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结束,我从沔阳回荆州。回到家里,田宇峰正和别人讲电话,看我回家便挂了电话出来。
“你在和谁讲电话呀?”我问田宇峰。
“夏珊斓。”田宇峰故意作出不经意的样子回答了三个字,然后去阳台收衣服。
看田宇峰躲躲闪闪的眼神,爱理不理的语气,我没再问他。心里想,这个夏珊斓怎么会找田宇峰聊电话?
夏珊斓是通海口人,1981年从郢都师范毕业,在沔阳通海口工作几年后调到荆州,她老公是荆州教育局的副局长。
夏珊斓曾在省教院进修过,我去省教院进修时,正好分到她们的寝室,我们在同一个寝室住了一年后她先毕业到荆州了,两年后我也到荆州了。
我和夏珊斓都在荆州各自的学校上班,互相不知道对方从老家调到了荆州,她的儿子田夏平在我们附中读了三年初中,我都没有碰到过她。我与她从省教院分开后再次碰面是2000年的开学季。
那天,我帮儿子田百芳去荆州一中报到。这是我第一次去一中,对他们的环境还不熟悉,就去得比较早,班主任老师还没有到班。
我问教导处门口的一位老师,“您好,请问高一(1)班的教室在哪儿?”
“在这边二楼。还没有,门还没开,在这里等一会儿。你孩子分到高一(1)班啦?”
“呃。说是分到一班了。”
“蛮好。一班的云老师还可以,应该是蛮行的。”
我笑望着这个老师,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这个云老师才从天门调过来的。这次天门高考考得蛮好,但我不相信好到那种程度。两个并列的冠军都在一个班上,有这么巧吗?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哪有这个可能呢?这肯定是做了手脚的。”
我好像从没关心过哪个学校高考考得怎么样,即使儿子要进入高中了,我也没有操心过这事,更没有听说谁谁谁或者哪个学校高考违纪或舞弊的事。我听到这个老师的这番话,没法接腔,只望着他,我没有再开口。
正好这时候云老师从楼道进教室,这个老师对我说:“那就是云老师,他来了,你去吧。”
我走进高一(1)班的教室,班主任云老师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整理讲桌。云老师对我特别热情,说:“田百芳不错。这次获得(石首企业家赠送的)一千元奖学金,好光荣啊!继续努力吧,好点儿学,争取三年后考个北大或者清华。”
我还没有开口说谢谢老师对田百芳的鼓励,从教室后门进来一个人,一边走向我一边小声地说着:“田百芳,田百芳。”
她走近我,从我后面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唉,这不是万一恋吗?你在荆州?”
“哦,夏珊斓。你在这里教书?”
“不是,我在郢都师范。我到这里也是帮儿子来报名的。你什么时候调来的?”
“很久了。你在郢都师范?你儿子?”
“是呀。我儿子是荆州附中贾文华老师班上毕业的。也是今年读高一,也分到云老师的这个实验班了。有时间到我家里玩儿。”
我觉得有点儿巧。我与夏珊斓之前互不认识,我去湖北教院进修时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她所在的寝室。因为我们俩不同界也不同系,她先毕业离校后我们就没联系了。好多年没得联系,今天居然碰上了。
晚上,我对田宇峰讲:“我之前在教院的一个同学,也是我们沔阳人。她说她的儿子也是贾文华班上毕业的?我怎么没听你讲过啊?”
田宇峰说:“那个舀子(方言,窑子的谐音,指为人不庄重的女性)啊,田夏平的妈妈。每次来学校就跟那个贾文华眉来眼去。”
“你为什么说她是个舀子?”
“我说?是别人说的,别人都把她喊舀子。她老公死了没两个月,她就跟郢都师范的校长结婚了。”
“她老公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就是去年。晚上睡觉,用的是电热毯,早晨起床时发现人已经死了。法院传唤过她,但没查出死因。”
“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种事,一般都不讲,怕影响她孩子的学习。”
“她孩子成绩怎么样?”
“还可以。中等,中等偏上吧。”
“中等成绩怎么能上一中的实验班?”
“贾文华帮她搞的啦。”
“贾文华自己的儿子都没进,能把她儿子弄到实验班?”
“他自己儿子是太水了啦。在小学老是倒数,在初一初二都是倒数,就是到了这个初三才不是倒数几名了。像贾文华儿子这种成绩郢都师范都考不上,他还进了荆州一中。他进一中都是搞的假的,还想进一中实验班?”
“郢都师范是怎么回事?”
“原来的郢都师范垮了,现在成了荆南高中,但招不到成绩好的学生。都是原来师范的老师在教,所以大家还是习惯说郢都师范。”
“贾文华两口子像是考出来的啦,他儿子怎么成绩这么水?”
“他老婆不行。他老婆陈深妍啦,他老婆自己说当年高考机会好,碰到一个同桌蛮行,考上了复旦大学,她抄了个中专。陈深妍就是泼辣,会管理。她说:‘我教书不行,当班主任行。任你好拐的学生,我都可以把他整得服服帖帖。无论是谁,哪个敢在我面前调歪(方言,这里指不服从管教),我都要把他整得像二舅子(方言,这里指结局难堪的人)’。她班上的学生纪律确实蛮好。”
“夏珊斓的老公是干什么的?”
“她老公就是教育局的田局长,副局长。”
“她老公是教育局的副局长?老公死了后她又跟郢都师范的校长结婚了?”
“呃。你看她就是个舀子相。每次来学校,哪个都不理,只跑到贾文华的跟前扭呀扭”
“也不至于吧。”
“唉,你没看到她那个样子么。我们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蛮斜呗(方言,不待见)她。”
我没再接口说了。之前在教院,我确实也不怎么认同她的言行,但我今天看到她,我觉得她像还好啊,哪里就是个舀子相呢?
我虽然不认识夏珊斓的老公,但之前与她同在省教院时听她讲过。她老公和他都是郢都师范的同学,是她主动追求她老公的。
夏珊斓对我讲,说她读师范时,发现学生会的一个男娃长得蛮帅,各方面都优秀,还是学生会的组织部长。她打听到这个男娃也是沔阳人,还和她是同乡。她就在学校放寒假时买了两张回通海口的车票,去找到这个男娃说:“我今天去买车票时,帮我们班上的吴欣也买了一张。哪个晓得她自己已经先买好了,我这多出了一张票,给你吧。”然后,这个男娃就和她坐同一辆车并排的两个座位回家了。到通海口下车,男娃帮她把行李包送回家,她邀请男娃进她屋里坐。就这样,这个男娃就成了她的男朋友。
男娃的母亲原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性格特好。夏珊斓说她每次吃过饭了,她自己跷起二郎腿抽烟,她婆婆就收碗、抹桌子。
当时,我很惊讶地问她:“你还抽烟?”她很得意地说:“对呀,我抽烟。我母亲是湖南人,我母亲抽烟,我也抽烟。我老公不抽烟,但他不说我。他家里人都不说我。特别是他妈妈,我有时候把腿跷到桌子上,他妈妈都不说,还在桌子底下扫垃圾。他妈妈给别人当丫鬟的,习惯了做这些事。”
“你婆婆当过丫鬟就该给你做丫鬟?你太没教养了。这么好的婆婆要是碰上个贤惠媳妇,那多好啊!”
“我蛮贤惠呀。我们家姑姐好喜欢我。她在卖水果,她水果卖不出去的时候,我站在那里帮她一吆喝,一下下就卖完了。我婆婆和他们家里的人都蛮喜欢我,每次喊我帮她做生意,赚了钱还给我买礼物。我老公给我买戒指都买了几个。”
“买几个戒指?”
“哈哈哈!去年,我在这寝室里洗衣服,不小心把戒指弄丢了,找了几遍没找到。我就给我老公写了一份检讨寄给他,说我不小心把戒指弄丢了。我们寝室里的她们都说我要挨骂了,我说:‘打赌,我老公绝不会骂我。’结果,我老公收到信后不仅没骂我,还写信宽慰我,给我又买了一枚戒指。哈哈哈,我婆婆也是从来没说过我,我把别的男人带回家,我婆婆都不说。”
“我的天啦,你也说得出来,你把别的男人带回家?”
“呃。”
“你婆婆认识?”
“不知道我婆婆认识不认识,是我同事。我把他带回家,我婆婆主动消开(方言,离开,回避的意思)了。”
“后来呢?”
“后来我老公回来了。”
“然后呢?”
“我赶紧叫那个同事往厕所那边跑了。”
“你老公怎么知道你家里有人?”
“他不知道我带人回家,他是碰巧回来的。”
“有这么巧吗?你老公肯定知道你带人回家了。”
“我老公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
“那个同事呢?”
“我不知道他后来的情况。我老公把我弄到这里进修了,我就没有再碰到那个同事,不知道那个同事的情况了。”
“你婆婆蛮贤惠。”
“反正我婆婆就知道做事,心甘情愿地做事,其他的啥都不懂。”
“你婆婆在有钱人家做过丫鬟的会不懂你那些弯弯翘翘?只不过有一类特善良的婆婆不挑剔媳妇,也教育儿子善待媳妇。她们认为‘妻不贤、子不孝,无法可设’。她们比较顺从天道,对人对事只求自己无过。她们认为,每个人的过错自有上天来惩治。”
寝室里的另外一个同学听我这样讲,背着她对我说:“你和夏珊斓完全不一样。原来你没有进来我们寝室时,我还以为结婚后的女人都像她那样呢,原来并不是。”
这次之后,我基本上没再和夏珊斓聊天。估计在她的心里,我和她婆婆是一样的人,啥都不懂,只会做苦力。
不过,在荆州的这次碰面,感觉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像蛮有修养,蛮有品味的样子。
她已经不是之前假小子一样的短发,也没有之前那侠女一样很响亮的“哈哈哈”;一两寸长的马尾看上去像挽着一个发髻,上面卡一个黑色的蝴蝶结形状的发夹;一身深咖啡色的套裙,走路也不是之前的扬花撒柳的娇柔造作之态;人比之前白净瘦条,整个感觉比之前淑女很多倍。
我不知道田宇峰为什么把这样满身淑女味的夏珊斓称呼“舀子”,而且像是很不待见她的样子;更不明白的是我与夏珊斓第二次邂逅的这两年并没有再来往,一直没联系过我的夏珊斓竟然与田宇峰这么亲密地讲电话。
这次通话后的又一天,夏珊斓又给田宇峰打电话。田宇峰拿起电话听筒,只听,不讲话。田宇峰一个字没讲,听了一会儿,就把听筒放电话机旁边,走出房间到阳台转了一圈。期间,田宇峰看了我一眼又进去房间,再次拿起话筒,仍然一个字不讲地听着。又听了一两分钟就挂了电话。
我心里知道,是夏珊斓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讲电话,她是要田宇峰出来看我在干什么。看到我在餐厅离电话很近就没长时间讲了。
这次之后,就没再看到田宇峰在家里的座机上接夏珊斓的电话了。但,这次之后,田宇峰经常几个小时不在学校办公,他说是在上网查资料,看看儿子以后高考了怎么填志愿。
那段时间,田宇峰每天都去网吧,然后赶急赶忙地买几张千浆皮子和两条鱼回来做饭。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里的餐桌上,每顿都是只有一碗菜:千浆皮子煮鱼,我吃得恶心也没有想过他那段时间为什么那么忙?我儿子也常常抱怨田宇峰送到学校的早餐不好吃,我以为是儿子高考压力太大,学习太累所至,我丝毫没想过田宇峰是忙到送路边摊给儿子当早餐的。
有一天,我同事对我讲,“昨天,我看到你家田宇峰像是跟田夏平的妈妈在荆州一中散步啊?”
我说:“我不知道,他没给我讲过这事。他和田夏平的妈妈散步?”
“嗯。我还和他打招呼了。我开始以为是你,心里想你怎么有这么高啊,一看,是田夏平的妈妈。他们好像经常到一中校园里转咧。”
“你认识田夏平的妈妈?”
“田夏平的妈妈哪个不认识呢?她不认识我,我认得她。”
回家后,我问田宇峰,他说:“是她说她儿子不搞学习,不听她的话,要我帮忙教育她的儿子。”
“你教育她的儿子?”
“她要我帮忙劝一下她儿子,她之前都是找贾文华。她说贾文华的特级教师是她帮忙弄好的,她说她儿子瞧不起贾文华,现在不听贾文华的了,又不愿搞学习,成绩下滑得蛮厉害。她就找我。”
“你教育她儿子了?”
“没有。碰都碰不到。有时候在学校里圈一圈,但碰不到他们。哎,你和我这时候到一中去吧?我们去学校转一下吧,看能不能碰到他们下课出来玩。”
我信以为真,傻不楞登地跟着田宇峰在荆州一中转了两圈。基本上是在教工宿舍区那一块儿转,根本没靠近教学区。我们在转悠时碰到了一中的一位老师,和这个老师聊了两句后田宇峰就提出回家。我们就在孩子下晚自习之前回家了。
我也没想过,田宇峰说带我去看孩子,为什么只在教工区域转?为什么只是遇到了老师,特意喊起来打声招呼后就结束了转圈,不等和儿子碰面就回家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儿子对我说:“我们班的田夏平好划得来,他物理竞赛获奖了,可以保送北京大学。”
“田夏平?不是说他成绩不怎么样的吗?”
“所以才叫划得来呀。我们班那么多成绩好的,竞赛都没得奖,都没有取得保送资格。他机会好好,竞赛得奖了!被保送了好爽,以后不需要参加高考,他现在都不上课了,天天玩儿。”
“你像平时还蛮可以的啦,怎么竞赛没得奖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老师说我没考好。”
“竞赛是难说,高考稳一点儿,争取高考考好一点儿吧。”
“高考也很玄。像我们班上的柳俊,考试成绩基本上是班级第一名,但也有过班级最后一名。我们都笑他,如果高考前的一次考试考好了,叫老师再加考一次,因为他考试成绩老是好一次坏一次。如果高考前的最后一次考试考得不好,那么,正式高考那次成绩肯定就好。”
“还有这么好笑的事?不过,像你们实验班的学生水平是应该不相上下,特别是那些从乡下初中来的孩子应该是比较有冲劲的。”
第二天,儿子拿了一张表回来,说是自主招生的申请表,申请学校是上海交通大学。
我问他:“之前不是说是北京大学的吗?”
“老师说北京大学的指标我们学校已经没有了,就给我这个。我不想读上海交大。”
“那你去不去上海参加考试呢?”
“不去。”
“随便你咯。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我想好了,我要考北京大学。”
儿子放弃了上海交大这个自主招生的机会。因为从他进荆州一中起,老师们都给他定的目标是北京大学。
高考前的一天晚上,儿子问我:“你高考的时候最怕哪一科?”
“我高考的时候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我像平时做作业一样轻松。因为我是准备第二年复读的,我没准备自己考上的,所以没有怕的感觉。”
“我最怕数学。”
“数学你还怕,你数学一直都蛮好啊?”
“有时候碰到难题了,想不出来就慌神了。”
“你觉得是难题,别人也觉得难,高考题目难易无所谓,高考是考差别,只要你比别人考得好就行;你觉得难,别人觉得更难,别人失分的题比你做错的题还多,你就可以排前面了。不用怕。”
高考开始了。考完数学这一科出来,孩子哭起来,说:“最后一题太难,没有做”。
我安慰他说:“一题没做么,说不定你做过的题全对呢。”
他怼道:“一道题没做,即使其他题全对,也肯定不能进北大。”
“别人做出来了?”
“不知道。”
“应该都差不多的,你觉得难,别人肯定也觉得难。”
看孩子听不进我们的劝告,我们就不讲话了。我和田宇峰出门到操场上去了。
我们在操场边坐着,有老师也来坐,听到说学校的几个参加高考的孩子都在家里哭,我们又回家反馈给儿子,叫他不用着急。
2003年的高考卷,数学确实有点儿难。我儿子还算情绪比较稳定的,数学考试没给他造成特别大的影响;家富叔的孩子考完数学哭了一夜,最后的成绩只能进三本;还有个老师的孩子也是考完数学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高考成绩太差,最后出钱在西安读了个水货学校。
高考分数下来之前的估分填志愿,儿子预估了620分,是他们学校的第五名,填报了北京大学。实际分数下来却只有618分,是他们学校的第三名,与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差两分。
儿子觉得他估分很保守,实际得分应该在620分以上才对,他想查分,又看自己是全校第三名,又觉得也算正常。犹犹豫豫,最后决心查分时,云老师说:“你先怎么不说,现在查分时间已经过了。我还是帮你报上去,看还能不能查。”
儿子查分没着落,北京大学落选,他的第二志愿是华中科技大学。按照当年的政策,他的成绩被减去60分级差分后,不能进华科的第一专业,只能进华科的第二专业了。
我们怕儿子受不了,说帮他出三万块钱转到华科的第一专业,或者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北大。儿子说:“我有兴趣、有信心读这个专业。我不复读,也不要你们出钱转专业。我到华科好点儿学,参加转专业考试,应该没问题。”
儿子准备去华科报到,田宇峰去一中感谢曾经的老师。回家后他对我说:“今天,云老师要我去找夏珊斓。”
“找她干什么?”
“他要我劝一劝夏珊斓。说田夏平能保送到北大用的是我们田百芳的成绩。她要云老师把田百芳的档案做成田夏平的档案时,答应帮云老师买一辆车。结果现在她说买不了车哒。云老师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