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康好几天没有上网了,今天晚上待他批阅完那一沓厚厚的文件,一打开电脑,只见自己的QQ上不断地闪烁着一个陌生的头像。他点击定神一看,一串长长的文字,介绍着对方的情况:
“四哥,我是老家倒座庙村十组的小猫子,原来在市电视机厂工作。十年前工厂倒闭后,我先是蹬了几年的人力三轮车,后来,三轮车不准搞了,我又开了几年的馆子,赚了一点小钱。去年听说基金、股票行情好,我索性当起了股民,结果,买的基金不赚不赔,买的几支股票,把我前几年开馆子赚的一点血汗钱全部砸进去了。现在老婆子要离婚,兄弟间不来往,社会上的人瞧不起,吃饭打饥慌,现在我什么都不差,就只差跳楼自杀了。四哥,你我都是姓杨的,请求你看在我们同宗同族的份上帮我一把,不然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杨猫子,此致,敬礼!期盼四哥回音。”
杨永康看完这个不长不短要求加为好友的留言之后,使他在回忆中,记起了杨小猫子。在他的印象中,他们是老乡、同学,但不是同宗同族的家门弟兄。杨小猫子称他为四哥,这毫无疑问是根据杨永康在家里的排行来喊的。他接着把他加成了好友。因为俗话说得好,“亲不亲故乡人”,杨永康的心里也想和这个“前搭后”长大并且在一起玩耍过的老乡兼同学在一起联络联络,回忆一下过去的感情。
杨小猫子简直就像天天守在电脑上等待杨永康一样,杨永康刚把他加为好友,他就“嘣”地一个留言发了过来。
“四哥你好,谢谢你瞧得起我,把我这个穷困潦倒的人加为你的好友。”
杨永康现在既有兴趣,也有时间,干脆跟他聊了起来。
“只要时间允许,聊天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不加你为好友,心里过不去呀!”
“没想到,四哥官已至此,还这么重情重义,在这么强势的政府部门当局长,能和我聊天,大大的看得起我了!”
“什么强势不强势,你我都是人一个,命一条,当官的早晚是要回归平民生活的,不能当官了,就忘了七情六欲了,你说是吗兄弟?”
“是里是里。我小时候就觉得你与众不同,穿衩衩裤子的时候你是我们的头,长大了你是县里的官,说实话,我打骨子里佩服你!”
“过去都是小娃子,不懂事,成天疯疯打打,吵吵闹闹,天真无聊,无忧无虑,那时候虽然生活水平低,但是过得很愉快。现在不知不觉长大了,立了业,成了家,虽然增添了小时候不曾有过的风光,品尝了改革开放和物质丰富的果实,但是总觉得现在生活也累,工作也忙,不如意和不理想的状态时刻笼罩着我们。越是想搞好的事情,越是搞不好,越是想回避的现象和情况,越是要直接的面对。比如你买股票想赚钱,结果亏了个一塌糊涂,比如我想当一个“不粘锅”的局长,人家却说你不懂人情世故,硬是想着法子非把你拉下水不可。总之,现在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友,为人亲,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困扰你的因素太多了,太形形色色了。所以说来,都有一部难念的经。”
“四哥,你认识分析问题很到位,很有深度,这些话说的很到位、很有理。但是说去说来,我还是厚着脸,请求四哥在适当的时候拉我一把。我现在的精神垮定了,理想破灭,事业衰败,家庭不和,妻儿远离。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算了。呜,呜,呜。”
“兄弟,别这样,摔跤子不怕,怕的是摔了之后不爬起来,
怕的是破罐破摔。”
“四哥所言极是。冲破黎明前的黑暗,需要太阳;黑夜里前行,需要灯光。我现在什么依靠也没有,只有依靠四哥这根救命稻草了!”
见杨小猫子说到这里,杨永康一是感觉到他还有一些文化素养,所说的这些言语还符合逻辑规律。二是感觉他说的这些话,还算是一些掏心窝子的话,让人同情,也让人动心。怎么办呢?杨永康对他毫不戒备的回道:
“等哪天休息的时候,市里无会或手头上的工作闲点了,我们回老家转转,一是散散心,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轻轻松松。二是到我们小时候玩耍或打猪草、捡柴禾的地方,拾回我们童年的记忆。”
杨永康这么一说,正中杨小猫子的下怀,他一直巴不得近距离接触几十年来陌生而熟悉的杨永康,为他当前十分糟糕的生活窘境找到一条扭转乾坤的出路。而杨永康的想法却是那么简单而单纯,这就是联络乡情,叙旧话新,压根儿没有料到杨小猫子盼望已久的愿望终于快要实现了,这就是寻找靠山,承揽工程,力挽狂澜,摆脱困难。
三天之后,杨永康迎来了一个无会无事的双休日。这天早上,杨永康少有的睡着懒觉,在洗掉昨日灰尘的同时,也想甩掉往日积累的困倦。杨小猫子自从那天晚上和杨永康网上聊天之后,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觉。他与他的妻子共同分享着这样难得的喜悦,用翘首以待和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这个双休日的到来。
这天早晨,杨小猫子早早地来到了杨永康所住的市交通局家属院,从七点等到八点,从八点又等到九点。快十点了,杨小猫子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焦急的心里状态,掏出手机,战战兢兢地拨通了杨永康的移动电话。
那天,杨永康在网上把电话号码告诉杨小猫子的时候,并没有索要杨小猫子的电话号码,因此今天对于杨小猫子打来电话还有几分睡意的杨永康见显示的是一串数字而不是人的姓名,在朦胧中就直接挂断了杨小猫子的来电。杨小猫子好是失望,无奈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打开手机,按下了重拨键。杨永康听见铃声,无法再睡下去,顿时起身接听:
“喂,请问哪位?”
“是我,四哥!我是小猫子。”
“有什么事吗?我还在睡觉,对不起呀老乡兄弟。”
“没事没事,我看今天的天气好,刚好又是个星期六,我想约你到老家转转。”
“好的好的。我马上起床。”
“我现在在交通局家属院等你,你莫急。”
“好好好,半小时后我就下来。”
挂断电话,杨小猫子心中大喜,他庆幸自己终于与这位主管全县大量交通工程项目的局长挂上钩了。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和别人一样,对可望不可及的杨永康总是敬而远之,现在看来,他过去这种观点确实错了。原以为居高临下的杨永康难近难交,实际上一旦接触起来犹如破竹之势一般,硬是如此的容易。现在,他的心情非常爽,骨头有些酥,那爽的味道和酥的感觉是根本无法形容的。他觉得比他跟老婆做爱时的感觉至少要好一百倍甚至上千倍,比他坐飞机时突然下沉的落地感觉至少要舒服到十年甚至二十年。他现在晕了,好像天在转,地在旋;好像云中飞,雾中游。他认为,如果说前些年是他的相克之年的话,那么今年无疑是他的相生之年,因为人事顺达,心想事成是他今年最好的写照,前几天的聊天和今天的约会成功,就足以说明了这一点,易经哪易经,你真是太神奇,太奥妙无穷了。有人说前些年上苍克我,灵了;现在,有人说今年上苍生我,也灵了。他双手合一的放在额前,做着谢天谢地的样子,看上去有几份虔诚,也有几份庆幸;有几份感激,也有几份得意。他的脸上,顿时有些神采飞扬,他现在有说不出的高兴、欢欣和鼓舞,恨不得像雄鹰一样,在天空上展翅飞翔!
听见杨永康的下楼声,杨小猫子赶紧镇静了一下自己。
脚步渐近出门,杨小猫子下意识的迎了上去:
“四哥,今没打扰你休息吧?我今里真是矛盾两重天,一方面既想约你回家转转,另一方面又生怕影响了你难得的休息。”
“其是不必,其是不必,你我又不是陌路相逢的,虽然多年不见,但彼此至少有过挂念。今天同回老家,是你我共同的愿望,所以客气的话就不必说了。”
经杨永康这么一说,杨小猫子的紧张神经似乎舒缓过来了一些,接着见机行事的说道:
“四哥,今天就不用你的坐骑了,就坐我这个破旧的车子。虽然对你有些委屈,但免得别人说闲话。”
杨永康听之有理,愉快地坐进了杨小猫子那辆半新不旧的富康轿车。
“四哥,今天你坐车如果不严肃,我开车就不会紧张。我慢慢开,慢慢聊,不紧不松的,保证你一路安全。”
说走就走,车子奔驰在与通天河流域相向而行的那条省道上。杨永康打开玻璃车窗,映入眼帘尽是万亩良田的滚滚稻浪和扑面而来的泥土芳香。屈指算来,自从他离开家乡,至今已有31个年头没有回来了,每次他因公从家乡路过的时候,他简直像大禹治水一样,完全是三过戚门而未入。他又屈指算来,他的母亲因病去逝也有33年了,如果除去十月怀孕的时间,他想他的母亲如果投胎人世的话,不管是男是女,今年也应该是32岁的人了。所以杨永康提醒自己,今后不管在任何地方,只要遇见这个年龄的人,也许他(她)们就是母亲的化身,一定要予以倍加尊重,杨永康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心酸起来,联想到母亲去世后的这些年,自己背着沉重的行囊,从做临时工开始,像在黑夜摸索一样,在举目无亲的背景下独自一人的艰难地前行着。他记得1983年8月28日的那天早上,时任村支部书记的二哥,第一次走进了分家另居的杨永康那个巴掌大的家里,告诉了一件让杨永康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情。二哥说,根据全国关于开展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的通知精神,市里决定当月30日晚上在全市开展拉网式的秘密搜捕行动,在此之前,市公安局将面向全市农村各地选拔50名优秀青年民兵,到市收容审查站担负看守任务,要求次日上午前往公社武装部接受政治审查和身体检查,如果通过了这两个关口,就等于跳出了家门,到市里过上亦工亦农的舒心日子。
杨永康听罢二哥的这席话,顿时消除了过去对二哥的所有不满和怨气,眼中溢出的滚滚热泪表达着对二哥的无限感激之情,他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二哥,祈祷九泉之下的父母庇佑他能够从此走向新的生活。
这一夜,杨永康是在兴奋和忧虑的交织中度过的。他好不容易的等到了鸡叫,盼到了天明,简简单单的吃过早饭,把自己好生梳理和装扮了一番之后,像应试赶考一样,踏上了接受上级组织检验的征程。
后来的事情正如杨永康期盼的那样,一切障碍性的东西在他如期而遇的时候,全部为他让开了一条平坦之路,他双手接过那张盖着市公安局大印的录取通知书,揣在自己的怀里生怕有什么闪失。他一路小跑在返回老家的路上,恨不得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马上传达给他的二哥,传达给杨老五、搬招子等等,那些天天在一起摸爬滚打的童年伙伴以及老家的所有父老乡亲们。
杨老五说,“你是生产队里的民兵排长,又是倒座庙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要口才有口才,这个事非你莫属”。杨老五说的时候充满了真挚、坦诚和信任,没有一丁点儿嫉妒的意思。
搬招子接过话茬:“我四叔14岁就在生产队里办黑板报,从小就看得出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从现在起,我四叔再也不愁接不到老婆了。”搬招子在带有几分口吃的话语中,寄托着他对杨永康的祝福与希望。
杜强国和小强国坐在那里一直在虔诚而由衷的笑着,看上去,他们笑得是那样的憨,是那样的甜。
话别之后,杨永康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方寸之地,把今天的整个过程向二哥做了如实汇报。
“从今天起,就靠你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二哥过去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把你推荐出去当民兵,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和对父母的一种告慰。你到那里以后,人生地不熟,礼貌很重要。母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叫人不舍本,只要舌头打滚’。搞工作的时候要认真对待,踏实敬业,一样一样地做出成效。你虽然上过高中,读过不少的书,但是平时有点话多嘴长,所以你今后有什么话,一定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母亲过去曾多次教育我们,‘话到嘴边留半句,莫让是非惹上身。’工作中要注意团结同志,尊重领导,加强学习,不断更新知识,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要吐故出新的道理。同时,你还注意保持你高中毕业以来热爱写作的好习惯,做到边想边写,边干边写,边学边写,边发现边写,把你的文笔和写作水平提高到一个较高的层次。让领导和同志们从你的工作和写作中发现你的本领和才能,为你今后招工转正吃商品粮打好牢固的基础。你现在才二十岁大一点点,个人婚姻问题考虑得越晚越好,等事业有成了,就不愁天下无芳草了。”
二哥一下子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像高山流水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泻给了杨永康。直到这个时候,杨永康才真正认识了二哥这位最基层的农村支部书记的智慧和水平,他在佩服中不断地点头称是,把二哥的谆谆教诲牢牢地记在自己的心头。
杨永康在临别之时,选择了一种报答二哥的最好方式,把自己用心血和汗水亲手搭建起来的房屋,连同生产队分给自己的全部山林和土地毫不保留地送给了二哥。他说,他从现在起,已经做好了最好的打算和最坏的准备,无论今后的结局怎么样,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即使是到了讨米要饭的地步,也不会给他的兄嫂和父老乡亲们再增添丝毫的负担和麻烦。
杨永康边说边收拾自己的简陋行李,让站在那里准备为他送行的杨老五、搬招子那些发小们都不约而同地流下了难舍难分的泪水。
随着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冉冉升起,杨永康在秋高气爽的泥土芳香中告辞了为他送行的父老乡亲们,他背负着自己的行囊,骑上了那辆相伴了两年多的二手自行车。
回忆起这些,杨永康的心情格外沉重,他现在已没有了故地重游的兴趣和衣锦还乡的感觉。此时,他唯有的是,对父母的思念和对自己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