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28日,我接到一份电报,是潜江师范发来的,只有“速回学校”四个字。从来没接到过电报的我不知出了什么急事,因为我母亲六月底突然中风,我哥哥患精神分裂症在母亲中风的同一天被送到了沙市红卫医院,得到家里突遭变故的我是在毕业考试结束后没有参加散学典礼提前回家的。所以,我看到“速回”两字,就什么都没有带,当即返回学校,到学校了才知道是分配工作。
我们班有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共六人被分配到潜江县王场镇,王场教育组的周主任把我们六个人分配到不同的学校。我被分配到王场镇五七中学。可是,我是准备回沔阳的,我到沔阳教育局说明我的家庭情况时,他们是同意让我回沔阳工作的。我把这些情况讲给周主任听,周主任当场就说:“还有这个情况啊?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安心工作,我来帮你向教育局反映。”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周主任到五七中学检查工作时,他告诉我说:“本来在你们毕业分配时,沔阳县教育局与潜江教育局达成协议,各县的师范毕业生回各县工作,但潜江师范有英语班,沔阳没有。潜江县教育局不愿意把英语班的沔阳籍学生放回去,沔阳教育局就不高兴了,就没有同意接受你们几个回沔阳。你的家庭是个特殊情况,我帮你去说,一定帮你争取,在一年之内让你回沔阳工作。”
周主任的答复让我很感动,他像我遇到的教育局的每一位领导一样,听完我的陈述立马给我明确表态,丝毫不见官爷的架子和腔调。他们对我的态度,让我在远离家乡的五七中学生活得很愉快。
潜江王场的五七中学是潜江县王场镇的一个乡村中学,校址在几个自然村落围成的一片农田当中,方圆两公里左右才有村居农舍。学校只有两个教学班,十来个老师,但有两个男性炊事员,其中一个杨师傅接近退休年龄,烹饪手艺很好,还会做面食糕点;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大师傅以担水、劈柴、种蔬菜、搞采买为主。
老师们的饮食全部由两个炊事员打理,油盐酱醋柴米茶都来自于学校农场的一片庄稼地。这个被我叫作学校农场的庄稼地在学校东北角,属于学校所有的这一部分农田的面积约一公顷。农田的栽种和护理平常是由两个炊事员打理,在换季耕种时才叫老师们都去参加劳动。因为学校的教职工比较少,田亩比较多,为提高劳动效率,学校就把一块芝麻地分给老师们,由老师们各自护理,自行收割。我分得两厢田约一百平方米。收获的季节,我整理出了一大袋芝麻。
寒假,我回老家过春节,我带回去了一袋芝麻、学校食堂做的两盒酥饼、我买的两段布料、我积攒的两百元现金。
我把这些交给母亲时,母亲感叹不已:“你怎么有这么多钱?你才工作半年,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几元,你吃的什么?娃儿啊,你没吃吗?”
“我们吃食堂,不要钱。”
“你平常也不用钱?”
“我基本不需要用钱。就是刚开始上班时买了一条裤子,花了8元钱。您看,我穿的这条涤纶裤子,八块钱;这条白色围巾四块钱;我这件鞔衣(方言,也称“鞔褂”,指罩在棉袄外面的上衣,)是我用两块钱买的一段布,我自己缝制的。”
“你又没缝纫机,你怎么做的?”
“我就用手缝的。星期天,老师们都回家了,我没事,就看书、睡觉,再就是逛街,看到这块布很好看,就买回来自己做了,穿着还可以。”
母亲这才认真打量了我一下,两条短麻花辫不见了,换成了齐耳的短发,一件浅酱色起牵牛花的罩衣上围着一条白色的毛线围巾,下身是一条米黄色的涤纶裤。母亲笑了,说:“还蛮好看咧。你去年做的一件紫色小花的鞔褂呢?”
“被金枝要去了。”我回答着母亲,同时从箱子里拿出相册,翻到一张照片给母亲看的同时接着说:“金枝去年一见到我就说我的鞔衣蛮好看,当场就和我对换了鞔衣。您看,这张照片上的我穿的这件绿色花衣服就是金枝的,领子上的这个小围脖也是金枝给我的,她自己用毛线织的专门配这件鞔衣的。”
“这么看,她的这件衣服也蛮好看。”
“我也觉得蛮好看,她比我高一些,她穿这件衣服有点儿短,我穿正好。我的那件衣服长一点儿,她穿上身也蛮好的。她是说我那紫色花好看,她不喜欢她的这种绿色,就要和我换去了。我估计她看到我身上这件衣服又会喜欢,可能又要和我换,我就照了一张照片,好留个纪念。”说着,我又拿出一张照片给母亲看。母亲正在看时,金枝来我家了。
我一见她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就回来了。今天上街来,听说你回来了,就跑你这儿来了。”
“我正在和我妈看照片。你看,这是我又手工做的一件鞔衣,估计你喜欢。我还买了一条围巾,就特意去照了一张照片。”说着,就把照片给金枝看。
她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好老成,这衣服我不要。这衣服花色、这头发发型都显得年龄蛮大。”
“呵呵呵,你这么说我好开心。你知道我为什么剪这个发型吗?就是别人老说我小。我刚到学校不久,有一次,我跟校长讲,说‘我要请假’,我还没说请假了干什么,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就在旁边说:‘你是不是请假回去找你妈妈吃奶去的!’过了几天,一个卖椅子的到我们学校,就是用剥皮的柳树枝干育成的那种小靠背椅,我觉得蛮好玩,我寝室里也没有小椅子,我就想买四把小椅子。我说:‘如果买四把这椅子,你价格能不能便宜一点儿?’那个卖椅子的说:‘你叫你家大人来买啦!’他以为我是个学生,我烦死了。第二天我就跑到街上花了六角钱把头发剪短了。”
“你剪这个头发用了六角钱?”
“嗯。还是跑到他们油田生活区去剪的,王场街上还没有这样的理发店。我去剪个头发,还要走约三公里的路,先到王场街上,再去理发店。每次去,中午还在同学那里吃一顿饭再回来,一来一去走十几里路,我嫌麻烦,后来,头发长了我就自己剪。你是不是看我这发型不漂亮啊,这是我自己剪的。”
“到同学那里还可以和同学玩一下,多好的事啊,还自己剪头发!”
“你不晓得,她们王场街上的学校吃饭蛮贵的,不像我们乡村学校。我们乡村学校吃饭不要钱,又没有同学去玩,她们住街上,谁上街都去找她们,至少一顿饭,同学有好几个,你说她们生活费背得起吗?”
“你们吃饭不要钱?”
“不要钱。学校农田里收的粮食蔬菜我们老师还吃不完,多余的都分给我们带回家。”
“啊,那我去你学校玩几天。”
“好啊。”
“我们正月十八开学。我和你正月十六就去你学校玩两天,正月十八我再去我学校。”金枝很果断地安排好了返校的时间和路径。
腊月二十二,家兴叔上街办年货,顺道来我家小坐。母亲问他:“长秀他们几母子还好吧?”
“还好。几个娃儿也蛮乖。”
“圆秀这像哪在搞(方言,指在忙什么)?”
“还不是在我们家里住着,准备这几天去领证。”
“唉,就是苦了长秀。”
母亲嘴里的长秀是家兴叔的二嫂,我们喊她长秀姨。长秀姨是我们郭河街上的人,父亲是一个老军官,姓汪,大家都称呼汪老;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家都喊她太太。长秀姨还有一个小妈,是她母亲的丫环,也是她父亲的小老婆。
我母亲嘴里的圆秀就是长秀姨的小妈的女儿,是长秀姨同父异母的妹妹,平常大家都叫她汪圆秀。汪圆秀出生不久,因为国家实施一夫一妻制,政府要求废除一夫多妻,他父亲只能留一个老婆,汪圆秀的生母因为年轻,又是妾室,他父亲就让她生母改嫁到沔城,把汪圆秀留给长秀姨的母亲抚养。长秀姨的母亲没过几年就病逝了,汪圆秀就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疼爱的孩子。汪圆秀长大一些后,她偶尔也会去沔城亲生母亲的家里走一趟,但感情上她还是比较亲长秀姨的。
当年,长秀姨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康家台,在康家台住不久后就和家兴叔的二哥家义叔谈朋友。当时,大家都觉得长秀姨,一个生在街上的‘大小姐’找个乡下人太受委屈了。长秀姨不以为然,一脸幸福的样子嫁给了李家义,婚后生了三个儿子。这时候的长秀姨,公公是大队书记,丈夫是书记家的最能干帅气的儿子,三个孩子活泼乖巧,日子幸福得招人羡慕。
好景不长。几年后,汪圆秀也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康家台,和长秀姨一样都是家兴叔所在的生产队。汪圆秀和姐姐王长秀住在同一个生产队,虽然她有自己的宿舍和食堂,但她常去姐姐家吃饭,家义叔和一家人都对汪圆秀很好,汪圆秀完全把姐姐家当自己家了。后来,长秀姨发现汪圆秀与李家义的关系不大正常,就让她和其他知识青年一起吃住,少来她们家。汪圆秀表面上答应,暗地里还是常偷偷到李家义的家里,有一天半夜翻李家的院墙进屋正好被长秀姨撞见。汪圆秀不仅不理亏,还说要嫁给李家义,要长秀姨与李家义离婚。
对汪圆秀与李家义偷情之事长秀姨不声不响,李家义一言不发,汪圆秀我行我素。其他知识青年都陆陆续续回城了,汪圆秀不愿回去,老往家义叔家里跑,李家义最后提出与长秀姨离婚。长秀姨开始不发表意见,周围的乡邻友朋都对长秀姨说:“不离婚。这个汪圆秀简直不是人,这李家义也太不凭良心了。”长秀姨只是做个微笑的样子,一字不吐。
李书记要退休了,原准备把职位让给家义叔的,因为他的大儿子李家仁身体不是很好,而且,家仁叔的老婆菊姑姨脾气很不好,很喜欢无事生非折腾人。现在,家义叔与汪圆秀这么一拉扯,李书记很犹豫,他商量长秀姨,长秀姨说:“家义可以胜任。我明天去和他办离婚。”无论李书记怎么说家义叔的不是,无论李书记怎么挽留长秀姨,长秀姨就说了那么一句再不说二话。
第二天,长秀姨就和家义叔办妥了离婚手续,接下来,长秀姨带着三个孩子回到郭河,被安排到郭河供销社食品供应柜台上班,母子四人住在供销社的宿舍里。因为她在供销社食品供应柜台,郭河、康家台的人经常会到她的柜台买食材、佐料等物品,每次在她柜台前总要和她聊几句,她总是笑脸相迎;有人说起家义叔和汪圆秀的不是,替她抱不平时她仍然做出微笑的表情不说一个字。时间久了,大家就不再说这件事了,只是在心里默默敬佩长秀姨温良贤淑的品德和为人处事的厚道。
我母亲也与我说过:“你看长秀姨好有修养啊,无论是哪个人说到她离婚的事,无论人家当她的面说什么,她都只静静地听,从不说家义叔的半个不字,也从不说汪圆秀的不是。只字不提,也不像一些妇女整天哭哭滴滴,可怜巴唦的样子。她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过自己的日子,几个娃儿也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女人就是要这样想得开,对你好的人你要珍惜,对你不好的人也没有必要去记仇记恨。每个人的福禄都是自己带的,并不是别人给的。人生几十年光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春节后的正月十六,我和叶金枝两人一早从家里出发去潜江王场的五七中学。
从王场公社的车站下车,走了六七里路程才看到我们学校的影子。金枝说:“这学校怎么在个田当中,周围都没人啦?”
“就是啊。他们还问我,‘一个人在学校怕不怕’,我像没有怕的感觉咧。我像蛮习惯这样的环境。”
走进校园,两排坐北朝南的平房夹着一个操场,操场南面一排房子是教室;操场北面一排房子是老师寝室。操场东面有两间稍微矮一点儿的平房坐东朝西,是学校的厨房和餐厅。互相独立的三排房子把操场围在中间,房子间没有围墙相连。
操场西面是一条一两米宽的大道,学生都从这个道上进出学校,我平常就从这个大道形成的“大门”进进出出。
学校完全是敞开式的,没有半截院墙,当然没有一扇校门,就像我们光辉二队的队屋,站在队屋前的禾场上往哪个方向出去都可以走向田野或四周的村居。学校后村的村民有一些人去王场赶集,就直接从学校东北方向进学校,穿过学校操场再走上学校西面的大道向南走去王场。
我和金枝走到我的寝室门口,用钥匙打开挂锁,走进寝室。寝室内南面靠门窗的办公桌上落满了灰尘。走进去,一米三宽的床上、床前的一张条桌和床前的地上也是厚厚的灰尘还有几片树叶。原来,寝室北面的窗户有些破旧,封闭得不是很好,让树叶飘进来了。
“你们学校就你一个女老师?”
“还有一个英语老师,小孩刚一岁。她和所有老师们的家都是这附近的,周末和假期都不在学校住,只有我一个人是常住这里的。”
“难怪你有时间自己手工做衣服的。这里太单调了,啥都没玩的。”
晚上,我们俩吃了晚饭就躺在床上玩,金枝说:“我教你唱一首歌吧,邓丽君的。”
“好啊。”
我笑着答应,她开始教我。
我们俩她一句我一句地唱起来——
我是星你是云总是两离分
希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你我各分东西这是谁的责任?
我对你永难忘 我对你情意真
直到海枯石烂
难忘的初恋情人
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
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我要向你倾诉心中无限苦闷
只要你心不变 我依旧情意深
直到海枯石烂
难忘的初恋情人
是爱情不够深还是没缘分?
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我要向你倾诉心中无限苦闷
只要你心不变 我依旧情意深
直到海枯石烂
难忘的初恋情人
难忘的初恋情人
第二天晚上,金枝又教了我另一首邓丽君的《星夜的离别》,歌词是:
到了时候要分离,离愁心也碎,人间总有不如意,何必埋怨谁。趁着今夜星光明辉,让我记住你的泪!并不是我狠心抛弃,远走高飞,从此天涯海角远离,我心永相随——
我俩曾经盼望着,长久相依偎;我们曾经梦想着,生活总优美。趁着今夜星光明辉,让我记住你的爱!虽然相爱也要分离,忍泪说再会!让那热泪化作情爱,情爱更珍贵——
怎能忍心留下你,留你夜不寐。难以说出心中苦,请你要体会。趁着今夜星光明辉,让我记住你的泪!关山阻隔,迢遥千里,几时再相会?关山阻隔,迢遥千里,几时再相会?只有寄托满天星星,给予你安慰——
在五七中学,我们俩除了唱歌没有任何别的可玩耍的项目。正月十八,我送金枝到王场坐车,她去自己的卫校报到。路上,她又教了我一首歌,《徘徊十字路》——在那人生的旅途难免徘徊十字路,哪一条路通往幸福哪一条路走向痛苦?人生旅途似流水时光一去永不回,曾经流泪曾经欢乐,在我心中徘徊——要问生活是为了谁,流泪又是为了谁?如果没有悲欢离合人生将是多么乏味!
这三首歌也是我这一辈子大脑里仅存的三首歌。
送走了金枝,我在返回五七中学的路上耳边还响着金枝临上车时对我说的话:“你隔壁寝室的那个鸿老师好像对你蛮有意思?”
“啊?我没感觉到。他也是我师范的同学,和我是同一届的但不同班。他知道我要回沔阳的。”我这样回答金枝,心里陡然想起这个鸿老师曾经在我到五七中学之前委托他的同学,向我介绍过他。难道他知道我要被分配到五七中学?
又想起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鸿老师他们村放电影的事。那天,老师们都说“村里放电影,去看电影吧”,我说:“我不去,我不喜欢这种露天电影。”
校长很诚恳地对我说:“去吧。大家都去的。”
“我不去。我在老家都很少看电影,这里我又不熟悉,我哪个去那么远的村子里去看露天电影啦。”我很直白。
校长又说:“我们所有老师一起去,一起回来,蛮安全的。不会让你一个人单独行动的。”
我接口说:“我肯定不去,我就在寝室里看书多自在。您也去看电影?”
“我不去。我今天回家的。鸿老师,你们今天就不看电影了,就在学校陪万老师。晚上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学校的。”校长见我态度坚决,又去给鸿老师他们做工作。
鸿老师和管老师在一起,正望着我和校长,他听到校长这么发话就对校长表态说:“就在我家门口放电影,我肯定要去的。万老师不去,那我们去看一下就回来。保证只看一下下。”
“那你们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们两个一定要早点回学校的。”校长很认真地态度对他们俩说。
鸿老师赶紧应道:“好的,好的。管老师,我们现在就去吧,看一会儿了就回来,保证在电影散场之前回来。”鸿老师说到话的第二句时把头转向了管老师。
管老师点头答应着。校长这才如释重负地对他们俩说:“管老师,你要和鸿老师一起早点回学校的。一定的啊!”
“一定,一定。校长放心。”鸿老师和管老师异口同声地答应着。
我没太认真听校长和他们讲话,觉得有电影看,谁会到学校来呀,学校又不是有钱的单位。就随口对校长说:“能有什么事?不要紧的。我都不怕,您怕什么?您不用担心。”
校长又转向我说:“你不用怕,他们两个会在学校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