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泥厂烟囱的灰尘,游荡在仙女岭的上空,有时猛然来一阵或泛黄或墨黑的“尘雨”,落在墙面、地面和身上,一点一点的“泥花”,让人十分讨厌。铁路隧道上坡处有家煤坪,来往运送煤炭的汽车,加重了环境污染。居住在水泥厂周边的人家,只能叫苦不迭。
从仙女岭哗哗流下的溪水,注入三里外的耒江河。溪流原本是清澈的,途经水泥厂,粉尘污染严重,水质变得黑糊糊的。黑水绕过汇源大楼附近,三百米外有座石桥,名曰西风桥。过桥就是八一南路,临街有很多店铺。转角处,樟树下,一对五十开外的夫妇,都姓刘,摆了个小摊,两个煤炉,两口铁锅,两张八仙桌,几条凳子,既煎油条卖,又卖白米粥。西风桥的人称呼为“油条老者”、“油条老娘”。两口子做的油条,又长又粗,又是用茶油煎的,金黄金黄的,吸引着南来北往的顾客。汇源大楼很多人的早餐,都在这里解决。我只要上白班,清晨七点左右必到,一碗稀饭加两根油条,八毛钱。吃完,便去厂里上班。
租住在汇源大楼的人,成分复杂,有退休职工,有做小生意的,有菜贩子,有民工。住我隔壁的陶奶奶,就是耒江运输公司的退休职工。陶奶奶七十多岁,丈夫曾经是抗美援朝战争的功臣,英年早逝,留下两个没有成年的子女。陶奶奶含辛茹苦把孩子们带大,儿子在铁路部门工作,女儿高中毕业后在外打工。我刚住进去的时候,整栋楼无自来水,三十多户人家,用水全靠肩挑,照明用电从一楼私人家具店接上来的,每度电一元钱,是居民用电价格的两倍。陶奶奶舍不得出电费,家里只安装了一个十五瓦的灯泡。我发动大家集资安装了水户头,把自来水接进了大楼,结束挑水的历史。很快,整栋楼的人都和我熟悉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热心人,主动当起了义务水电管理员,谁家电线路断了,谁家水管漏水了,只要叫我一声,我就会赶过去维修,不收取分文的报酬。
汇源大楼充满了人情味儿。三十多户人家,上百人,来自天南地北,有缘聚居在一起,大家就像一个湾村的人,平时互相走动和照应,左邻右舍对我蛮好。我下班回家,发现火炉煤球熄了,无论找谁家换煤球,从没遇到拒绝的。我生活节俭,早餐是一碗稀饭加一根油条,中餐、晚餐经常是白菜豆腐之类,舍不得买肉吃。陶奶奶很是心疼,说我人这样瘦小,又成天干苦力活,这样下去不行的。她常常送些好菜给我吃。我很感动,把她当自己的奶奶一样,没事的时候,就陪老人家聊天。陶奶奶大半生充满坎坷,经受过很多苦难。她要我帮忙,把她的生平经历写出来,说是将来百年用作写悼词、祭文。
刚搬来时,住对门的荷嫂告诉我,沙头地区治安不好,有很多吸毒青年,提醒我注意防盗,单车放屋里去,不能放在走廊。我盲目自信,认为小偷不可能偷旧单车。仅仅过了半月,单车不翼而飞。我真是懊恼不已。我们的住房是单间结构,一间挨一间,阳台是相通的。夏天太热,我们打开窗子在睡觉,这就给梁上君子可乘之机。有天晚上,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我在熟睡中,有盗贼爬进阳台,用铁丝把我的衣裤勾出了窗外。等到六点醒来,发现不见了衣裤,我忍不住惊叫:“不得了,进了贼!”陶奶奶和荷嫂听到我的喊声,跑来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我懊恼地说,裤袋里九十多元钱让贼盗走了,这可是我本月买菜买米的钱。陶奶奶安慰我说:“孩子,丢了就算了,花钱买个教训,以后注意点吧。”说完,她送了些青菜给我。
此后一个月,我们这栋大楼接连发生五起偷盗案件。盗贼都是半夜攀越阳台进入房间,趁人熟睡之际,从窗子外面用铁钩钩出衣裤,盗走袋子里的钱包。我们分析,作案人很可能就是附近游手好闲的吸毒青年。我组织几个受害住户,一起去沙头派出所报案。三位民警到现场察看,做了登记,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没有监控设备,这种案子很难破获的。除非是等将来作案者在别的案子抓获,主动招出来。这种希望当然非常渺茫。即使有朝一日真的抓到了他们,这偷走的钱早用光了,不可能会赔偿给我们的。我们这些住户只有提高警惕,加强安全防范,把窗户关牢固了。
记得儿时在远家湾,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户户木门不上锁,就是在门鼻儿上别根木棍,从未发生偷盗、欺瞒、坑骗、偷鸡摸狗的丑事,更不要说明目张胆抢劫了。湾人想借东西,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随便开门可取,用后自觉归还;鸡笼鸭笼就修在门外,屋后栽根木桩就是猪圈牛铺。湾里风气最好的时期,是我读小学和初中那些年,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一家有事,家家搭白,一人有难,户户相助,全村犹如一个大家庭。一家有喜,家家喜,一家有事,全村齐动员。喜事办完了,席面的剩菜左邻右舍送一盘。湾里盖新屋,拉土、打墙、起屋,村子里的壮劳力,轮流着来帮工,没有工钱,自带工具,甚至饭都不用管。包产到户后,家家农活“换工”做,都不讲报酬。我最喜欢的温馨场面,是有阳光的日子,打中伙时间,大家不约而同端着饭碗,聚在村头,来得早的坐石头,来得晚的蹲地上,边吃边聊边晒太阳,吃得津津有味。而且,那个年代普遍贫穷,物质匮乏,人口流动困难。
为何现在人们有钱了,慢慢富起来了,物资也日益丰富了,反而盗抢拐骗之类犯罪多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2
立冬以后,昼夜温差大。白天有十七八度,晚上只有七八度。我们做苦力的人很不适应。衣服穿厚点吧,干一会儿活就汗流浃背,寒风钻进衣领,汗水变成了冰水。衣服穿单薄吧,只要停止劳作,立马就冷得发抖。机器的轰鸣,劳作的汗水,灰蒙蒙的尘埃,伴随着我们度过一天又一天。
工友们上班,都是穿工作服。临时工的劳保用品跟正式工待遇差不多,每月发四付手套,每季度发一套工作服。我初来乍到,只领了一套秋天的工作服,没有发冬天的。工作服都是咔叽布制作,经久耐用。工友猛子个子跟我差不多,就拿他一套旧工作服给我穿。可是,每次上班都要换洗,一套不够。王班长知道这件事后,跑到劳资科,通过关系帮我弄来一套新的冬装,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
大多数工友是厂区附近农民,下班后骑单车回家了。只有孙夭和猛子例外,搭伙在隔壁配料班。他俩是敖山镇人,距离水泥厂有三十多里,没事不会往家里跑,水泥厂就是他俩的家。配料班的人都是敖山镇的。他们占用了公家一间堆放煤炭的杂屋。他们利用这个优势,无论严寒酷暑,都在屋里烧煤炉。这些人一个月回家两三次,平时自己搞伙食,大米从家里用蛇皮袋带来,统一到街上买菜,实行AA制,美其名曰“打平伙”。孙夭和猛子跟他们熟,就一起搭着“打平伙”。我只要上白班,就早点起床,做好中午的饭菜,带到车间吃。再过一个月,进入寒冬,要七点钟天亮,我就不方便了。孙夭就找我商量,遇到上白班的这个礼拜,我不要摸黑起床做饭,干脆跟他们搭伙。我打夜伙后回到出租屋,洗澡,看书,写作,不到凌晨一点不会睡。
天空中下着细密的雨,不被肉眼察觉的灰色微粒,把防不胜防的生活拖至泥泞的境地。远处机器的轰鸣让人坐立不安,因了这种日复一日、穿透骨子的折磨,用钢铁巨兽来形容,并无不实的成分。尘粉覆盖的地表,长出一排樟树,树枝上听不到麻雀和喜鹊的叫声,随处蒙着水泥的灰调子。两个车把的手推车已不多见,推上它,恍惚回到原始的同类中间,调动紧张的肌肉,凭借蛮力和巧劲儿,把小山似的水泥运上斜坡。白班的工友把工具交给我们班,通报了白班产量,王班长在生产报表签字,就算完成交接班。他们就像刚刚钻出窟洞的粉尘人,看了忍不住心酸。地面的石头堆成了小山,起码是三辆汽车的石头。王班长嘱咐我们采石场那边来电话,塌方堵路,正在抢修。我们都在车间待命,等待汽车送石头过来。我们的工资是按件计酬,破碎的石头越多,工资就越多。所以,每一次上班,我们巴不得多来一车石头,宁愿迟一小时下班。
终于,满载石头的汽车来了。破碎机“唝隆唝隆”响得欢,我们紧张有序地劳动,抬的抬石头,托的托石头,砸的砸石头,配合默契。我总是跟猛子、孙夭在一块儿干活,遇到搬不动的巨石,我们三人合力把它滚到一边,抡起大锤砸开几块,再抬到破碎机的鄂板上。破碎机张开锋利钢牙,“唝隆唝隆”咬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胜利完成任务。
有一次上晚班,我们刚吃完自带的饭菜,在车间休息。夜幕笼罩着大地,路灯通亮。我蹲在地上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孙夭从外面走进来,告诉我外面有个漂亮女生,穿宝蓝色校服,可能是找我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走出车间。灰蒙蒙的车间入口,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单车,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原来是白晓秋。她朝我嫣然一笑。
我诧异地问:“怎么跑到水泥厂来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瞪着一双大大的丹凤眼,打量怪物一般盯着我,左看右看,然后说:“哥,你咋成了这个样子?”
我说:“有啥奇怪的,临时工都是这个样子。”
白晓秋说:“你都像粉尘人啦。”
这时,孙夭走了出来,仔细打量着白晓秋。他的嘴巴裂开两排发黄的牙齿,好奇地问我:“这是你妹子?你有这样漂亮的妹子?”
我心里正郁闷着呢,白了他一眼,说道:“关你屁事!你走开。”
孙夭知趣地走了。
我对白晓秋说:“跟我走吧。”
白晓秋不再说话,双手推着单车,默默跟着我走。我们到车间后面的荒坡。北风呼呼,冻得我打了个寒颤。这个时候的气温不到十度了吧?厂区道路的路灯很明亮。她东张西望,观察厂区灯光下的高大建筑。她的脸一下子冻得白里透红。我问她嘛够理晚上跑到水泥厂来了。她告诉我,这个学期读寄学,学校管理严,没时间来找我。今天下午学校放月假,她吃了晚餐就跑到水泥厂找我了。我心头一热,说道,我们水泥厂灰尘好大,不适合女孩子来的。她说,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好奇你在水泥厂干什么工作。我班上有几个同学都是水泥厂的子弟,跟我同桌的桃花就是你们厂的,她爸爸是车间主任。她跟我提起她爸爸上班的辛苦,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又苦又脏!我一听,桃花不是付华主任的女儿吗?我说,她爸爸付华是我的车间主任,那是正式工,没我们辛苦。她嗯了一声,伸出纤细的手指,摸了摸我嘴角左上角的黑痣,心疼地说,你在干苦力活,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一脚踢起路面的石子,跌入溪水中了,水草在颤抖。这里有两棵梧桐树,树叶、树干都沾满了细细的灰尘。地面的杂草也是一层黑灰,连草丛中一块长方形的平整石块也是灰尘。水泥厂对环境的污染真是太大了。我从裤袋掏出一张报纸,撕开两半,一半给晓秋贴在石头坐下,一半我自己贴屁股坐下。我们并肩坐在石板上,晓秋侧身,她的一双大眼露出明亮的光辉。我脑海浮现那一年初遇的场景。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像这轮皎洁的月,在星光灿烂的夜晚,总是明亮和温暖。此情此景,有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意境: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如果时间能够静止,那我情愿做这溪水中的水草,感受到她的柔波。
我向晓秋解释,苦力活总得有人干呀,她外公十爷那代人比我更苦,修水库全靠肩挑手提。晓秋告诉我,十爷双腿行走不便,二宝舅舅用草药在帮外公治疗,双脚能够活动了,就是不能走远路。仙女岭的风一阵阵吹来,我感觉清爽极了。我鼓励她刻苦努力,争取明年考上理想的中专。她说她想读卫校,以后当护士。我祝福她心想事成。她性格开朗,做事细心,倒是适合从事护士的职业。
一阵北风吹来,我和晓秋不约而同身体发颤。她情不自禁靠近我的肩膀。我闻到她头发淡雅的清香,神情有些恍惚。
我一把推开她,说道:“这里太冷,会感冒,你早点回去,以后不要跑厂里找我了。”
她迷惑的目光盯着我,说道:“你不欢迎我。”
我只好解释:“能够看到你,我很开心,只是水泥厂灰尘很大,以后少来,我有时间去学校看望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双大眼睛闪闪的,长睫毛抖动两下,转身从单车后座取下卡着的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迅速塞到我手上。我疑惑地盯着她的脸。她的鹅蛋脸忽然潮红,带着羞涩神色,嘴角微微动住,欲言又止。如此沉默半分钟,她终于鼓足着勇气说:“我来,是来看你,送东西给你。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生日,听老师说元旦节不放假,要到腊月二十放寒假,那天我冇时间见你,我来看你,提前送本书给你。今天能见到你,我也好开心。”
她太激动了,显得语无伦次,我听得明明白白。她是来送生日礼物的。我接过书,心里很激动,觉得惭愧。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
白晓秋微笑着,右手扶着单车,左手猛地握住我的手,一股奇异的暖流掠过全身,旋即她松开了手,用依依不舍的目光望我,嘴角的梨涡再次荡漾着微笑。她说声“我走啦,你放心,我会努力的。”快速地坐上单车,双脚一蹬,飞奔而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她窈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心头涌起怅然若失的感觉。灯光朦胧,夜风刺骨。我低头看着手上的书的封面,原来是席慕蓉的诗文集《无怨的青春》,翻开扉页,娟秀的小楷字,赫然写着一首短诗:
“给你的礼物其实并不需要拆封/一如你给的回忆/请含笑收下/请为我稍稍驻留/即或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好想和你一起去看烟花/去看那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梦境之上如何再生梦境/生命里能让人强烈怀想的快乐/实在太少太少/一如你给过我的那些回忆/请含笑收下,请为我悄悄留步/即或只是这一盏茶的时光”
“晓秋!”我在心里喃喃着她的名字。不知哪本书上说的,喜欢一个人,其实很简单,无非心念所至,生万千欢喜,而懂一个人,需要漫长岁月里的温柔耐心,聚沙成塔,滴水石穿。
3
连续十多天的阴雨天气,把人的心情都憋坏了。到了腊八节这天,总算看到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穿透出来,虽然光线微弱,却带给难得的暖意,还有希望。今天,我满二十三岁,父亲在家中一定惦念着我吧。
这周我上晚班。早上睡到八点多起床,发现停水,我从一楼挑了两担水,又帮隔壁陶奶奶挑了一担,然后去煤坪买煤球。中午,我打开炉火,煮了一碗面条,庆祝自己的生日。面条中,有青菜,有瘦肉,有两个鸡蛋——过生日煮碗两个鸡蛋的面条是我家的传统。独自在外,一个人的生日总是要过的。吃得饱饱的,全身暖烘烘的。付华主任昨天组织车间全体职工开会,传达了厂部的通知,由于水泥市场需求大,我们厂的水泥供不应求,春节期间,所有车间一律不停机,职工一律加班。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在外过年。我决定写一封信给父亲,并汇五百元钱给老人家过节。
很快,写好信,我骑单车去火车站邮局。快过年了,有些外出务工的民工提前返乡,进站路人挤人,车子川流不息。我忙完寄信和汇款的事,回到出租屋换了身工装,戴上披肩帽子,就去厂里。看看手表,还是三点,离接班还有四十分钟,我围绕二分厂转了一大圈。机器声音很大,尘灰漫舞,每个车间灯火通明,争分夺秒在生产。我走到熟料车间附近樟树下,这里是水泥仓库,前来买水泥的货车都在排队,等待装车。一群临时工正在背水泥,他们中有四个女人,大约四十多岁,瘦高、单细、皮肤黝黑,头戴帽子、搭垫披肩,腰围蛇皮袋。她们蹲下,双手拦腰抱起水泥举至齐肩,再向后用力一甩,水泥正好稳稳的定准在肩背上,五指牢牢的抓着水泥两端,慢慢的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码头,把水泥搬进仓库。这是在清理没有让客户拖走的水泥。她们面目全非,跟男人们一起背水泥,瘦弱的身躯几成泥人。汗水和着泥灰,遮没了眼睛,分不清五官,浸渍了衣裤,粘稠稠的。她们拍拍满身灰尘,擦擦咸涩的眼睛,撩起肮脏的披肩煸煸风,就附近水龙头哗哗的含水漱口,吐出出墨黑的浓痰,摇晃着,喘息着,艰难的忙碌着。
我站在附近,仔细观察着她们。有个瘦弱的女子慢慢蹲下,艰难的抱着水泥紧贴着胸脯上挫,她想用力甩至肩背,水泥袋再也不听使唤没有腾空,无情的软砣砣的从肩胛处紧靠背部滑落下来。她身子晃了两晃,喘息着,连连趔趄,接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时走下来两位男工,同时蹲下,各人抓住水泥一端,把水泥抬起压到她那瘦弱的肩胛上。她艰难的慢慢伸直腰身,抖抖肩膀,双脚摇晃着,一步一歪地上了码头。我看着看着,终于让这个场面震撼了。从她们的装束和劳作来看,她们很专业。我佩服、同情、怜悯。以前我总认为,搬运水泥的临时工都是青壮年男性,没想到这个群体中有几个女人。她们是哪里人?为何来做这种力不能及的繁重的体力活?她们羸弱的身躯如何受得了吗?她们的男人呢?她们的子女呢?相比之下,我搬运石头不用爬码头,不用肩膀去背,有什么怨天尤人的呢?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继续往回走。在路上意外碰到失联多年的远卫东。他抬头在走路,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没戴帽子,露出有些秃顶的大脑袋。好多年不见,远卫东长胖了,一双小眼睛活像面团团,被调皮的孩子嵌上了两个小煤球。他从小就有个习惯,走路、说话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加上这只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让人觉得很滑稽,这才有了“蟆脑壳”的外号。远卫东从省供销学校毕业后,分配在耒州市供销社工作,他怎么会出现在水泥厂呢?
远卫东看到我,以为是错觉,眨了两下眼,犹豫了一下,然后问:“远文剑,你在水泥厂上班?”
我这些年外形变化肯定也大,不然他不会看的那么仔细,也不会带着试探的语气问我。我点点头,面无表情,不惊不喜,问他:“你来买水泥?”
“我调到这里工作了。”远卫东告诉我,他姐夫如今是总厂党委书记、一分厂厂长,两个月前把他调来了。
总厂书记、一分厂厂长名叫蒋爱国,个子矮,肥头大耳,肚子滚圆,看起来像头肥猪。想不到是远卫东的姐夫。这年头,有当官的亲戚就是不一样,想换单位就换单位,我真是羡慕远卫东。
远卫东问我:“听说你在开书店,怎么跑到水泥厂做临时工了?”
我说:“生意做不下去,就卖苦力了,以后请多多关照!”
远卫东笑着说:“你来做临时工蛮好,过了年,新厂会大批招工,急需各类人才。你转正就有希望。”
看来,环境和岁月能改变一个人。远卫东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冷漠无情,变得亲和、爱微笑了。
我说:“恭喜你啊,你中专毕业,又有这么好的姐夫,前途无量。”
刚才的陌生和拘谨感消失了,氛围变得轻松起来。远卫东听我夸他,变得言笑自如。他说道:“你结婚了吗,我五一已经结婚,老婆在城区开服装店。有一天碰到六伢子,他提起了你开书店的事。”
原来是来陆把我的情况告诉了远卫东。
我们聊了几分钟,远卫东匆匆走了。走前,他对我说:“明年招工,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北风潇潇,每寸空气都是冷的,像冷的铁,又像冷的血,时间都冻得停止了。望着远卫东离去的背影,我记忆深处埋藏的童年往事,那些久违的场景浮现在脑海。蓦然发现,曾经的仇恨早已烟消云散。我相信,远卫东会在招工这件事上帮助我的。
晚上十二点半,我拖着疲惫身躯下班回屋,烧了壶热水擦拭全身,换了内衣内裤,又换了藕煤。我站在窗前,用手擦了玻璃上的雾珠,便看到耒江河面停靠着十几艘木帆船,船家的灯火微弱。岸上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夜深了,河边街不见一个行人,路灯很寂寞。看看手表,十二点整,我脱了外衣外裤,拿起书桌上摆放的席慕蓉的书,半躺在床上翻阅,直到睡意来临,方才熄灯入睡。
下半夜做了一个梦。我跟四妹子、成古、六伢子、文从、苦菊在山上放牛。牛儿走丢了,我们着急地寻找,走到一处悬崖边,远卫东突然出现,从树林冲出来,推了我一把,我跌入悬崖,幸亏一根树枝让我抓住,坐在树枝上。低头望着无底洞一样的山谷,我吓得喊起来:“救命啊。”
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我冷汗浸湿了背心。
4
冬天做苦力活,穿着厚厚的衣裤,劳作过程中就出汗,等到休息时,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着背部、胸部,冰凉冰凉的。群殴每次下班回家,都要脱掉身上的衣裤,用热水洗干净。没有太阳,衣裤只能放在煤炉上烘烤,搞得满屋怪味儿。
天气晴了三天,又变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气势汹汹,由北往南扫荡,带来一场大范围的降雪。漫天飞舞的雪花,把厂区变成了银色世界。下雪,汽车就没有石头装运。付华主任通知我们,全车间休假两天,让机修班搞机械检修。我去传达室找报纸。老李说,这儿有我的信件。老李戴一顶黑色的皮帽子、一副皮手套,上面沾满了灰色斑点,我分不清这是厂里的粉尘,还是雪花。我拿起信封一看,是两本样刊。三个月前,我写的一篇散文发表在《苍梧文学》杂志。闻着刊物的墨香,我真是喜出望外。这是送给自己的一份特殊生日礼物。
我发现水泥厂浪费水电、原材料现象非常严重,便写了一篇《警惕浪费之风在厂区蔓延》,跑去总厂办公楼,找三楼的广播室,看他们能不能播出来。一打听,播音员姓巫,好奇怪的姓。播音员长相甜蜜,不像个巫婆。她告诉我,广播室属于办公室管辖的,所有稿子要经过办公室初审、厂领导审批才能播出来。我道声谢谢,直奔二楼办公室,发现远卫东在伏案写稿子。他看到我,慌忙起身,笑容满面,招呼我坐下。他介绍坐在对面办公桌的两位男子,说是卜主任、李副主任。他又向两位主任介绍我,说我是他发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是个大才子,发表过很多作品。李副主任立马露出敬佩的神色,说是在报纸上看到过我的作品。远卫东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给我,继续介绍李副主任的情况。李副主任大名李璞真,喜欢摄影、书法,厂部的墙报就是他负责的。李副主任还是耒州报社的优秀通讯员,经常发表新闻稿子。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远卫东夸赞完李副主任,又夸卜主任,说卜主任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文笔了得,当过八年厂长秘书。卜主任在批阅文件,不动声色。
我简单说明来意,把誉抄在方格稿子的文章给卜主任,恭恭敬敬请他指教。卜主任头也不抬地说,你给李璞真看吧,他负责审稿。
李璞真近视眼,接了我的稿子,贴紧了稿子看,看完,抬头盯我一会,把稿子递给远卫东,说道:
“你送到广播室,早点播出来。远文剑文笔了得,这篇稿子披露本厂的不正之风,正当其时。我会编排在下期墙报,你以后多写新闻稿,宣传我们水泥厂。”
我激动地说:“谢谢李主任。”
李璞真立即安排远卫东拿给广播室播发,还说:“新厂马上要投产,会招收两百多名新工人,像你这种有写作才华的人才,肯定会优先录取。”
远卫东跟着附和。我心花怒放。只有卜主任始终绷紧着黑脸,一声不吭。他长得尖嘴猴腮,脸上还有麻点,不苟言笑,不近人情。
第二天,广播室果然播出我的稿子,引发全厂干部职工的热议。又过两天,付华主任告诉我,蔡厂长在中层干部大会上,提到了我的文章,在表扬我。蔡厂长说,一个临时工都如此热爱水泥厂,这是一种主人翁精神,水泥厂就需要我这样的好职工。我心情愈发的高兴起来,跟工友们一起劳动的时候,感觉特别有劲儿。下班的路上,我心里甜滋滋的。高兴得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