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堡十二枝乡民,在屯洞、在安顺府城和定南汛城避难的已陆续回家。房屋大多被焚,屋基、村路被莲蒿掩盖。乡民上山砍来杉树或杂木,往熏黑的屋山一搭;割来茅草、铁狼蕨叶盖上就住。虽然简陋,也算是安乐窝了。在屯洞里这些日子,各村粗略统计,饿死冻死过半,活回来是命大。村寨有炊烟就有了生气。荒芜的田地里有了人,古驿道上也有了人。
仇狗妹惦记父母还没收尸,婆娘还没收尸,惦记幺叔一家还有没有人。打听到义军退后就告别姑妈回沙家马场。
他翻过大石林立的黄蟮垭口,路旁、田边地角有尸骨,早死者成了骨架,有仰卧,有靠岩石、田坎地坎的;也有东一根西一根到处丢的。迟死者还在腐烂,一肥狼衔上滴血的人腿,从野草丛生的田坝向岩山那边不慌不忙地走。人肉把狼也喂肥了。进水波利才见有人走动,但没了乱前的牛马叫和鸡犬相闻。
仇狗妹扛着铛钯,脸无血色。在他看来,鬼神和豺狼虎豹不可怕,死人不可怕;瘟疫可怕,活人可怕。来到大坟坡,他望着大河两岸的山,被毁的村寨和没人做的地坝田坝仰天长叹:“为哪样啊!为哪样?”老天冷冷地看他,让他分不清谁是谁非。
幺叔的一家有死在鸡冠山、沙家屯、簸箩屯,也有死在野外的。
义军杀上南岸的那天幺叔没跑,背着孙孙在家,认为跑出去是死,何不在家躲?他想岩大五不至滥杀无辜,就藏在地窖里。日后才出来,其实义军也有仁慈的,见是个老者就没为难。幺叔有安全感后才放胆出来。
那天,岩大五来马场街上,在凤池书院废墟上开头目会,也算军事会。岩大五说:“凤池书院是识文断字的地方,‘人之初,性本善’,徒生没错,主讲副讲没错,乡民没错,错在官府的‘贪’。造孽啊!遍地死尸有乡民也有我们的弟兄。我们的队伍一半是汉人,以后无论打哪,都不准做‘见客不留’的事。”
这天杀了大公鸡,在案桌上摆上几十碗酒,将鸡血滴在酒里。众头目一口干后,将碗 “咣啷咣啷”砸地。面对苍天发誓:“违背岩大帅的话就格杀勿论。”
此后,西堡十二枝才没发生同治四年腊月十四那天的惨景。
没经过特殊训练的军队纪律并非铁板一板。义军多是乡民,涣散惯了,有人认为在这世上,弱肉强食才是理。
一天,几个义军找幺叔要酒喝,平时,幺叔连饭也是饱顿饿顿,哪有酒?义军就满家搜,在睡的地方搜出写的手札,上边记下同治四年义军杀上南岸的文字,当看到 “苗匪”、“下河贼岩大五”的字眼。没得到酒喝本有一肚子气,看到背着孙孙的老先生穿长衫,虽然凌乱却有一副斯文像,即把他拉到院坝里:“你字笔好,背一段文章来听。”一个义军说。仇老先生只好背:“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几个义军哪听得懂这文绉绉的话,就想,官府的人不就是这些不讲人话的家伙吗?眨一下眼。一个义军问:“老先生,你吃干饭还是稀饭?”仇老先生说:“饥不择食,哪样都吃。”一个义军说:“还是干饭好玩。”另几个找来茅草,绑在仇老先生身上,放火把老先生和背着的孙孙烧死。两岁的孙孙烧得直到哭不出声。
仇狗妹家的房庆幸没烧着。他在院墙脚下揭开砖头,进洞背出一麻袋稻谷,舂米煮稀饭度日。
十几年来战乱不息,斗米值银四至十两,仅饿死的惨状,就罄竹难书。
猪场大户袁廷桢在外回来,才知母亲陈氏同治四年殁于簸箩屯,有幸留下尸骨葬螺蛳屯,父亲袁珍德殁于同治五年。
他接任利笼枝团务后,与西堡十二枝各枝的总团,召集活着的乡民埋遍山遍坝的白骨,不论生前是哪家亲人,是官军还是下河贼都埋。白骨多的地方,就挖一个大坑,聚一起埋。
仇狗妹以衣服和头发认尸骨,也辨不清哪具是婆娘的,哪具是爹妈的,只得在死的位置找尸骨埋。
下河贼也是乡民,若天下人有饭吃,谁有雄才大略也掀不起大浪。这年代,当官兵为了吃粮,当义军也为了吃粮。无论什么人,没吃都会造反。曾任云南提督,统十万滇军的把仕寨林志清,没固定军饷了也抢。
仇狗妹边埋边想:这阳世间,阎王爷根本没决定谁对谁错,只决定谁的阳寿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