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代,有钱人无钱人都不好过。仇狗妹想用学到的本事保家。这晚,鸡才乱叫,他就在自家院坝里练功夫,舞得铛钯风响。太阳出来了,照着屋顶那几皮飘来飘去的野茅草才停。身上还冒着热气,又用小磨石磨铛钯,把月牙处磨得锋快。过门不久的婆娘梳洗好后,煮好过早的稀饭,出草屋喊男人吃。站一边说:“听人讲奈吾关前几天又抢人了,杀死好几个,肠子拖大路上。”
仇狗妹看着铛钯说:“还是这家伙管用。”
婆娘呡嘴笑,说:“就你这本事?”
做猪生意的李花猪来了,老远就喊:“狗妹,帮送趟货。”
仇狗妹看他一眼,也不喊喝稀饭,用大拇指拭拭铛钯月牙口,身后的大辫子一甩:“亲兄弟明算账!刀尖上舔血,不讲你也明白。”
李花猪想,宰行老板还赖着一百多两银子,没仇狗妹去还真不行,就咬牙说:“来回七天,一天一两,另加吃住,帮哥一回。”
仇狗妹接定钱,李花猪走了。吃稀饭时老爹老妈边吃边说:“儿呀!路上棒老儿多,这买卖就不做了。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不能有三长两短,我还没看到孙孙哩!”
仇狗妹说:“这条路来回也走好几年了。爹妈放心,儿注意着。”
爹妈还是不停地摇头叹息。
又过两天后的凌晨,新婆娘一大早就帮仇狗妹穿新长衫,系红腰带,将备用的草鞋拴马鞍上。送到马场街口,看着自家男人与这猪贩子赶着一大群猪转过白秧寨、苏家寨,不见影子了还呆呆地看,好像男人要去十年八年。
太阳出来了,照着群山和沙家大河。古驿道的陡峭处是一道道乱石铺就的坎子,爬了又下,下了又爬,走起来很吃力。
仇狗妹骑马上,一路很警惕,不停地瞅路边的杂木棚和岩旮旯,怕有人冷不丁砸来石块,射来冷箭。
杨柳井在奈吾关高处,有姓王的一家在路边草屋前卖甜酒粑,供过往行人。他俩歇下,每人要一土碗叽溜叽溜地吃。猪也累了,躺在路边草丛和岩旮旯里哼;马吃路边野草,每咬一口,就甩得头颈上套着的铃铛“咣啷,咣啷”响。
下奈吾关已近中午,猪越走越慢。那马有多余时间就吃路边树叶和野草。
李花猪一边 “走嘘—走嘘—”地吼,一边看着一路山水。
仇狗妹跳下马背,说:“花猪老哥,骑一趟。”
李花猪哈哈一笑,翘起拇指:“养人无情,养狗有恩,你还懂事。”
仇狗妹看着李花猪:“好瘦的猪唷!喂四十年才百把斤。”
李花猪说:“你倒比赶场天拖那‘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的狗多一点肉。”
两人都笑,李花猪拉马靠边,踩着块无根大石上去,说“对面洞那边有关好地。”
仇狗妹眼皮一塌,对风水没兴趣,也不答话。
李花猪催马绕到猪群前,“溜嗡——溜嗡——”地哐。仇狗妹一手拿铛钯,一手用小荆竹条“走嘘—走嘘—”地赶。
太阳当顶,已看不到人影了。猪越走越慢,不像刚上路那阵欢快。李花猪就从背着的麻布口袋里抓苞谷子撒路上逗。那马见了,扭头与猪抢吃。粮食金贵,猪和马平时是吃不上的。没办法,才忍痛施舍一袋子。猪嘴马嘴嚼得咔嘣咔嘣响。
李花猪在马背上说:“我之前睡着时,会有一白胡子老者在梦中教我看地。这些年,梦中学,白天边吆猪边看地,还真看出些道道。”
仇狗妹说:“会做猪生意还差不多,你家老爷爷七十多岁了,还不见你找块升官发财的风水保地?”
“这地方不得,要平远才有。”
“屁,有还不出大官?”
“咋个不出?丁宝桢丁大人就是。”
“你还不去平远找?到时生窝娃娃,做皇帝、做宰相、做巡抚……”
“满嘴鬼话,你以为是自家的菜地,想栽哪样栽哪样?当个安顺知府、安平知县就不错喽。”
两人大笑,像下辈儿孙真做官了。
李花猪笑后抬头,说“已看到那关地的后山了。”接着不管仇狗妹听也不听,就开始讲起这块地的故事。
十年前一队官兵过这里,军官见风水好,纵马上去,看后连叹“可惜,可惜”
身边人请教,军官说“此地曰母猪拉窝,可惜坟边修了石牌坊,牌坊像枷,戴枷的母猪还发?
“我看你也像戴枷的猪,要不咱个不发?”仇狗妹插了一嘴。
“别打岔。”李花猪说。
“接下来呢?”仇狗妹问。
“谁不愿发啊!这坟的主人把牌坊撤了……”
人说人话,猪说猪话。
一番折腾,人已走得大汗淋漓,猪也走得哈喇子淌,还不停地哼,像在说“热啊热啊”“累啊热啊”。马迈着碎步,踏着古驿道的石块“踢踢踏踏”响。
天黑了,终于到了定南汛城。把猪吆进一家姓贺的店子。自从贵州糜烂后,乡下有钱人就进城避难。岂知也避不了,咸丰九年(1859)四月初十,镇宁属陇戛(在镇宁北五十里)仲夷吴感佑带义军在木冈河集结,一路抢掠到郎岱属华家苑,毁民房,伤人数百,克定南汛;官军收复后又有人进城避难了。
李花猪吃饭时,见姓贺的老板没好声气,脸色也不好看,就说:“贺老板,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我们差点在奈吾关下遭棒老二抢哩!你垮脸做啥?像欠你八百钱似的。”
贺老板赔不是说:“都不容易啊,昨天团练头目带人收捐,硬要我交300两银。这样捐那样捐,你说还让人活不活?”
次日,店老板早早做饭煮猪食。穿来的草鞋,得一天就通底了,李花猪换上新草鞋,叫仇狗妹也换。仇狗妹抬右脚给李花猪看,说我这是棕加布绺绺编的,还能挨个把月,你那草打的不抵事。
李花猪背着麻布袋子走在前面,边走边伸手抓苞谷子撒地上逗猪,“溜嗡—溜嗡—”地哐。仇狗妹骑在马上,跟在后边,扛着铛钯,右手拿长长的的荆竹条子“走嘘—走嘘—”地赶。
一队团练迎面开来,叫吆猪的靠边,别挡路。李花猪认识一个练目,打招呼后小声问:“去哪?”
练目没停,悄悄说:“去沙家大河设防。”
走到下午,又见官军开来,接连好几队,旗号上有“罗”字、“邓”字。李花猪说:“这是罗大人,邓大人的队伍。”
这晚他们歇跳蹲场,有十二头猪走破脚底板皮,擦一路的血。俗话说“白天马儿子,晚上马老子。”吆猪的白天骂猪,晚上得服侍猪,不服侍第二天就吆不走,喊猪祖宗也吆不走。
他俩要店主人喂马喂猪后才吃饭,然后分头钉马掌,给猪洗脚换“鞋”。
李花猪尽管双脚痛,疲倦也不能打瞌睡。喝下老板娘端来的一小土碗烧酒后就抬着桐油灯,背着麻布口袋来猪圈里了。猪们有的打鼾,有的学人哼,热闹得很。他骂道:“哼哪样哼?睡着享福还哼,老子要侍候好你们才敢睡哩!”
他把绑在猪蹄子上磨烂的麻布或皮子解开。人不穿鞋要磨破脚底板皮,猪不绑布和皮子,也要磨破脚底板皮。
正忙着,不远处大喊救火,有家歇人的店起火了。火猛,无法救,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幸好,这店离正街远,火没惹着稠密的房子。但这家人惨了,人倒是跑出来,财物却葬于火海。李花猪挤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听街人说这家是开黑店,干谋财害命的事,八层是仇家放的火。
到底是啥回事?李花猪没细想就早早回店睡,见仇狗妹睡得正香,就对他说:“死狗,外边这么大动静也不醒。”
谁知仇狗妹听见了,懒洋洋地说:“慌哪样?又没烧过来。”
次日是他们离开西堡的第三天。过唐官,走二十里路就找店子歇下。第四日,一头两百多斤重的猪出了问题。起初,仇狗妹用小竹条子轻轻地赶,李花猪用苞谷子逗还勉强走,后来就犟着不走了,别说喊猪老子,喊猪爷爷八代祖宗也不走。李花猪只好在路边扯来藤子,扯茅草扭索子将猪捆牢,和仇狗妹抬上马背驮着走。别的猪也走得慢,只好边歇边走。走走停停才到县城西门,进城门洞。
一路上,仇狗妹只是觉得世道乱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