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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岭位于耒州火车站西南面。山中泉水汇聚成两条溪流,经过山坳潺潺流出,在山脚汇聚成一条小河,蜿蜒向东奔流,注入几里外的耒江。山坳和山脚,呈品字形排列三家中型国营企业:水泥厂、钢铁厂、造纸厂。彼此相距几百米,互为犄角,附近还有几家小型企业,形成工业园区。
耒州市水泥厂建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最初属于小型企业,只有一个立窑,年产325水泥五万吨。进入八十年代,筹资建成第二条立窑生产线,年产425水泥量十五万吨,全厂有职工九百多人,升级为中型国企。新、老两条生产线,称为一车间、二车间,车间下设几个工段,工段设几个班组。车间主任领导工段长,工段长领导班组长,班组长领导普通职工。在耒州,水泥厂是个让人眼红的单位,经济效益顶呱呱,职工工资高、福利好。谁家有人在水泥厂工作,亲友都是羡慕的目光。美中不足的是,工作环境灰尘多、污染大。进入九十年代,国家出台政策,提出逐步淘汰小型水泥企业和立窑。耒州市政府顺应形势发展,果断决定尽引进先进的旋窑生产线,建新水泥厂。经过紧锣密鼓地申请立项和筹资,不到两年,一条年产量可达三十万吨的旋窑生产线开工建设。旋窑水泥用转炉烧制的,加热、搅拌均匀,质量优,粉尘少。新生产线预计一九九五年上半年竣工,届时将对外招收三四百名新工人。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
中秋时节,我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来到水泥厂一车间做临时工。水泥厂的临时工有一百多人,主要集中在原料工段和仓库。由于搬运、装车、破碎、配料之类的重苦力活正式工不愿干,只有招临时工。厂里有一百多个临时工,绝大多数来自偏远农村,没啥文化,年龄偏大,在水泥厂卖苦力。
原料工段负责向生料工段提供粉碎的石灰石、粘土、铁矿粉。除了几个管理人员是正式工,其余都是临时工。工段设两个破碎班、两个配料班和一个机修班。工段长是付华,工人们都称呼为“付华主任”,班长、机修工都是正式工。付华主任仔细打量我的身材,说了一句:“你身子这么瘦,弱不禁风,去破碎班锻炼锻炼。”
就这样,我被安排到破碎一班。我们的任务是将每日矿山运来的石灰石,用大锤砸成小块后,投入鄂式破碎机粉碎,通过皮带输送到生料库,经高温燃烧后进入生料工段的球磨,磨成粉粉末,输送到烧成工段,与石膏一起高温煅烧,烧成熟料,就是水泥。我在北关居委会工地搞建筑,天天与水泥打交道,曾经好奇水泥是如何做出来的,如今总算弄明白生产流程。车间厂棚用铁皮盖着,夏热冬冷,拖斗汽车把石灰石源源不断运来,被卸下后堆成小山,我们轮番上阵,挥汗如雨,抡起八磅大锤,将石头砸破到直径二三十公分的样子,投入鄂式破碎机内,破碎成两三公分的原料。石灰石坚硬,遇到重达七八百斤的,要两个身强力壮的劳力,抡起八磅大锤,撞击半天才能破开。
破碎班有三十六人,早晚两班倒,一周轮换一次。这周每天都是白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交班,下周就是夜班,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收工。半夜十二点到次日早上八点停机,由机修班负责检修机械设备,搞好设备保养工作。班长王超,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左边额头有条疤痕。王班长是正式工,负责管理我们破碎班。他带我到车间,介绍与大家相认。
王猛、陆兵、周军、周威、周平、赵高、孙夭……
天啊,怎么取的都是单名?莫非穿越到三国时期了?
我问王班长:“二班是不是如此?”
王班长说:“二班不是。我们班有十五人是单名,真是巧得很。你说穿越三国,那就要问孙猴子,他是研究三国的专家。”
孙猴子姓尹,大名孙夭,身高勉强一米五,瘦瘦的。看到他,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卫国、远卫东。孙夭的力气很大,一两百斤重的石头,双手搬动自如。破碎机张开老虎口,不间断地吞入我们抛入的石头。巨大的机器马达轰鸣声,破碎机破碎石头的声音,哒哒,咔咔,喳喳,铛铛,很脆的感觉。还有石头叽里咕噜滚落破碎机斗中的碰撞声、台上大锤的破击声、台下原料过筛时的撞击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似乎要把厂棚掀翻。我们闷着气在干活,彼此听不到说话声,只能靠打手势交流。石灰石粉尘,灰白,与厂区弥漫的黑色粉末混合在一起,使车间上空形成一层浓浓粉尘,灰蒙蒙地象沙尘暴似的在天空中停滞不散。原料场地上,厚厚的粉末一踩一个脚印,又带起无数粉尘扬起。这是水泥厂的尘埃,更是岁月的尘埃。我们这群蓬头垢面的民工,不正是一颗颗尘埃吗?
我们的劳动保护用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戴着灰色披肩帽子,嘴上戴着黑色罩面的口罩,汗水渗入口罩边缘,把污尘堵住口鼻,有种憋气的感觉。工作服也是灰色的,使用再生布制作,宛如细麻袋片似的,一磨即破。每周发两副纱手套,往往使用一天就破了,十指露出窟窿,以后索性丢掉赤手去干。没办法,在这样尘灰弥漫的环境劳动,不得不严密防护自己,尽量减少灰尘对身体的损害。上班期间,你即便包装的再严实,一会儿功夫就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连续战斗八小时下班,每人除两只眼睛外,全身上下粉尘裹身,难以辨认。摘下来的口罩,里面的海绵全是灰尘,只有回家后清洗干净,晾干,第二天上班再用。我们这种形象,让我想起岭北煤矿那些刚刚钻出矿井的煤矿工人。以前我看到他们的样子发笑,现在我自己这个样子,走在大街上,别人看到了会不会发笑呢?那只有天上的云朵知道了。
我喜欢穿解放鞋,轻便,经久耐用。平时,我最喜欢穿黄色的解放鞋,即使在建筑工地做事也是如此。可是在水泥厂不行了,解放鞋容易烂,要穿胶鞋,经久耐用。我跑到沙头一家劳保用品店,买了一双黄色帆布鞋,体积大,进口高,底部厚,质量重,用鞋带扎紧,能够保护脚掌不受石头伤害。厂棚破烂了,遇到下雨天,地面到处是积水。我们每天劳动八个小时,不停歇地搬运、破碎石头,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有时候,手臂会被尖利的石块划伤,汗水流过,火辣辣地痛。最怕的是运行中的破碎机,突然让石块卡在鄂板中,机轮的皮带吱吱地响,发出烧焦的味道。王班长关了电源,派几个有经验的人,用钢纤橇,用大锤砸,把卡住的石头设法取出。若是弄破了鄂板,就得支起三角架,用吊链吊出几十斤重的破鄂板,再将新鄂板缓缓吊起按装好。操作过程中,既要做到熟练、快速,还保证人身安全。
地面的石头破碎完了,趁着装运石头的汽车还没来,我们抓紧时间休息。十几个人,用废弃的石块当凳子,坐在上面,拧开水壶,猛喝几口凉水,全身顿时舒服起来。中午或者晚餐吃饭,都是自己用盒子带来的。夏秋季气温高,不用放火炉加热就能吃。干活时,汗水淋漓,隔一会要喝自来水,补充水分。冬天天寒地冻,那就要去配料排那边的火炉上自己加热了吃。严酷的工作条件,每个人的双手皮都被磨破,结成厚厚一层茧。开始的几天,我的手掌起了很多血泡,就像当年学木工使用刨子磨出的那种血泡,破了就生疼,出血后慢慢成痂,变成茧,过了十几天就习惯了。
最难熬的是上晚班。下午四点接班,晚餐自带,半夜十二点左右下班。夜深人静,人们进入梦乡,原料场却灯光明亮,机器轰鸣叫声中无人有睡意,也不敢有睡意,生怕影响了工作进度。如果半夜十二点没有完成破碎任务,就得延迟到凌晨一两点下班。中途有三次暂短休息,一次十分钟。休息时,有人背靠机器打瞌睡,也有人将几把铁锹放地下,索性躺在上靣休息解困,但机器一开,所有人立马起身又开始工作。工友们正当壮年,个个能吃苦,大家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埋头苦干,确保高炉生产的用料。一个班下来,累得腰酸背痛,一身尘灰与汗渍。
耒州水泥厂的老职工,属于全民所有制工人,有编制,身份固定,有退休工资,有医疗保险,简称全民工,属于“铁饭碗”。国企改革后,新招收的工人,属于劳动合同制工人,无编制,签订劳动合同,简称合同工,但待遇跟全民工同等,在人们眼中算是正式工。我们临时工无编制,无需签订劳动合同,也享受不到正式工的待遇,随时可以辞退解聘你。临时工承担的都是苦力活,承担正式工不愿意干的工种。有少数临时工因为表现突出,做了几年被破格录用为合同工,就是民间俗称的转正。前些年,耒州水泥厂有十多名机遇好、有关系的临时工都转正了。绝大多数临时工就永远别想转正,有的做了十几年,到最后离开企业还是临时工。我心甘情愿做临时工,卖苦力,就是等待来年的招工转正。我每天上班都很卖力,重活、苦活抢着干。我尽管瘦弱,全身却充满力量,一百多斤重的石头随便能搬起、移动。这是长期做苦力锻炼出来的。
在水泥厂,我们不算最苦的临时工,最苦的是搬运水泥装车,从仓库抱着、扛着两包水泥,两百斤重,装上门口的汽车,需要消耗很大的体力与耐力。孙夭最初就是搬运水泥,他说三人一起,每天搬运水泥八十吨,一千六百包,送到目的地后卸车,如此每人可赚十五块。赚钱,真是不容易啊。
上班半个月,我就跟工友们熟悉了。他们中有些人在这种粉尘弥漫的恶劣环境,已经连续劳作十余年,有的患上了职业病,气管发炎。工资待遇低,计件计酬。具体计算方法,以班为单位,按月结账一次,这个月全班破碎了多少吨石灰石,每吨折合多少工钱,然后平摊到每个人,每人能分三百块左右,这算是不错的了。只是远远无法跟正式工比。正式工有五六百元的月薪,还有岗位津贴、防寒费、防暑费、年终奖,五一、端午、中秋、国庆、元旦等节日都发购物卡,结婚的职工有住房分配。
我们每天不知疲惫地劳作。一个班下来,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不想起来。但我无怨无悔这个选择。人,只要有事做,有奔头,看得到希望,哪怕再苦累,都感到苦中有乐。最怕的不是生活的艰难,而是艰难中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们活着,可以随心所欲,但不能随波逐流。时光知味,岁月沉香。活着,就是希望;活着,就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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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了,气温慢慢转凉。穿着厚点的衣裤,戴着灰色的大披肩帽子,干活很不方便。脱了灰色工作服干活,无法防止粉尘。不脱掉吧,忙一阵就出汗了,最里面的背心贴紧胸背,等汗水干了,冰凉。
汇源大楼靠近八一南路,有六层楼,以前属于供销社的办公楼,后来改造为贸易公司,经营亏损,欠下农业银行的巨款,只好抵债给了银行。银行就在一楼开设了一个营业点,楼上房屋对外出租。这些旧房子,大的有四十平方米一间,小的有二十平方米。我租了四楼一间小的。虽然房子小,过的清贫,但我收拾得很干净。我爱清洁,这些年,不管是在哪里漂泊,总是把自己的住所收拾干净利落,再小都是家。房间摆放着一张木床、一张正方形的木桌子、一个煤炉,一张破旧的办公桌。
我每天拖着疲惫身躯下班,到家后头件事就是把饭菜放在煤炉上温热,匆匆填饱肚子。我每天炒两个菜。青椒炒猪肉、炒油豆腐和白菜、大蒜煎荷包蛋,是我最爱做的三道菜。每个礼拜,买一次猪血。听说吃了猪血能够清除吸入肚里的粉尘。孙夭说这是骗人的。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我看到厂区上空灰蒙蒙的,生怕长此以往会染上尘肺病。忙完这些,我喜欢呆在房间,看看书,写写诗文和日记,投稿到各地报刊。
每次下班经过门卫室,我都渴望有来信。门卫室老李年过半百,头发也白了大半。记得有一回,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到我来了,热情地叫喊:“远文剑,你的信,还有汇款单。”我一阵狂喜,明白是样报样刊和稿费到了。《耒州报》副刊采用了我几篇诗文。我看到厂里浪费水电现象严重,很多工人下班后,忘记关闭车间照明用电,于是写了一篇杂文《警惕浪费之风在我厂蔓延》,送到广播室。此稿播出来,震动全厂职工和家属,还引起了蔡厂长的关注。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扬一番,鼓励我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这话犹如给我打鸡血,我工作愈加卖力,干活特别有劲。
付华主任在车间公开说:“远文剑这样有才,厂长赏识他,以后转正不成问题。”
工友们对我露出羡慕的目光。
付华主任对我印象越来越好,每次看到我,都会发出会心地微笑。他问我习惯这种苦累吗?我说不怕吃苦,就怕灰尘太大损害身体。付华主任说,两班倒还好些,别的车间都是三班倒:白班,小夜班,大夜班。白班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小夜班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大夜班是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把生物钟打乱了。付华主任嘱咐王班长多多关照我。从他的口气中,我感觉出来,他把我当成市里某领导的亲戚,以为我是暂时来锻炼的。
王班长也相信这个传闻,对我客客气气,格外关照。比如,遇到巨石需要我们用大锤敲碎,他不要我抡大锤。破碎机让石头卡住了,他从不让我下去搬弄,说是很危险。我感激两位领导的照顾,不想点破假象,乐得装个糊涂,何乐为不为呢。
临时工的生活艰苦、枯燥的。我跟工友们没有共同语言,感觉特别孤独。我写信给文摩哥,倾述这种苦闷和孤独。信寄出后,我成天在计算收信、回信的日期。每天下班经过厂区大门,都会情不自禁去传达室,查看有没有我的信函。然而,头三次都是失望。直到到了第四天,传达室墙壁的布袋终于有我的信,信封上苍劲有力的小楷毛笔字,正是文摩哥的笔迹。我迫不及待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读:
“文剑: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反覆展读,犹如你坐在我的面前,向我娓娓诉说,似见你和善的微笑着的面容,倍感亲切。听说你放弃开书店,跑到水泥厂做临时工,我感到很是惋惜。当然,若能成为正式工,这个选择我是支持的。你想读电大拿大学文凭,这是对的,因为文凭在许多方面都是起作用的。读电大,除了入学前的全国统考外,进校后比较地容易过关。电大在耒州办了班,很适合你。全国成人高考这关必须要过的,你没读过高中,若想考上还得抓紧复习才行。自学考试不需参加全国成人高考,但每科的考试都相当严格,一个专业人十多门课程,毕业难度大。你仔细惦量一下,看哪种学习方式更切合你的实际。”
“关于你现在的处境,你能开朗地对待,这很好。知足者常乐,免得徒增许多的烦恼。古人云:‘世事多变迁,事在人为’,这句话我以为并不全对,有些事可以经过努力实现,有些事则只好听天由命。比如用人的问题,全凭当权者的好恶,你有天大的本事,他不用你,你又有什么办法?有的草包,因为有人提携而身居高职,群众嗤之以鼻,你又能奈何他吗?不过,像你这样心地善良、忠厚诚实、勤奋努力、颇具写作能力的人,今后总会有出头之日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终会有个适当的归宿。你于繁忙的劳作之余,仍然坚持不懈地看书、学习,这是好习惯,坚持下去吧,生活稳定了,重新拿起笔搞业余创作,你具备当作家的潜质。读书,多读书,把基础打扎实些。近年提倡作家学者化,我认为非常正确。前辈作家比如鲁迅、郭沫若、茅盾、闻一多、朱自清等,谁不是大学者?建议多给耒州报写稿,多与编辑们联系,争取调去当记者,你不妨试试。”
“你提及远志成放弃老师不当,一门心思追求当官,无可非议,你要理解他。每个人的追求不同。何况中国自古就是官本位思想严重,学而优则仕,社会上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往往是看他当多大官。我们岭北还贫穷,耒州更穷,越穷的地方的人越想当官,经济发达地区的人就没有这般强烈的想法。比如,北方人就比南方人想当官,西部地区的人比珠三角、长三角地区的人想当官。贫穷地区收入低,投资没本钱,做生意没市场,人们要改善自己就得与政府扯上关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进政府的门,成不了政府的人,政府的餐桌上没你的饭碗,国家的大锅饭肯定与你无缘。我曾听朋友讲过一个笑话,说是春运期间,有个四川民工南下打工,由于人多拥挤,不小心打破了火车上的玻璃,列车长让他赔,他大言不惭地说,火车是国家的,国有资产是全民资产,也有我的一份,国家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要现在这块玻璃,打破了也就不赔了。这个列车长哭笑不得,就说,这块玻璃不是你的,弄坏了还得赔。此事是否当真,我无从查考,但它说明了一个道理,国有资产说起来是全民资产,但平头百姓却没有支配权。政府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官员支配的。设想一下,如果打破玻璃的不是那位民工,而是铁道部门的某位局长,列车长会让他赔吗?所以贫穷地区人们想当官。这跟你想进体制内工作,道理是一样的。我们国家还处于温饱阶段,各省各地区的贫富悬殊太大,城乡差距还很大,对于农家子弟来讲,能够进城安心立命,能有个铁饭碗,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你明白这个道理,就能理解你发小为何想当官了。”
“还有你的婚姻问题,应当列入议事日程了。你二十多岁了,择偶亦非易事,有合适的就抓住。我想叔叔一定很关心你这件事,办好这件事也了却他老人家一桩心事。老人家年迈身体不好,你尽你所能,让他老人家生活得好一点,也就尽了做儿子的孝心。照顾的事,恐怕只有拜托你哥嫂了。叔叔现在是与他们过日子,还是单独生活?你要有个妥善的安排才好。这个学期在八月二十八日就开学了,上面配了两个副校长给我,我的担子比以前轻松了许多,业余时间有时去看看录像,唱唱歌,最近常去朋友开的健身馆打乒乓球,借以活动筋骨。身体无大病,但不够强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祝你一切顺利!”
下雨了,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悦耳的清音。读完文摩哥的信,我心情舒畅了许多。文摩哥每封信,我都收藏着。每当苦恼的时候,孤独的夜晚,拿出信品读,犹如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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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十八个工友,单身汉就是我和孙夭、猛子,其余十五人有老婆孩子。他们休息的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取下帽子、摘下口罩,坐在地上一块儿聊天,开玩笑,讲段子。
孙夭是敖山镇人,个子矮小,尖嘴猴腮,四十岁未娶亲。他的命比黄连还苦,八岁丧父,母亲带着他四岁的妹妹改嫁,家家、奶奶把他带大。十三岁读完小学在家务农,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拿五分的工分,十八岁跟人学修车,因为天资愚钝没有学成,又回家务农,二十五岁经人介绍到水泥厂做临时工。别看他身材矮小,一包水泥,随便能从地面抱到汽车上。
孙夭说话有点结巴,爱傻笑。工友们休息的时候,喜欢逗孙夭:“孙猴子,你晚上想不想女人呢?”
孙夭老实地回答:“想!”
老王又问:“想女人哪里呢?”
孙夭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抓抓后脑的乱发,答道:“想屁股。”
有的工友笑着追问:“孙猴子,你是想大屁股,还是想小屁股?”
孙夭就脱口道:“不想屁股,想大……大……奶……奶子。”
众人哈哈大笑。王班长就装作好心提醒他:“孙猴子想女人的大奶子,只怕要踮起脚尖才摸得到,还是莫想奶子,想大屁股。”
孙夭猛地摇头:“不想女人,不想屁股,不想奶子,还是单身,单身好!”
王超班长的职责就是管理我们,为我们记工,自己不太动手搬石头。他的身份,类似农村搞集体时代记工分的生产队长。他爱开玩笑,无聊的时候就拿孙夭开刷,逗大伙儿开心。有一次,王班长带来一盒口香糖,趁大家休息的时候,故意抽出一块给孙夭吃,哄骗他是牛皮糖。孙夭信以为真,一口吞进肚。王班长故作惊慌失色地叫起来,孙夭,你怎么一口吃进去了呀?这不是一般的牛皮糖,要嚼碎吃下去,不然会堵塞屁眼,拉屎不出的!孙夭吓得脸色惨白,摸着肚子问我们,班长说的是真的吗?猛子说,这是真的,班长没骗你,我邻居有一次吃了牛皮糖,粘住肠子了,后来差点要开刀,幸亏买了解药把糖融化了。孙夭就问我,“你知道哪里有解药卖吗?我噗嗤一笑,本想告诉他,大家是骗你玩的,又忍住了。站在我身后的勇古说,你赶紧去医务室看找医生开处方,医生肯定有解药。孙夭果然丢魂一般冲出车间,找厂部医务室的医生去了,闹出好大的笑话。
有一次,大家坐在车间等石头,百般无聊中,王班长提议讲段子,每人讲一个。大家都赞成。别看他们没读什么书,讲段子是高手。
王班长带头讲,说是有位父亲带儿子去洗澡,地面很滑,儿子将要滑倒时,一把抓住父亲的生殖器才没倒下,父亲朝儿子破口大骂:“他妈的幸亏和我来的,要和你妈来非摔死你!”这个笑话真是让人忍俊不住。
紧接着,工友勇古讲了个笑话:水泥厂以前有个民工,大便不通去医院作检查,医生检查后给此人开了药方,民工到取药处一看,药方是一卷手纸,很不解。医生解释说:“以后不要再用水泥袋擦屁股了。”
勇古真名张勇,跟我同龄,在水泥厂做临时工四年了。他讲完后,孙夭不屑地说:“你讲的一点都不好笑。我来个段子给你们听。”
张勇掏出一根烟,点燃,笑眯眯地说:“孙猴子,快讲啊。”
孙夭故意咳嗽两声,慢条斯理地念起来:“贪官爱党胜过妈,贪官爱国胜过家;党就是咱妈,国就是咱家;无钱向妈要,没吃从家拿;妈爱儿子啥都给,犯了错误妈保咱;咱妈就是好,贪污腐败忍儿搞,咱家就是好,吃喝嫖赌全报销;人民公仆吃人民,穷苦百姓算个啥?群众没吃我不管,哪有享乐那有咱;一切权力归咱妈,一切财产归咱家;没有理由不爱妈,没有理由不爱家。”
工友周平、陆兵、周军、周威,不约而同拍手叫好。
王班长疑惑地说:“你是从《废都》上看到的吧?”
孙夭瞪了他一眼,回道:“啥废都废物的,我才懒得看,我是前几天碰到贺科长,他唱给我听的。我觉得好听,写在纸上,多念几遍就背出来了。”
我看过贾平凹的《废都》,王班长这么一说,我脑子就在回忆,这部小说确实写了一些段子,基本是讥讽官场的,挺有趣。于是,我对王班长说:“班头,你看过《废都》,我以前也看过,咱两个就背背这本书里面的段子,如何?”
大家都起哄:“你带头背。”
我不推辞,摇头晃脑背开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提,可以可以;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酒足饭停,不行也行;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饭饱酒醉,不对也对。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饭后陪睡,给你实惠。”
王班长毫不示弱,一口气唱出两段。一段是:“当官不怕喝酒难,万杯千盅只等闲,鸳鸯水锅腾细浪,海鲜烧烤走鱼丸。桑拿按摩全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似雪,三陪过后尽开颜”。另一段是:“团结你我他,共同吃国家。你吃他也吃,嘛够理我不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谁不吃,白痴才不吃。”
我又来一段:“大吃大喝作报告,小吃小喝作检讨,不吃不喝听训导,连吃带拿本领高。吃喝才算好干部,吃拿才算好领导,吃吃喝喝出政绩,配送钱物品德高。”
又是一阵掌声,把路边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孙夭坐在石头上抽烟,听完段子,环顾四周,问大家:“你们评议评议段子,讲的像不像王班长?”
王班长站起身,走近孙夭,抬腿就要踢他。孙夭吓得一骨碌爬起身,往车间外面跑,正好跟付华主任撞个满怀。付华主任看清楚是孙夭,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喝道:“孙猴子想爬树是不是?快回去,全班开会!”
工友们笑得前俯后仰。
付华主任伸手指着我们说:“你们在得告花子乐啊。”
耒州方言,得乐就是开心快乐之意,告花子就是乞丐、叫花子。付华主任把我们比喻成告花子,形象生动。我们这些生存在水泥厂底层的临时工,上班一身尘灰,蓬头垢面,就跟告花子差不多。
孙夭拿了一根烟,踮起脚尖递给付华主任,讨好地说:“主任大人莫生气,抽根烟赛神仙。”
付华主任接了香烟,孙夭恭维地帮他点燃。
他猛吸一口,命令道:“你讲三国故事给我听。”
“好咧。”孙夭故意咳嗽两声,问我们晓得三国猛将有多少?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说出一堆三国人物的名字。我从小痴迷看《三国演义》,都搞不清到底有多少猛将。我问孙夭能说出多少?他背书一样:“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黄许孙太两夏侯,二张徐庞甘周魏,神枪张绣与文颜,虽勇无奈命太悲。三国二十四名将,打末邓艾与姜维。”
我真是佩服孙夭五体投地,就问他晓得一吕二赵三典韦是哪三员猛将么?
王班长抢着回答道:“这还不简单,吕正操、赵括、典韦。”
猛子立马指出他的错误:“王班长,不对啊,吕正操啥时候的将军,新中国的开国上将,莫非他穿越到古代了?”
大伙儿都笑起来,嘲笑他只晓得怕老婆,“妻管严”,对历史知识的掌握还不如孙夭。王班长四十开外年纪,高中毕业,其父为耒州市水泥厂的元老,八十年代初退休,让儿子顶职。王班长的妻子在铁路上工作,据说外号“虎妞”,凶得很。王班长在老婆面前唯唯是诺,百依百顺,是厂里有名的“老婆聋”。王班长听到大家取笑他,明白确实答错了,就脖颈通红,嘴里不服气:“吕布是吕正操老祖宗,不信你们问付远文剑。”
我提醒王班长:“班头,你不懂莫装懂,一吕即吕布,二赵非赵括,赵括是赵国那个纸上谈兵的家伙,三国猛将有赵云。”
孙夭伸出黑兮兮的粗手指,朝我竖起大拇指。
孙夭兴致勃勃讲解:“大家有所不知,一吕即是吕布,自古到今,他在老百姓心中,是三国时代独占鳌头的猛将,无人能够匹敌。古人云,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话有个出处,你们晓得啵?”
我饶有兴趣地听他讲下去。
“当年吕布以一人之力,大战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关羽和张飞的武力值是何等武功高强,三人加起来居然只能跟吕布打个平手,可见吕布的骁勇善战。这个掌故,就叫三英战吕布,三国演义写得明明白白。”孙夭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呢,我感觉吕布的武功不咋样?”
几十双目光齐齐盯着他。
孙夭背书一样:“吕布一生的战绩,就是斩二伤二,没有生擒的战功。吕布在虎牢关之战中,战无五合斩杀河内名将方悦,手起一戟将穆顺挑于马下,再十数合重伤锤将武安国。后来在徐州之战中,刺伤了袁术麾下大将李丰的手。放在三国,根本不算啥。”
孙猴子说到兴奋处,口沫横飞,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我问王班长,老孙没读啥书,何以晓得这样多的历史掌故?
王班长说:“孙猴子是我隔壁村的,读高小时我俩一个班。我贪玩好耍,他爱钻研,爱看三国、水浒、西游记之类名著,还有封神榜、杨家将之类的评书,肚里藏有不少墨水。孙猴子比我的学习成绩要好,总是在全班排前十名,我往往是班上倒数第几名。只是孙猴子的命苦,家里没钱供他继续读书,让他缀学务农,十几岁出来做民工、他要是读初中,肯定能考上中专的。”
王班长的介绍,让我愈发同情老孙了。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从此,我有意跟他走近,慢慢地成了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