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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因李登辉访美事件引发的台海危机,在一九九六年三月达到了高潮。为了遏制李登辉为首的台独势力,人民解放军向距离台湾基隆和高雄附近海域发射四枚地对地导弹,接连进行四次大规模陆海空联合演习,充分显示出三军将士高昂的士气。射向基笼的导弹更是掠过台湾上空,达成了敲山镇虎的功效。 我想起那句民谚“闰七不闰八,闰八见刀杀”,去年闰八月,这场危机让很多人以为会爆发战争,最终化险为夷。可见“闰七不闰八,闰八见刀杀”纯属无稽之谈。
这几年,城区变化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不为过,到处在搞开发,新修的街道,阔阔洁净,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工地上热火朝天。我想起好久没看到远来陆了,抽空去了找他。小芳宾馆走出。名为宾馆,其实是个旅社,只是重新装修了一遍。走入宽敞的大厅,看到路小芳和一个年轻妹子坐在吧台里面,为几个顾客办理住宿手续。路小芳的肚子隆起,显然害土了。她跟来陆结婚后,头两胎都是千金。文理劝路小芳结扎,来陆不答应,一定要生个带把儿的,还振振有词:“好多老板超生呢,生三四胎的多了去。”文理只好作罢。
路小芳看到我进来,伸手朝二楼指了指,说道:“来陆在楼上打牌。”
上楼,看到远来陆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跟三个朋友在会客厅打字牌。他看到我进屋,把牌往麻将桌一丢,说道,我兄弟来了,稍等一下。来陆起身招呼我在茶几边入座,然后叫服务员烧茶水。
来陆说:“文剑,听说你转正了,有出息。”
我谦虚地说:“当工人不算是很大出息,工人是弱势群体。有大出息的是你,资产上千万元的大老板。”
我说到这里,东张西望,问他:“苦菊呢?”
来陆说:“苦菊在家里帮小芳带孩子。”
我笑道:“苦菊成为你家的保姆了,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来陆解释,他对苦菊不亏,每月给她三百元,算是这一行最高的工资。她接儿子曾励进城读书了。记得我曾经承诺一旦工作稳定,接侄儿进城读书。苦菊这样做是明智的。城里学校环境好,师资力量强于乡下学校。
我对来陆道:“苦菊勤快,善良,知书达理,这样的保姆你打灯笼难找!”
来陆嘿嘿笑着:“那是的,小芳要打理宾馆,我平时爱打牌,幸亏苦菊顶力,家里的事交给她做,我蛮放心。”
我羡慕地说:“我在水泥厂受苦受难,你在宾馆日进斗金,晚上搂着老婆大把的数钞票,你得感谢这个好时代。”
远来陆说:“你讲到我心坎了,翻身不忘毛主席,富裕搭帮邓小平,多亏了改革开放,我六伢子才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耒州城发展好快,我寻思着明年不开宾馆了,改行搞房地产。”
我扫视焕然一新的宾馆,劝他:“你宾馆生意蛮好的,我不赞成转让出去。搞房地产有那么容易?你冇得当官的后台,根本包不到工程。”
远来陆说:“这个领域你就不懂了,目前城镇化加快,房地产是火热的行业,前些日子我在岭北旅游,去了你堂哥文武的装修材料店,他生意越来越不好,想投资房地产。至于官场的关系嘛,靠自己去建立。遇到投缘的官员,弄到一个大工程,赚的钱这辈子呷不完。听说肖书记是你同学的爸爸,有机会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呀。”
“侯门深似海,你真会逗人!”我苦笑道:“你找我不如找志成,肖书记是他丈老子啊。”
“哈,跟你开玩笑的,你莫一本正经。”远来陆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神色,说:“你不知道吧,志成的岳父、舅舅,最近都高升了!肖志顺升任岭北市委常委、耒州市委书记。周作凡调到岭北市福城区当书记,志成有这样的背景,仕途发展会顺风顺水。”
远来陆说这番话时,手舞足蹈,仿佛是他的亲戚高升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升官关我屁事,能沾什么光呢,我们平头百姓,过好小日子。”
远来陆盯着我的脸,说道:“当中玄机你就不懂了,你想啊,志成背靠两棵大树,现在组织部干部组副组长,部长赏识他。我敢肯定,不出两年,他会下派到乡镇当一把手,将来当市领导毫无悬念。”
我问:“组织部长跟副市长哪个官大?”
远来陆一听,乐了:“你个书呆子,全然不懂官场,组织部长是常委,当然比一般的副市长官大,常务副市长也是常委,两人不相上下。”
我又问:“乡镇书记和区委书记、区长都是正科级,为何镇长当区长算提拔呢?”
远来陆解释:“区公所是市委市政府的派出机构,管辖几个乡镇,乡镇书记与区委书记、区长平级,权利有大有小,区委书记、区长管乡镇长。一九九二年,全省实施撤区并乡,耒州市八个区、六十五个乡镇,撤并为十六乡九镇五个街道,乡镇书记的权利就扩大了。”
想不到他对官场潜规则这么熟悉。
远来陆顺便还讲些耒州官场的“内幕”,有多少个圈子,谁谁属于哪个圈子的,下一任市长最有可能落到谁头上,等等。他如数家珍,头头是道。可见,他洞悉官场的潜规则。他本身是一个圆滑的人,八面玲珑,伶牙俐齿,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将来会成为人中龙凤,在商界呼风唤雨。
远来陆娴熟地拿出小茶杯在泡茶。我俩一人一杯,痛快品茗。远来陆一口饮尽,继续说:“文剑,你有好机遇不会抓住,肖含萍跟你同班同学,听说她以前爱慕过你,要是追了她做老婆,靠着当大官的岳父,何愁找不到好工作?那就当官了!你好傻呀,自己不追,鼓动志成去追,高风亮节,我佩服你五体投地!”
远来陆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带劲,吐沫四溅。他误认为肖含萍是我以前的女朋友,让我哭笑不得。
我说:“你莫误会我跟肖含萍的关系。我跟她读书的时候就是同学而已,根本没有恋过。你想想,人家是官二代,富贵人家的千金,我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貌不惊人、一穷二白,不敢高攀。志成不一样,各方面条件比我强。拜托你以后莫乱开我跟肖含萍的玩笑了,万一志成听到会不舒服,你莫想靠他发财了。”
来陆哈哈大笑,敬我一杯茶,直言不讳:“我开玩笑的,莫当真!以我对志成老婆的了解,不可能看上你。你不是当官的料,在官场混不开的,一心一意多写几本好书吧!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小说拍电影电视剧,你就发财了!”
我透过窗外,看到街上的大车小车川流不息,人行道上熙熙攘攘。宾馆前边树下,有位大妈摆着擦皮鞋的摊子。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把皮鞋擦得油光发亮。说实话,我讨厌官场这种不正之风,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官商勾结。想不到来陆把这一套学会了,满脑子就是如何巴结当官的。我感觉与他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牌友在呼叫:“远老板,还要好久啊。”
远来陆抬头一看墙上的钟表,说道:“哎呀,半个钟头了”。
我起身,知趣地说:“你去打牌吧,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呢。”
来陆送我到楼梯口。
从宾馆出来,我看看时间还早,决定步行回家。从前通往金子塘的崎岖马路,成了宽阔笔直的街道,两边高楼林立。很多街巷开着小牌馆,里面传来打牌打麻将的声音。如今市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腰包鼓起来了,很多人闲暇时间一头扎进牌馆,打牌打麻将,有的搞“铲三公”赌博,一天输赢几千元,甚至通宵达旦在铲。我想,一座城市,总要充满书香才好。人人都迷恋打牌打麻将,这样的城市能有多大发展前途呢?
2
四月底,我在耒州市水泥厂顺利转正定级,由学徒身份转为技术工人,领取最低等级工资,每月基本工资两百三十五元,还有各种丰厚的福利待遇,相比从前累死累活做临时工,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时,全国舞龙精英赛在市体育馆举行。各省市三十八支队伍齐聚耒州,邀请了新加坡、比利时、日本、韩国的舞龙队友情参加。比赛为期六天,分舞龙规定和自选套路、南狮自选和传统套路等多个项目,四百多名运动员比拼切磋舞龙舞狮技艺。各级新闻媒体记者云集耒州。一时间,耒州成了全国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周保搞来四张开幕式门票,他带黎梅香去看,给了我两张。我邀请贺洪发一起看。他得意地炫耀,他身上有十多张票。原来,他兄弟贺洪法是耒州舞龙队的运动员,而且是唯一的民工运动员,拿得到票。我对贺洪发说,你搞得到这样多票,不如请全班工友去看。他爽快答应下来。
就这样,我们全班人那晚去了体育馆观看舞龙精英赛开幕式,国家体委、省体育局、岭北和耒州两级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出席了这个省会。开幕式现场热闹非凡,彩灯绚丽,节目丰富多彩。此后几天的比赛,东道主耒州队大出风头,夺得季军,队员贺洪法表现优异,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运动会结束后,贺洪法作为特殊人才,进了体育局工作,解决了事业编制。这件事对我震撼很深。我深切意识到,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随时有机会改变命运。
不久,因工作需要,贺洪发调到一班,我仍然在烧火岗位上班,从包装车间调来蒋晖做我的搭档。蒋晖比我高半个头,年纪小我四岁,长着一副圆脸,白白净净。上班头天见面,我感觉似曾相识。一问,方知他是岭北煤矿的子弟,其父跟我姐夫冯秋仁是同事。他妹妹蒋美芬跟我外甥女是同班同学。他的舅舅是一分厂的曹副厂长,去年把他招工进来的。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我俩很快成了好朋友。
有天下午,烟雨迷蒙。下了白班,蒋晖喊我去家属区参观。他随舅舅全家住在家属区。这里位于行政楼西面的山坡,八十年代初期统一建的,房子很旧了,都是低矮的红砖瓦屋,沿着马路两边散布。老职工分配住房,单身职工住集体宿舍,三四人住一间。我不习惯集体居住,影响读书写作,宁愿花钱租住在厂区外面。家属区后面是茂密的森林,一条小溪潺潺流到山那边的田野,奔向几里外的耒江河。由于工厂的污染,溪水很黑,成了臭水沟。靠近溪边有公厕,男女分开的。树木和草地都让水泥粉尘污染了。远眺天空和大地,到处是灰蒙蒙的,走到公厕,畅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撒完尿,打了个激灵,穿好裤子走出来,看见五六个临时工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抽烟。他们是附近水泥仓库的搬运工,全身从帽子、口罩到衣裤,都是水泥粉尘。搬运水泥比搬运石头还要苦累,他们装一次车的水泥,几百包,百斤一包,一包包从仓库抱上车。在这里工作久了,容易患上尘肺病。据说已查出十多个老临时工有这种病,厂里赔了一笔钱,辞退了事。倘若是正式工,不但补偿一笔巨额的钱,还要安排家里一个亲属顶职。这就是临时工与正式工的区别所在。这几个临时工在聊天,说的是他们两个工友,昨晚在火车站的发廊嫖娼,让派出所抓去拘留了。厂里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决定辞退这两个人。我听着听着,心里涌上一阵悲哀的感觉。这些临时工为了养家糊口,长年离开老婆孩子在水泥厂卖苦力,生理上没地方发泄,一时糊涂去嫖娼,罚款、拘留也算了,还被厂里开除了,真是可怜啊。
我跟蒋晖分开后,跑到食堂吃了晚餐,返回时在传达室看到有我的信。我以为是白晓秋的,拿起信封一看,来信人地址是岭北市教委。拆开信封,文摩哥熟悉的字体展现在眼前:
“文剑:你寄来的部分发表在报刊的诗文我认真地阅读了,你坚韧不拔的精神令我由衷地佩服,你认识到文学事业绝非一朝一夕能成功,这种认识是深刻的,是一个思想上的飞跃。从事文学创作,最忌急功近利,也没有捷径可走。文学和科学相比,的确没什么用处,但文学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教育也如此,所谓的分数、学历、甚至知识都不是教育本质,教育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你坚持写下去,一定会有很大成就的,你的作家梦将来会变为现实的。我祈盼你的成功。在自学考试之余,抽点时间看些文学名著,写点短篇小说大专文凭也必须拿到,当今社会重视这个,转干、提工资、评职称都要它。根据你的具体情况,只能参加自学考试,你要做三、五年的打算,怕一次难成功,多花点力气。你参加自学考试,选择文秘专业是明智的,与你的爱好对口。趁现在还年轻,完成学业,以后年龄大了,成家了,更困难。”
“你的工作稳定了,恋爱、结婚的事应列入考虑范围了,倒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你老父,从你自身考虑也应这样。当然,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可草率,须慎重对待。你在信里提及省城卫校那个女生白晓秋,既然有这么奇特的缘分,彼此都喜欢对方,我赞成你跟她保持这份感情。相差七八岁没关系,我比你嫂子大六岁呢,有的同事的大儿子三十岁结婚,儿媳妇小他十一岁。真正的志同道合的爱情,不关乎年龄、长相、地位、贫富,只要真心相爱,觉得合适,就勇敢地追求下去。你可以等她毕业后再确立恋爱关系。有缘分就要抓住,千万莫错过了。在等待的这几年,多赚钱,有了积蓄,早点买套房子,面积小点都没关系,总比你租房子住划算。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以后房子肯定会涨价。”
文摩哥在信中透露:“明菊明正在读师院,后年毕业。她不愿留在内地工作,打算将来自谋职业到深圳教书。按我的观念,还是有份体制内的工作为好,毕竟是个铁饭碗。只是女孩子大了由不得父母做主了。我开明得很。她是我们家族明字辈头个大学生,也是我们石泉村头个女大学生,为全村女孩子做出了榜样。倘若她将来真的打算去深圳发展,我会考虑退休后到深圳定居。最近,我担任岭北市教委成教办主任,级别还是正科,工作单纯,有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研究中国近代教育史,将来准备出一本专著。每晚也练练书法。文武在蔡伦大道开装修材料店,有时我骑单车去他店里坐坐。他的生意很好,年收入可观,比我们上班族强多了。今天就写到这里,祝你一帆风顺!”
原来,文摩哥高升了,我真为他高兴。他的信犹如一团火焰,我心里亮堂起来。
3
明天就是端午节,我在车间上白班,带了一份盒饭在吃。
苦菊到水泥厂找我,带来一个坏消息:我哥出事了,在行医中被当地混混砍伤。
次日一大早,我找到付华主任和严排长请了假,火急火燎赶往远家湾。通往瘦江乡的公路,近年加宽了许多,砂石换成了沥青,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瘦江街道两边新建了一些小洋楼,这是先富起来的专业户、个体户的新居。以前只有一条半里长的街道,如今新开拓了两条街道,形成了“井”字型,人、车多起来。在圩上碰到一位矮胖胖的领导模样的。我感觉此人面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叫啥名字,在哪里见过。
正迟疑间,他几大步走近我,大声问:“你是石泉远家湾人吧?”
我连忙回答:“是啊。”
他正眼看着我,又问:“那你看看我是谁?”
我认真打量他,想不起他名字了。
这时,有路过的农民向他打招呼:“沙书记,您好!”
我猛地记起来了,他是周作凡担任公社书记时的秘书沙贻效。他不是调到政府办了吗,怎么还在瘦江乡政府?
我不好意思地喊声“沙叔叔!”
沙书记笑道:“石头还记得沙叔叔。看来,小时候我没白抱你啰。”
我跟沙书记聊了几分钟。沙书记得知我在水泥厂,鼓励我珍惜这份工作。我哥负伤的事情,沙书记很清楚。他说,曾家冲有对夫妇生了两个儿子,还不肯结扎,我哥带了几个村干部到曾家冲,采取强制结扎措施,要把女的用拖拉机运到城里的计划生育服务站,男的情急之下,拿菜刀砍伤我哥的手臂,还砍伤妇女主任曾满花。经法医鉴定,我哥为轻伤,曾满花为轻微伤。沙书记指示派出所两位民警把凶手传唤到镇里,昨天已刑拘,解送到看守所了。我问我哥的伤势如何?他说缝了二十多针,在家疗伤,不碍事。
说完,沙贻效就去镇政府上班了。
我从批发部买了两件蜜桔罐头,租乘摩托车赶往远家湾。一路上,看到荒草萋萋中废弃的青石板路,我忆起那个没有公路和电灯的年代,来回一趟瘦江乡要两个多小时。我去淝水中学上学,单程就要一个半小时。时代发生巨变,越来越多的行政村都通公路了。我相信不远的将来,村村有水泥路,家家有单车摩托车,甚至有的人买小车。
摩托车风驰电擎,很快到了远家湾,摩托车在村口古槐树下停下,我付了钱给司机,大踏步往家走。远远地看见我家小卖部门前空地,坐着伯父和另外三位老人——都是村里的长辈。我喊了一声“伯伯!”他认出是我,裂开缺门牙的嘴巴,喊道:“石头啊,你当工人了,吃上国家粮了,有出息呀。”自从伯母病逝后,伯父两年苍老得很快,满头白发,额头和脸上的皱纹很深,就像村前的沟沟壑壑。
几位老人议论开了:
有的说:“你这是铁饭碗!”
还有的说:“这是吃皇粮了。”
老人们的思想很传统,因为当了工人就是铁饭碗,把我跟财政编制的国家干部归为一类。我不想解释,随便他们羡慕地夸赞好了,父亲听了脸上也有光。侄女明媚穿着好看的校服,挑着一担空木桶,从屋里走出来。进入青春期的她,胸部高耸,大腿修长,有了玲珑曲线。她喊了一声叔叔,然后去水井帮爷爷挑水了。我对父亲说去看下哥哥,把带来的蜜桔罐头,一件留在家里给父亲吃,一件带往哥哥家。村中又倒塌一些旧房子,远卫东家的厕所和后院都倒塌了。哥嫂看到我来了,都很高兴。哥哥的右手伤口的白色绷带尚未解开,说明伤口尚未痊愈。我安慰哥哥,安心养伤,对方砍这一刀,少说会判刑三年。哥哥表示不想追究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结仇一辈子。凶手的父母都在求情,愿意赔礼道歉,赔偿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我对哥哥的善良与宽容之心很是敬佩。或许,这就是医者仁心吧?
哥哥的手扎着绷带,因为伤筋动骨了,以后这只手好了也会无力。明媚上初中了,每天早上骑单车去石泉中学,下午骑单车回来。每天中晚餐都能吃新鲜饭菜,饭碗里经常有肉鱼。我想起十年前读初中,尚未开通公路,上半年读通学,每天来回走路,天没亮就起床,快步走一个半小时,黄昏又走路回来。冬天的时候读寄学,每周回家带两瓶子咸菜。如今的孩子们,比我们上代人幸福。明媚的学习成绩优异,希望她能以明菊为榜样,成为我们家族又一个女大学生。村小学生源越来越少,一九九0年有八十多个学生,如今就剩下三十多个了,平均一个年级只有五六个学生娃,六年级都要到瘦江乡中心学校就读,很不方便。这样下去,村小学迟早会撤销。下个学期明群读六年级,他们想让明群进城读书,跟我身边一年,等上初中了读全托。看到哥嫂充满期待的目光,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毕竟是自己的至亲之人。我也希望侄儿在城里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跳出农门。
回家后,我对父亲说起明群进城读书的事。父亲很疼爱这个孙子,赞成明群进城读书。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当初我支持你进城,帮你买城镇户口,就希望你跳出农门。现在你有了正式工作,我们的亲戚都羡慕你,村人都夸你,爸爸脸上也光彩!你有出息了,要带动下一代。我们这个家族多出人才,一代比一代强,才能兴旺发达。”
我心里感觉到肩上的担子之重。于是,问父亲:“哥哥如何让别人砍伤的?”
父亲说:“那些无一技之长的青年,种不了田作不了土,吃不了打工的苦,成天吊儿郎当,偷鸡摸狗,抢劫械斗,什么恶事都干。砍伤你哥的人,就是邓晓根,混混头子。搭帮镇里沙书记出面主持正义,喊派出所把凶手抓走。明群进城读书,也是考虑以后凶手出来,又怕打击报复。”
“滴滴,滴滴。”门外传来喇叭的鸣叫。我看见毛根骑着摩托车,搭着两个长发青年,从公路上飞奔而过。毛根的头发都染黄了,长长的,全然不是过去憨厚朴实的形象。他看到我,装作不认识。
我问父亲:“毛根再婚了吗?”
父亲说:“谁敢嫁给他?”
原来,毛根与苦菊离婚后,脾气变得暴躁,杀猪的事不做了,成天跟着几个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都是老单身汉,到处混吃混喝,为非作歹。邓晓根就是他们的头儿。他们在石泉周边乡镇几个圩场,欺行霸市,打架斗殴,惹起很大的民愤。
我感到很震惊,看起来老实的毛根,怎么会走入歧途呢?
我问父亲:“三宝叔叔不管他吗?”
父亲答道:“三宝老了,成天跟湾人打牌,哪会顾得上毛根的死活?再说,毛根已经这样了,三宝想管也管不了他。当年全村第一个万元户,就这样毁掉了,好可惜呀。”
4
老人们注重传统“四节”,春节舞龙耍狮拜大年,清明祭祖就餐“打平伙”,端午吃粽划舟喝雄酒,中秋月下吃饼话嫦娥。最近几年,我迫于生计,漂泊在耒州城,春节回去的次数多些,清明、端午、中秋很少回家,奶奶和母亲的墓地,都是哥哥在扫墓。我心里很是惭愧。
父亲六十八岁了,身子骨硬朗,就是年轻时走路太多,膝盖关节磨损过度,落下关节炎的慢性病。发作时双脚肿起,七八天走不得路。采用草药热敷于上,还是不见消肿,无奈之下,只有让哥哥拿针头插入关节之中,把里面黑血和脓液抽出来,盛满一杯子,肿胀方可消除。此后,要打几天消炎针,恢复伤口。
吃了中饭,我去看望堂叔。堂叔远奇强,五十岁从地质队提前退休,经常陪我父亲打牌。堂叔的房门紧闭,只好返回。有些倒塌的土屋,长出了杂草。古村落看起来破败不堪,需要修复了。路上遇到一些湾人,我都一一热情问好。基本是些年迈老人和妇女。他们的子女长期在外打工,把孩子留给他们抚养。有的孤寡老人,有个病痛都没人照顾。村里虽说有个计划生育协会,纯属个摆设,从未开展活动。对于穷困的留守家庭,根本没办法去关爱。过去讲究养儿防老,现在就算有儿子,不见得将来能“防老”,啃老族太多了!
天色昏暗,阴云密布,雷声响动。六个孩子在禾坪踢毽子,认不出是谁家的孩子。他们用惊奇的目光望着我。我正想象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意境,以为孩子们会“笑问客从何处来”,突然就刮起狂风了,附近的树木剧烈颤抖,地面卷起的尘灰飞舞,吓得这帮孩子喊叫着“下雨啦,下雨啦”,四散逃奔。我看到老王用一个红色朔料袋罩在黄头发上,往另一个方向冲。我想喊,他步伐飞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了。听说苦菊的妈妈离家出走两年了,不见回来,老王如今成了孤寡老人,独自守护着林场,想想,够可怜的。
我拔腿往家里一路小跑,刚跑到门口阶矶上,雨水就从天而降。屋里,嫂子在后面灶屋炒菜,明媚已经摆好八仙桌,在逗明群玩耍。哥哥在翻开柜台上堆放很多报纸、信函,显然是这两天邮递员送来的,父亲还来不及送给村民。他这个义务邮递员,已经当了十年。哥哥看到我进屋,就说,邮电所在推广电话安装,开个户头要两千元,明熊、文喜家都安装了,湾人跟远方亲人接听或者拨打电话,按照一元钱一分钟收费。我俩出钱帮爸爸安装一个,既方便自己,又方便群众,还能赚钱,一举三得。我说可以考虑。父亲却不愿意,说他老了,明年不开小卖部。
外面雨声越下越大,犹如无数根绳子从天而降,又像黄豆般敲打着地面。父亲健步走到门口,踮起脚眺望溪流。我依稀看到,流过村前的溪水正在猛涨,没了平日的温顺与清澈,一片浑黄。父亲转身,从灶屋攥着一把艾叶,对我们说:“五月初五过端午,你们要喝雄黄酒,除毒避邪。”我想起儿时奶奶和母亲教的歌谣:“雄黄酒,粽子香,艾叶菖蒲插门上,家家户户过端阳。”湾人对端午节特别看重,提前几天就在包粽子。以前,我家都是母亲包粽子。粽子由粽叶、糯米、黄米和红枣精心制作,这粽叶是有讲究的,色气要正,叶身长而宽。母亲包粽子前,先把粽叶在水里泡个透,这样容易洗净,又增加了韧性。一片粽叶在母亲的手里,一折又一折,很快包成了一个个菱形的粽子。捆粽子用的棉线很细,母亲细心捆扎,很专注的神情。棉线在她粗糙的指缝间,串来串去,农家人的日子就有了清香。这是我们乡间普遍流行的粽子,符合耒州人的性格,菱角分明,直来直去,雷厉风行。粽子的外形,就像另一种语言,透露出一个人的籍贯。这次,嫂子从城里买了一袋子粽子过来,父亲吃了一个,就不愿意吃了。他说,不如母亲做的好吃。
父亲端出雄黄酒。他将菖蒲根切细、晒干,拌上少许雄黄,浸于米酒。每个人都喝一点,能驱妖避邪。父亲要用手指酌点雄黄酒,涂抹明群的额头,写上一个“王”字。这是一种习俗,我小时候父亲也在我额头涂抹过。记得那时我们小孩要吃“五子”:粽子、蒜子、鸡子(蛋)、包子、口子。口子俗称“口老”,学名苕头,是做坛子菜的美食。我们小孩还要佩香囊,谓之可驱邪祛疫。父亲还会制作“午时茶”。他从山中采些草药,晒干收藏,在端午节拿出来,用以冲茶沏水。我们小孩可以用草药浴身,身上擦点雄黄,说是解毒除病。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屈原,粽子,艾叶,菖蒲,雄黄酒,龙舟,亲情,乡愁,构成了这个节日的基本元素,承载着厚重的家国情怀。有哪一个节日,能像端午节一样,浓郁着民族灵魂的香味?
外面的雨水还在下,我们吃饭了。嫂子和孩子们津津有味呷起来。哥哥身体有伤,冇得胃口。一起喝雄黄酒。哥哥进入中年,体态发福,白净的皮肤也变得黝黑。他终日都在忙碌,不是背起药箱翻山越岭给村民看病,就是戴着草帽风吹日晒在田土劳作。如今很多村医都进城发展去了,只有他坚守在石泉村,周边几十个村庄的村民有了病痛都来找他。
哥哥发出感慨:“乡村医生不好做,周边几十个村庄,人口走了十之七八,有的村子就住着几个老人家。”
父亲浑浊的老眼有点迷离,说:“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守护着远家湾。文剑参加工作了,明群去城里读书,你两口子考虑进城去发展,村干部莫当了。”
哥哥说:“那不行,沙书记信任我,培养我入党,我不能拍屁股走人。空心村的现象,是城镇化进程的必然。农村将来富起来了,我相信会有一部分村民回流,农村终究会重新繁荣起来。再说,都离开农村,这些老人妇女孩子咋办?上次在石泉卫生院开会,瞿小兵院长说,全乡十五个村医有九个进城了,老百姓有个风热感冒,都到卫生院来,贪图方便。”
父亲批评他:“真冒出息!”
次日清晨,我依依不舍跟父亲告别。太阳从猴鼓岭露出笑脸,红彤彤的。弯曲的公路旁,长满了狗尾巴草。一阵风吹来,它们就点点头。又一阵风吹来,它们还是点点头。我想,这些狗尾巴草,见到的行人比风多了去,还没有哪个行人能踩倒它们,更没见过有哪阵风吹倒它。倒是那无数的步伐匆匆的行人,走着走着,好多不见了。那四季的风,吹着吹着,也不见了。废弃多年的青石板路,淹没在杂草丛中,若隐若现。
我脑海浮现出儿时这路上热闹的场景:斜戴草帽的父亲,扛着犁耙,牵着水牛,走向田野;穿着碎花衬衣的苦菊,手挽着装满衣服的水桶,谈笑风生,来到溪边;我和成古、四妹子、六伢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行走在石板上,军绿色的书包在风中摇晃着。而今,这一切都是那么遥远,一如回不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