道,现在自己无权谈情说爱,要钱没钱要业没业,一个瘦得干巴的穷后生。而人家黄经理,是成功人士,要什么有什么,人又生得水灵,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大唐时期的武媚娘来。对对对,黄经理就是现实版的武媚娘啊!他大山,无论从那方面去想,都不配。但他心里又愿意与她交心,她要是做他的姐姐,永远的姐姐,那将是多好啊!想到这里,大山微微地点了点:“大姐是位好人,大山从命就是!”
听到好人两字,黄小叶扑哧扑哧地笑出声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好人,大山,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叫我,听得我心里暖暖的,走,大姐带你前后走走。”
这是一家粮食转运站的大院,过去人丁兴旺,粮食转运较忙。现在,大部分人已经转移,只留下一个大院子来。院子东南角,一字儿盖了两栋六层小楼,靠东,有一溜儿几排大仓库,过去存粮满仓,供给四分之一老城人的粮油,现在,院子里除了一个姓马的老头看门外,整个院子都租了出去,分别给两家单位租用,而靠东的哪一栋六层小楼,整个由黄小叶的制糖厂租下,住着全厂一百五十多号工人。而最上一层,是各级领导开会的地方,第五层一整层,就是黄小叶的家。
黄小叶带着大山沿着小院子走了两三圈,然后爬上了东南角靠边的一部小电梯,不几分钟,就上到了五层。黄小叶快速地打开一个厚重的防盗门,映入大山眼中的景象似仙境一般。这是一个八十多平米的大客厅,客厅正中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船型水晶灯,晶莹透亮,栩栩如生,其中有小桥流水,船舟唱晚,渔歌互答,色彩交辉,美奂绝伦。靠西边的一面大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风景,画面上桃花盛开,一条弯弯的乡间小道,伸向一片古老幽静的小村庄。村庄里炊烟袅袅,田野里春牛正在耕地,几个农夫正在扶犁撒种,一个小女孩正在追赶一条小黄狗,在田间地头采野花哩。油画的下面,是一套落地茶色欧式大皮沙发,沙发正前面,是一个大树根茶几,七八个大根为脚,上面层层分设为几个大区域,中装有水泵,打开电源,音乐声起,主区域小桥流水,飞瀑高挂,另一区域是一整套古色古香的茶具,其下是一隔档,放置各色茶叶。树根的周围,是几个小树根茶座,用于招待客人。客厅正东电视墙上,是一个八十多英寸的大背投彩电,地板上铺着绿色的天鹅绒地毯,地毯上各色大牡丹点缀其中,富贵而高雅。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似踩在海边的沙滩上。正南墙上,是一个大飘窗,金色的窗纱落地,飘窗上,几盆各色的花儿正在盛开。
大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档的装修,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美丽的地方。他不敢挪脚,也不好意思脱鞋,他怕踩脏了地毯上的牡丹花,更怕露出了大脚趾上的袜子洞。
“走呀,大胆地向前走,到了姐这里,就是到了你自己的家!”黄小叶一边泡茶,一边直直地看着大山。
大山急得头上直冒汗,他进不是退不是。
黄小叶放下茶杯,一把拉了大山的手道:“走走走,踩脏了就踩脏了,又不让你赔,男子汉大丈夫,大胆一点。脏了,明个工人来清理一下,怕只怕没人踩呢,你大山来姐这儿,就是贵人就是稀客啊!”
黄小叶将大山压坐在茶几后边的沙发上,然后美美地给大山冲了一杯浓茶:“这是西湖龙井,清明前的茶,一个朋友前天才从老家捎过来的,没喝过吧!”黄小叶笑道。然后,又从茶几另一边,拉过一个糖果盘来,“来来来,想吃什么,就拿什么,放开吃!”
大山没有喝过西湖龙井,闻着那淡淡的茶香,看着那透明玻璃杯里上下翻动的茶叶,他正色道:“大姐,你家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童话世界里的王宫啊!”
黄小叶又是一阵笑,这次,她是捂着肚子笑,笑完了,右手支着下巴:“是嘛,大山你真会说话,说得大姐心里美滋滋的,这个甜啊!说真的,我好多日子还没有这么高兴呢,这样吧,奖励你,一个大苹果!”黄小叶熟练地削完苹果,塞到大山的手里,“吃,大姐看着你吃!”
大山不好意思:“大姐你也吃啊,你看我,又是喝又是吃,无功受禄,这多不好意思啊,这样,我给大姐也削个苹果!”说完,大山挑了一个最大的苹果,拿起小刀削了起来。他折腾了半天,黄小叶在一旁鼓着小嘴笑。大山削得坑坑洼洼,形象不好,他不好意思,“在老家,苹果熟了,洗一把,连皮吃。你看我这手笨的,削得不好,大姐将就着吃吧!”说完,他将苹果伸到黄小叶的面前。
黄小叶没有接苹果,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大山,眼角溢出一股热泪来:“大山,你能喂我口苹果吗?!”
大山呆呆地看着黄小叶,这个眼角上翘的大眼睛女人,他不知道,她怎么一瞬间,就流下热泪来,他推测她有什么心思在瞒着自己,这个心思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他的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竟能让这么坚强的一个女人落下泪来。一瞬之间,他感到他与黄小叶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大山看着黄小叶脉脉含情的双眼,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小刀削下一大块苹果来,将苹果伸进黄小叶微微张开的双唇里。黄小叶的唇棱角分明,红润而迷人。
黄小叶轻轻咬了一口苹果,微微地对大山笑了笑;然后,她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苹果,又傻傻地笑了笑。最后,她的眼角脸颊上,泪水如河流一样涌流下来。大山抽了一块纸巾,伸到那正在涌流的脸上;黄小叶一头扑进大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大山,小声地抽泣起来。
大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一动不动像一块礁石。他能够感受到黄小叶的痛苦。在那低低的抽泣声中,大山也感到一种无名的失落和痛苦。黄小叶的心跳在大山的胸前高高低低的翻着浪花儿,泪水在大山的背脊上流成两条小河。大山感到,黄小叶的手紧紧的紧紧的,活像一把大锁,锁着自己的肩膀,锁得自己有一点喘不过气来。
黄小叶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迷人的女人香味,直直地向大山的鼻子里钻,让她一阵阵紧张,又一阵阵迷糊。黄小叶的秀发如绸缎一般,滑滑地挪过他的脸颊,就像无数的小虫子在爬过大山的心头,他真想紧紧抱了这个女人,将她当成自己这辈子的媳妇一样;但他没有,他不能,他不能,他知道如果那样,这是乘人之危;再者,他更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姐姐,自己的亲姐姐!
黄小叶抱着大山,泪水泉涌:“大山,不好意思,让姐多抱一会儿,一会儿。”
两个人一动不动,大山道:“大姐,有难处就抱吧哭吧,想抱多久,大山就陪大姐多久!”
黄小叶道:“大山,大山,姐心里堵得慌,堵得慌,抱着你,姐心里的火就灭了,就灭了。”
一个小时后,黄小叶慢慢地松开了手,她拉了大山的手道:“大山,姐今个失态了,失态了!姐今个告诉你个秘密,藏在姐心底五六年的一个秘密!”
黄小叶带大山来到西侧沙发后的一个小卧室,她轻轻地推开了门:“看到了吗,我的先生!”黄小叶又落起了泪花。
大山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婚纱照,哇,与黄小叶正在相拥举杯的那个男人多么像自己啊,高挺的鼻梁,浓重的眉毛,大而明亮的一双眼。万物造人,也弄人,这天底下也真有与自己生得这样相似的一个人啊!
“这是,是,是大哥!”大山问。
“是的,是我的先生赵阳,他已离开我五年了,唉,五年了!”说完,黄小叶又抽泣起来。
大山扶着黄小叶:“大姐,就让一切都过去吧,不要太伤心,逝者如斯夫,活者的路还正长啊!”
黄小叶坐在床上:“割舍不下,割舍不下啊!夜夜梦见你大哥,夜夜他都对我笑呢,忘不了,忘不了。你说,这人世间,要是有什么方子,我宁愿舍下一切,过最苦最苦的日子,哪怕做牛做马,只要我的赵阳能回到我的身边,我一切都愿意舍弃。只可惜啊,五年了,五年了,我的泪都快要哭干了,就是忘不了,忘不了啊!”
大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听黄小叶讲述她与赵阳的故事。
黄小叶咬着薄唇道:“大山,大姐一时太激动,让你受惊了;你长得太像赵阳了,我多想,如果你就是我的赵阳那该多好啊!”黄小叶喝了一口大山寄上来的热茶,“我与赵阳是在八年前认识的,那时,我们俩是大学同学,我学的是企业管理,他学的是金融,他人很幽默,文艺细胞多,爱写小说、诗歌,他的作品经常在校刊《七彩虹》上刊登,人又生得俊,所以,也就成了大学里女生追捧的香饽饽!”
黄小叶讲到这里,示意大山也喝茶,大山一扬脖子,一杯浓茶全下了肚。黄小叶又添满了道:“我们俩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那次舞会,女生很多,男生少,他是第一个请我跳舞的人,我们一连跳了十来曲。那次舞会之后,他再没有跟其他女生跳舞,他说,同我在一起感觉很舒服,没有距离感,很惬意,很快乐,希望成为朋友。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的心头上跳动,跟他在一起,我感到有说不完的话,而离开了他,心里就很失落很失落,看啥啥不顺。我知道,我应该是喜欢上他了。再后来,我们相约在校园里的角角落落,一起谈人生,谈社会,谈未来,谈文学、诗歌和戏剧等等,我发现,他知道的东西真多,他诚实直率,每一次约会,都是那样让人陶醉,我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每次,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话说完了,想着法子再想再说,我深深地知道,我的心已经被眼前的赵阳彻彻底底地征服了。”
黄小叶又喝一口茶:“那年的情人节,他送了我一束花,花是他亲自上山采的,金黄而淡雅,我激动得不得了,第一次主动抱了他。他轻轻地亲了我一口,我没有回绝,那天晚上,在大操场,我们紧紧相拥,看那天上繁星点点,赏那金色的月儿弯弯。那一刻,我感觉到,这一生能跟赵阳在一起,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黄小叶拭着泪花:“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我们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情结。就在毕业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彻彻底底的成了赵阳的女人。”
“再后来,”黄小叶道,“赵阳先在一家企业工作,我继承父业,办起了小厂子,厂子先是十几个人,后来发展到几十个人;一年后,赵阳离开那家不景气的企业,成了我的左膀右臂,我们一起摸爬滚打,我们商定,等我们厂子发展到几百号工人,年产值五百万时,我们就结婚!”
黄小叶的泪花又一次涌流出来:“可是,可是那一天,我们的厂子终于成功扩大了规模,年净产值二百多万,工人四百五十多人,而他,我心爱的赵阳却主动提出离开我。我发疯似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傻呆呆地望了我半天道,‘没有办法,我心中已有她人!’我此时犹如五雷轰顶,第一次伸手打了他,还骂他是小人,骂他不要脸,骂他一只脚踩两只船,让他滚,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黄小叶一阵抽泣:“一个月后,噩耗传来,赵阳去世了,原因是肝癌晚期。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赵阳啊赵阳,我冤枉死你了!黄小叶啊黄小叶,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让心爱的人就这样孤独地离去,你哪怕是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也好,哪怕是一个小时,十分钟也行,哪怕是在窗外偷偷地看他几眼也行。你没有,没有喂他一口饭,喝过半口汤,说过一句暖心的话,你黄小叶好狠心啊。赵阳,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黄小叶死了这颗心,死心塌地地忘了你,可我的赵阳啊,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忘记你,不能忘记你啊!”
黄小叶泪水如雨。
大山不住地寄着纸巾,那泪儿还是成了两条河。
大山一遍遍地说着不要太伤心的话。
黄小叶道:“心里堵得慌,堵得慌!”
大山牵了黄小叶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肩上:“大姐,你难受,就抱抱我吧,就当赵阳大哥回到了你的身旁。”
黄小叶紧紧地抱了大山:“大山,好弟弟,我的好弟弟!”
黄小叶与大山中午叫了一个外卖,两人美美地又聊了一个下午。当太阳快要落下西天的时候,大山说,大姐,我该回去了。
黄小叶道:“大山,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提。大姐一定帮你!”
大山咧嘴一笑:“我是一个苦命娃,来到这老城,能遇见大姐这样的好心人,是大山今生修来的福啊!”
黄小叶道:“大山,大姐这里约法三章,每周六,你必须到姐这里来吃顿团圆饭,讲讲你一周来干的各种事儿,当然,包括你那几名兄弟!”
大山道:“好的,也请大姐忘记过去,生活中好心人多的是,重新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从头再来;当然,我这个小弟弟也要为姐姐把把关,过不了我眼的,姐姐千万不要嫁,我要为姐姐找一个像赵阳大哥一样的如意郎君!”
转眼春去冬来,一大早,漫天忽然飞起大雪来。大山与猴子、壮壮急急地在地摊上吃了早点,扛了工具,去距杨槐坡没几站的一个工地去拉土方;当他刚走过一条铁道口,发现了一群人,正在围观什么。他们急急分开人群,原来,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推了一个烤红薯的小车,由于占道卖了一斤红薯,本来是让人家推走就了的事,你看那三个豺狼似的城管,硬将人家炉子车儿往车上拉,可怜的老太太倒在地上紧紧地抓着车儿不放手,三个执勤先是打,后又将人家车儿掀翻在大道上,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滚得满地都是。看到这种情况,他第一个冲上前,指着那三个黑皮城管大喊:“住手,为什么打人?”三个城管见是一小青年民工,就一起走向大山,“嘿,驴槽里出了你这个马嘴!”说完,围起大山就要打,大山的几个工友都举起了手里的工具大喊,“谁敢打,今天就爬着回去!”一会儿工夫,又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伙都瞪圆了双眼,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着三个城管,三个黑皮看着愤怒的人群,吓得后退着逃跑了。大山帮那老太太整好车儿,老太太哭着作揖,“好人呀,你们都是好人呀!”众人都摇着头四下散开去。
那是大山最开心的一次,下工后几个同伙大庆了一番,他们为大山敢于打抱不平而举杯,大山也为自己能为劳苦人帮一把而自豪,看来,这个世界热爱正义的人很多。他们为正义举杯,为正义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