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汇源大楼四楼走廊的尽头,有个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每到夏秋季,就有河风吹进来,凉爽得很。我喜欢在午后把竹椅摆在进门处,躺在上面看书,真是惬意的享受。
荷嫂租住在对面两间屋子,一间用作杂屋堆放货物,一间是住房,铺了地板砖,装有空调。炎热夏季,荷嫂喜欢把房门紧闭,很少出来。她老公曾师傅在农电站上班,平时住在乡政府,每月回家两三次。听陶奶奶讲,曾师傅上班轻松,爱打牌,通宵达旦地玩,不管老婆孩子。荷嫂为此跟他闹过,躲在屋里哭过,终究无济于事。一个人迷上了赌博,就像吸毒成瘾,很难戒掉。荷嫂怀疑老公有相好,疑神疑鬼,每次曾师傅回来,就盘问不休。于是反复多次,难免发生口角,继而打架。曾师傅牛高马大,出手重,往往打得荷嫂鼻青眼肿,哀嚎声响彻整栋楼。后来,曾师傅厌烦她,提出离婚。荷嫂死活不答应,生怕离婚后影响孩子。曾师傅离婚不成,干脆长期不归屋。就这样,两口子处于分居状态。我真想不通,如此漂亮贤惠勤快的老婆,曾师傅都不疼爱。楼上有两口子,老公在钢铁厂上班,长得一表人才,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业余爱好就是下象棋。他老婆矮胖、小眼睛,姿色平平,当宝贝一样哄着。夫妇俩生了一对龙凤胎,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的,左邻右舍都羡慕。
我们四楼有十二间房,十间出租作为住房,对门的两间改造成公共澡堂兼卫生间,男女混用。澡堂左边是我和荷嫂和陶奶奶的住房,澡堂右边是另外四家的。年初有户人家搬走了,两间房屋空着,最近搬进一对老年夫妻。陶奶奶没事儿就爱打听,很快摸清人家的底细。男的姓赖,过去在岭北市教育部门工作。女的姓罗,从耒江运输公司退休多年。全家过去住在岭北,现在迁到耒州定居,暂时没买房,租住到汇源大楼来了。耒州有“李王张陈谷、刘周谢曾伍”之说,一百五十多万人,这十个姓氏加起来占了半数。远姓、赖姓属于小姓,人口不足一万。我开始留意起这户人家来。有一次,我下班回来,走到楼梯口,碰到老赖的爱人在门口换藕煤。老人家朝我友好地微笑了一下。等到他儿子赶来,我傻了眼,竟然是初中同学赖涛。聊天中得知,赖涛没有混社会了,家人安排他在耒江运输公司工作。这个公司隶属于岭北市交通局,副处级单位,在计划经济时代有过辉煌,是全省业务量最大的水运企业。他母亲退休前,走后门把赖涛招工顶职。赖涛说,运输公司这几年在走下坡路,经济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人们面临下岗的危险。赖涛上班无所事事,便买了一辆老爷车,经常摆在火车站广场出租,赚点外快。我想起那年在火车上遇到他耍三张的场景,庆幸他如今走上正道。
老同学意外重逢,做了邻居,感情自然热乎起来。我们业余时间,经常在一起玩耍。繁星满天的夜晚,赖涛开着老爷车,搭着我在街上兜风。周末的早晨,我俩去城郊爬山。我带赖涛到车间玩,认识了刘旭华、贺洪发、蒋晖等工友。刘旭华得知赖涛跟刘曼霞也是同学,邀请他加入三打哈的队伍。过了一段时间,赖涛找了个女朋友,也姓赖,是炭肥厂职工。小赖获悉我单身,热心张罗着帮我做媒,介绍她同事给我认识。女的姓黄,大我三岁,技校毕业,父母都是炭肥厂工人,家庭条件好,又是独生女,她心眼高,左挑右选,就年纪大了。父母早已退休,心里也急,希望找个有正式工作、忠厚老实的女婿。小赖觉得我合适。我怀着试试看的心理,答应先见面,交个朋友。这是我第一次相亲,心里有些紧张。那天上午,我特地剪了短发,显得精神干练。小赖把黄美女约到赖涛家吃饭,喊我过来见面。我买了西瓜和几斤香蕉、桔子,进屋,看都没太看清她的脸,嘴里吐出两个字:“你好!”就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了。这女的比我胆大,落落大方握了握我的手,眉宇含笑地说,我叫黄妮,很高兴认识你。我一动不动,只是傻笑。赖母以为我是因为屋里人多害羞,就说去楼下买西瓜,把赖涛、小赖都喊走了。我明白,这是创造机会让我和黄妮单独交流。
我偷偷打量黄妮,顶多一米五五的个子,稍微有些胖,圆脸,穿一身麻花点点的连衣裙,露出莲藕一样的白腿。
她问:“小赖说你大学毕业,读的啥专业?”
我解释道:“我那是自学考试拿的大专文凭。”
黄妮说:“打砖的文凭?我的天,你不是在水泥厂做水泥吗,怎么会在砖厂打砖了?”
我不由得噗嗤一笑,说道:“你误会了,不是打砖,是大学专科。”
“噢,不好意思,我弄错了。”黄妮皮笑肉不笑,又问:“赖涛讲你从没谈过恋爱,至今没有女朋友,这是真的吗?”
我一时语塞。因为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谈过恋爱吗?有女朋友吗?我想起了白晓秋。我跟晓秋的交往,算恋爱么?她算我女朋友吗?我说不准。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穷,没房子,哪个妹子会看上我啊。”
黄妮说:“那不一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缘分到了挡不住。我看你斯斯文文的,面相憨厚,诚实可靠,又有正式工作,找女朋友不成问题。莫太挑剔了,你打算找啥条件的对象?”
我想了想,如实回答:“我觉得投缘就行,主要是志同道合、两情相悦,至于长相、金钱、物质,都是次要的。”
“嗯,说得对。”黄妮说:“我问完了,你有什么问题需要对我提问吗?”
我脱口道:“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黄妮伸手摸两下长发,答道:“喜欢啊。不但看中国作家的书,还爱看外国作家的小说。”
“真的啊。”我高兴起来。这个黄妮虽然长相一般,但爱看书,肯定有内涵。于是,我追问道:“你看过小说《牛虻》吗?”
“流氓?耒州城哪有外国流氓。”她睁大眼睛说。
她又误会了。我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说:“这是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代表作。”
“这样啊,我以为你说街上调戏女孩的外国流氓。”黄妮嘻嘻嘻笑出声来。我觉得她的声音,不及白晓秋十分之一好听。
我眉头紧蹙,又问:“那你看过哪个外国作家的小说?”
“我看过琼瑶的《青青河边草》、《青春之歌》。”
“琼瑶又不是外国女作家,是台湾女作家,祖籍湖南衡阳县。《青春之歌》是当代作家杨沫的长篇小说。”我立马纠正她的错误。
“噢,我真是记性不好,全搞错了,不好意思啊。其实我看书就打瞌睡,根本看不进。你要我看书,不如喊我去养猪。”黄妮自嘲地笑了。
我也只有跟着笑起来。我估计笑得很难看。
这时,赖母带着赖涛和小赖进屋,每个人手里抱着西瓜。
赖涛一进门就嬉皮笑脸地说:“看样子你俩蛮投缘呢,眉开眼笑的。”
小赖瞪他一眼,批评道:“真不会说话!人家不笑,难不成哭啊。”
天花板的吊扇呼呼响着。赖母拿起案板的菜刀,开始切西瓜。赖涛招呼我们吃瓜。偏偏有人呼黄妮的PP机,她低头一看,赶紧起身说,哎呀,前日闺蜜约我今天上街买衣服,我差点忘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手里拿了一块西瓜,粗鲁地啃了两口,把瓜皮往地上一丢,就嘿嘿笑着跟我们拜拜了。
赖涛问我对黄妮的感觉咋样?
我长吁一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搭帮她走了。差点要窒息过去。”
2
有天下午,我下白班回来,在澡堂洗了冷水澡。走廊吹进一股好大的河风,热风扑面,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我拖出竹椅子放在门口午睡。荷嫂家的铁门紧闭,她还在市场做生意。每天早晚,有个叫强子出租车司机帮她搬运货物。这个司机秃顶,鹰眼,脸上有条刀疤,我很不喜欢。
隔壁陶奶奶耳背,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新闻节目正在播放特大洪灾报道。这几天,黄河、淮河、长江流域,同时发生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洪水肆虐,人民子弟兵不畏牺牲抢救老百姓的画面,令人为之动容。
不知不觉我就睡了。迷迷糊糊中,耳朵钻进一条毛茸茸的虫子,弄得痒痒的。我下意识伸手去掏耳朵,却看到有人影晃过。
我睁眼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惊叫着:“晓秋!”
没错,来人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白晓秋。她穿着洁白裙子,皮鞋是白色的,提包也是白色的,与洁白的肤色相得益彰。正当妙龄,气质如兰,让人浮想翩翩。
她笑嘻嘻地,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她说放假一个礼拜了。学校要求她们利用假期开展社会实践活动。她从卫校回来就在沙头雅康医院打暑假工,负责帮助病人抓药,每天工作八九小时。家里为她买了一辆白色女式摩托车,方便上班。这是一家民营医院,老板系白晓秋父亲的朋友。
我睡意全无,跟她聊了一个多小时,开始搞伙食。她帮我蒸饭、洗菜,要我炒盘小白菜给她吃。她看到房间堆着我换下未洗的衣裤,趁我炒菜的时候,拿出塑料桶,去澡堂打水。我问她干嘛,她说帮我洗衣裤。以前我开书店,她多次帮我洗过,我乐得省心。她在门口洗衣服,说着学校的笑话和趣事,也讲她爸爸的严厉管教。
“他规定我下班就得回家,晚上如果有事外去,必须九点前回来。这太霸道了吧,我就冇得交际了?”她抱怨不已。
我说:“你爸管得严,好呐,免得碰到坏人把你拐走。”
晓秋双手用力搓衣服,说道:“切,我不是小孩了好不好?爸爸我怀念住在外公家的日子,自由自在。”
赖涛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羡慕地说:“哎哟,金屋藏娇啊。”
我对赖涛说:“她是我表妹白晓秋。”
赖涛啧啧夸赞:“你哪来的仙女妹妹?以前从没来过呀。”
“哈,她在省城读卫校,放暑假啦。”我解释。
“你是谁呀。”白晓秋把衣服拧干,放入面盆,问他。
我赶紧向她介绍:“这是我初中同学赖涛,在运输公司上班,业余时间搞老爷车出租,租住在我这一层楼。”
赖涛说:“哎哎,我问你,小赖介绍的炭肥厂那个黄妮妹子,你怎么不跟人家联系了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生怕晓秋误会,说道:“自从那次在你家见一面,我跟她再无联系,也懒得理她。这个女的文化素养太差,还缺修养。”
“你心眼太高了,难怪打单身。”赖涛苦笑着摇摇头,走了。
我的担心马上应验。白晓秋开始放连珠炮一样审问我:
“相了亲都不告诉我,怕我喊你请客,对吧?”
“那妹子叫黄妮,在炭肥厂上班,对吧?”
“她长得漂亮,对吧?”
我着急起来,走近她解释:“你莫误会,我跟那个女工就是见了一次面,不到半个小时。”
白晓秋不依不饶地说:“你紧张啥?我不怪你,你相亲是好事,我巴不得早点有个嫂子代替我照顾你了。下次黄妮姑娘来,你喊我过来,我非要她请我吃糖不可!”
她显然在吃醋,只有任凭她奚落,不敢做声了。她走到阳台边晾衣服,然后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要去同学家拿东西,不吃饭了。
我说:“哪怎么行呢,你呷完饭再去啊。”
“我走啦。”她根本不听劝,固执地走了。
我知道,她真的生气了。她走后,我闷闷不乐。到了第二天下午,我跑到郁闷了两天,直到次日下午我赶到雅康医院找她,一个劲道歉,她才原谅了我。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只要我上白班或者夜班,晓秋吃完晚餐,总会借故溜出来,骑车到汇源大楼,陪我在河边散步。她跟我散步,有时情不自禁挽住我的手臂,她一挽手臂,我就紧张,左顾右盼,战战兢兢,怕碰到熟人。我明白,晓秋是把我当成至亲之人。河边热浪滚滚,成群的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我全然不在乎,有她陪伴,心里充溢着幸福感。我渴望时间慢下来,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一个热浪滚滚的午后,我在微机房统计白班的产量。
贺洪发走进来,对我说:“文剑,外面有个仙女找你。”
贺婷婷“噗嗤”笑道:“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千万莫信贺骗子的嘴,大白天哪来的仙女。”
贺洪发认真的说:“千真万确。”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白晓秋?后天是她生日,我正想着送个啥礼物给她。既然她来了,那我正好问下她。
这时,刘旭华和蒋晖交完班,走进来告诉我:“班长,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骑着摩托车在磨房外面,说是你妹子,长得真漂亮,美若天仙哪。”
贺婷婷相信了贺哥的话,对我说:“看来我们班长走桃花运了,请客啊。”
我赶紧走出车间,果然看到白晓秋站在摩托车边,往车间这边张望。班上十几个工友,陆续走出车间,看到我跟白晓秋在交谈。
白晓秋歪着头问我:“这部车漂亮吗?”
这是一台粉红色的女士摩托车。我说;“蛮好看的,颜色适合你的气质。”
她得意地说:“八千多块噢!”
这可是比我一年多的收入。我感叹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你爸出手阔绰。”
“那当然,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她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脸上的小酒窝荡漾着幸福的样子,然后说:“走吧,我搭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我疑惑地问。
“带你去葫芦仙看仙女。”她打趣道。
我坐在后座,她发动摩托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风驰电掣往葫芦仙方向奔跑。
摩托车飞跑出厂外时,我提醒白晓秋:“我冇洗澡,脏兮兮的。”
“不用换,等下爬山也会流汗的。”
葫芦仙海拨八百八十米,山势平缓,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葫芦,四面群山环护,宛如众星捧月,成为闻名遐迩的山川胜境。相传,三国时蜀汉诸葛武候率兵征服南蛮,曾在此屯兵,因而又称孔明山。上山是条柏油路,急弯陡坡多,途中来来往往的小车和摩托车也多。我坐在后面,都有点担心白晓秋的车技,时不时提醒她主意安全。她总是信心十足,要我放心,说她十三岁就开摩托车,快四年的驾龄。
说来惭愧,我在耒州城生活这么多年,头次来葫芦仙。山中绿草掩径,绿叶牵衣,空气清新,人走在山道上,犹如浮在翡翠之中。曾经听市民说过,葫芦仙的季节比山下要晚一个月,而且在炎热的夏天,山中最高温度不超过三十度,是一处天然的避暑场所。
四十分钟后,我俩抵达石头砌的亭子,看上去破旧得很,有数百年历史。亭子周围乱石嵯峨,菊花吐艳,坪上绿草茵茵,令人驻足。这里已是海拔接近六百米的地方,凉风习习,心旷神怡。倚石俯视山下,但见翠微之中村舍俨然,漫漫松松,楠竹青翠欲滴,耒州城美奂美轮。抬头仰望山顶,一座古寺赫然入目。古寺周边,都是参天大树,高大的紫树、樟树、杉木,还有不少枫树。
亭子附近有块空地,停放着小车和摩托车、单车。白晓秋提议,把摩托车停在这里,走路去古寺。看起来古寺就在眼前,走起来方知距离尚远。我俩沿着不足一米宽的石阶矶,蜿蜒而上,我在前,她跟在后,遇到陡坡,我反身拉她一把。走了半个钟头,我气喘吁吁,她香汗淋漓。眼看到寺庙侧面石壁下,我俩一屁股坐在一蹲石头上,背靠着背。一览众山小,耒州美景如画,山风凉爽,吹拂得心情格外舒畅。
我问晓秋:“有件事我跟你商量,后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你的成人礼,最想要什么礼物?文学名著?工艺品?怀表?”
她脱口道:“我不要礼物。”
我正色道:“那不行,去年冬天我生日,你送了礼物给我,现在你生日,我应该送一份给你。这叫礼尚往来,对不对?”
她笑嘻嘻地说:“我比你小,是妹妹,妹妹给哥哥送生日礼物天经地义呀。”
我认真的说:“不行不行,这不公平。你快告诉我,你最希望要什么礼物?”
白晓秋抬眼望了望寺庙后面的茂密树林,霍地起身,拉起我的手,说道:“走吧,我带你去找生日礼物。”
古寺的招牌字迹模糊不清,里面有尊菩萨,许多游客在祭拜。我俩没有入内,直接去寺后的树林。我注意到,大约是这边向阳的缘故,许多树叶都红了,有些游客在摘野果。白晓秋蹲到地面,拾起掉落的红枫来。我想起读初中时,学校后山有片枫林,只是树木没有这里的高大。白晓秋拿起一枚绯红的叶子,放在嘴上亲吻。
她真的太可爱了,我不解地问她:“树上有的是红叶,何苦费劲找地面的呢?”
她说:“飘落的红叶最成熟。”
多么富有诗意的回答,我心中一动,说道:“我明白了,你要用红枫做礼物。”
“我最喜欢红枫,我俩一起捡十八枚,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白晓秋兴奋地说。
“你的礼物要求太简单了吧?”我疑惑地问,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白晓秋调皮地说:“等下告诉你!”
我弯腰找枫叶的时候,发现这叶子并不容易找。树林里的枫树稀稀落落,本来就是几棵,又未到深秋,还是夏秋交接之际,落到地面的红枫很少。我蹲了十几分钟,才拾到八枚,腿肚酸痛,只好站起身,拍拍裤管上的灰尘。一些游客看到我的装着打扮,投来怪异的笑。我醒悟,他们在嘲笑我这身水泥厂职工装束。
“一枚,两枚,三枚......八枚。” 白晓秋数着手上的红枫,说道:“加上你的,有十七枚啦,还差一枚。”
看看地面,找不出合适的红枫了。地上的落叶,不是青的就是枯的。
“我们去那边找吧。”说完,她就带着我到树林深处寻找。走了不到十几米,她忽然用右手指着前面:“看,那石壁上有棵好大的枫树!”
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有两米高的石壁上,从隙缝里长出一棵枫树,树上的叶子大半红了,其中有棵枝上挂着一片刚落的叶子,醉酒的红,像火,像血。
白晓秋开始攀援石壁,想去摘那片叶子,眼看快爬上去了,却听见石子的滚落声,随着她一声惊呼,身子已随两只脚齐齐地滑到地上了。她懊恼地踢掉那石子,再往上攀援,未到一半,人又滑回了。
瞧她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相,我微微一笑,说道:“不用白费力气啦,这么陡滑的坡,根本爬不上去。”
白晓秋气恼地说:“那你有啥办法弄下来?”
“非要这枚不可吗?我们还可以寻找别的。”我发现她很固执。
“你见过第二枚这么红的枫叶吗?”她放肆地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
这双深邃、透澈的眼睛,有着红枫般的热烈,又像一个久困的乞丐看到一块稀世珍宝发出的熠熠的光芒,仿佛要洞穿你的内脏、血管,使你想避开而又不愿躲开去。
我灵机一动,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瞄准那枝节用力掷去。随着白晓秋一阵欢呼声,那叶子应声而下,冉冉飘落在草丛上。我没想到眼法还真准,轻轻拾起草地上的枫叶,拿到她面前,得意地说:“并不需要多难的办法,一粒小小石子而已。”
白晓秋欣喜接过,喃喃地说:“你真聪明,我好笨,就不会用石子。”
我脱口道:“就算你用石子,不一定能击中。”
“你厉害!”
我俩相视笑了。
我望着这个纯情如水的女孩,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叶子都是因为早熟,经不起风吹雨打早早飘零的,真正的成熟要在历经霜寒的时节,那才是最红最美的。”
白晓秋会意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从寺庙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远文剑,别磨磨蹭蹭了,太阳快落山了。”
我一怔,以为听错了。白晓秋说:“有个女的在催你下山。你人脉真广呀,到这里游玩都能碰到熟人。”
我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喊,不由得苦笑道:“你肯定听错了,不可能是喊我的。”
白晓秋说:“我听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在喊你的名字。”
“那女的我根本不认识。”我信誓旦旦的说。
“那真是怪事了,莫非有人跟你同名同姓?”白晓秋也疑惑了。
“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走吧,太阳真的要落山了。”
残阳如血,晚霞似火,微风轻拂,一束束金光宛若利剑,笔直穿过下山道路两边的树枝,在地上融化成斑驳的树影。我心神变得不定起来,努力回忆着那次在九龙宾馆遇到同样的怪事,有人喊我的名字,莫非耒州真有另一个远文剑?俗话说,老华老华,屁股里筛茶。我倒是好奇地想认识这个“老华”了!
3
下午四点快下白班时,周保骑摩托车到厂里接黎梅香,顺便找我商量请客的事情。他说,为了感谢我们对他和黎梅香恋情的支持,晚上请全班工友去南正街宵夜。我答应了。大多数工友不愿意去,只有刘旭华、贺洪发、蒋晖、贺婷婷参与,其余工友都说有事没时间。我看得出,大家恼火周保把黎梅香抢走了,心里不爽。
我嘱咐刘旭华转告刘曼霞,请资玲参加。
回到汇源大楼,在楼梯口碰到强子。他长得一脸凶相,有些吓人。我想起儿时伯父、二舅说过,但凡这种相貌的人,奸诈、阴险。因此,强子朝我微笑的时候,我懒得搭理他,故意问荷嫂:“这是你亲戚啊。”
荷嫂答非所问地说:“康小强,在城里跑出租车。”
荷嫂说完,又向康小强介绍我:“文剑,在水泥厂上班,跟我住对门,蛮好的乃崽。”
康小强伸手摸了摸秃顶,嘿嘿笑。
我帮荷嫂带了一件货物来到四楼,我满头大汗,进屋吃饭。我取下阳台的短裤,脱下衬衣,光着上身到澡堂洗冷水澡。忙完这一切,看看还是五点,我赶紧打车去两里外沙头诊所,找白晓秋,喊她晚上一块儿宵夜。我到后,发现她不在。诊所医生说,白晓秋今天没上班,早上接到她父亲的电话,那边出了点事,匆匆忙忙坐火车去深圳了。我怅然所失返回汇源大楼。当晚的宵夜,我一直闷闷不乐,周保和刘旭华都看出来,笑我患了相思病。
次日上午,哥嫂带着明群进城找我,说是打算让明群转学到城里读书。大嫂看到我租的房子很简陋,炒菜都是蔬菜、鸡蛋、豆腐,生活如此俭朴,嘱咐我平时生活搞好点,不要苛刻自己。其实,大嫂担忧明群跟着我过苦日子。水泥厂周边有多所小学,明群转学到哪一所好呢?我左思右想,琢磨好久,觉得杜甫小学的环境、教学质量最好。杜甫小学的李校长我也认识,只是没有交往。我带哥嫂、明群去了杜甫小学参观。途中经过杜甫巷,看到伍主任家的门面变成了一下文体用品店。杜甫小学正在扩建,校园里新建一栋教学楼,正在装修。哥嫂、明群都对这所学校的环境满意。因为要赶车,哥嫂先回乡下了。我带着明群走上教学楼二楼,直奔校长办公室。
开学的日子,找校长的人多,川流不息。我和明群站在李校长办公室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屋里几个人总算出来了。我揪准时机进去,恭敬地称呼着“李校长!”
李校长尖嘴猴腮,眯着一双三角眼仔细打量我,疑惑地问:“你是哪个?”
看样子李校长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名字了。我主动介绍:“李校长,我是以前开书屋的远文剑呀。”
他盯着我“嗷”了一声,打着官腔问:“哦,你找我什么事?”
明群怯怯地躲在身后。我拉他的手推到李校长面前,接着说:“李校长,这是我侄儿明群,在老家乡下小学读书,哥嫂希望他转学到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我想来想去,还是杜甫小学最好,请您帮个忙,同意接收他。”
说完,我观察外面无人,迅速从黑提包里掏出一条精品岭北香烟,递给李校长。
李校长拿起香烟看了一下,甩在宽大的桌子上,问道:“你什么意思,我李小军是贪财的人吗?你赶快收回去!”
我顿时傻了眼,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眼看他翻脸不认人,只好尴尬地把香烟放入黑色提包。我想,李校长真是一位清官好官,不收礼。这样想着,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我从提包掏出乡下小学开具的转学证明,把它递给李校长。
他瞧了一下,放在办公桌上,说道:“哎呀,小远,如今学位紧张,好多学生想转过来我都没答应,你看外面新教学楼还没建成,五年级不能增加插班生了。”
李校长不愿意帮忙。我用哀求的口吻说:“李校长,您就帮我这一回,我和明群都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有人呼叫李校长腰间的PP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来电号码,冷冷地对我说:“领导呼我有事,你回去吧!”
李校长下了逐客令,我只有失望地带着明群走下楼梯间。
明群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我,说:“椒椒,我不在城里读书了,回乡下读。”
他不想让我为难,多么懂事的孩子!
4
我向哥嫂承诺过,一定能让明群成功转学,没想到遭此波折,我如何向哥嫂交差?我不服气地带着明群走出校门,猛地想起一个人:二宝。二宝在杜甫小学当过代课教师,跟李校长关系不错。凭借这层特殊的关系,相信李校长会改变主意帮我的。
于是,我熟门熟路走到酒坊,发现招牌已改成“宝玉酒坊”。踏步入内,里面有十几个顾客正在吼叫着酒客划拳。风情万种的郭美玉,乐颠颠在招待顾客,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店子重新装修了,一种古典的风格。没有看到二宝。我拉明群在桌子边坐下,默默观察划拳喝酒的男人们。他们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扯开喉管在喊叫:
“男人天生爱喝酒,酸甜苦辣杯中有。喝!”
“处女好比茅台酒,男人都想品一口。再喝!”
“多情少妇醐子酒,喝了这口想那口。你干!”
“靓丽情人是花酒,喝了爽心又爽口。美玉,再倒酒!”
郭美玉还是那么漂亮,身材比以前丰腴了,显得富态。我听晓秋说过,她改嫁给二宝后,日子过得很滋润。她忙了一会,总算歇下来,我不失时机地向她打招呼。
美玉发现是我,热情地说:“文剑啊,好久没看到你啦,听说当了工人,也不经常过来看看,我家二宝好几次提起你,说你了不起,是个大才子呢。”
郭美玉把我拉到里屋,原来二宝独自在作坊烤米酒。他看到我深感意外,招呼我喝酒,我说不喝了,直接向他说明了来意。二宝露出为难神色,说这件事难办,他曾经得罪过李校长,如今学位紧张,插班好难。美玉建议我找以前的房东伍主任。
二宝说:“伍主任没管文教卫,恐怕李校长不会买账。”
我理解地点点头,顺便问十爷在不在?
二宝告诉我,十爷把酒坊转让给二宝跟她经营了,自己乐得享清福,报名参加了老年人大学,天天在那里上课,写写诗词,练练书法,倒是逍遥自在。
我又问美玉:“晓秋是不是去深圳了?”
美玉听我提晓秋的名字就来气:“她读卫校就变了,这个暑假不肯去深圳,在家不安心,在诊所找了一份事做,晚上总是九十点回来,我们多不放心!她外公老了,不管事,不爱管她了,我这个做舅妈的更管不了。有天晚上她半夜十二点才回,我讲了她几句,好几天不理睬我!”
我听了郭美玉发牢骚,心底暗暗发笑,她要是知道白晓秋回家晚,是因为陪我在散步,可能会气得吐血。天机不可泄露啊。
思前想后,我只有去求助伍主任。一打听,伍主任调到国土局当局长了,全家都搬到市区中心居住,门面卖掉了。我怅然若失,带着明群,饿着肚子,回到出租屋,无精打采地弄饭菜。
5
我换上工装,戴好帽子和手套,赶到厂里上夜班。在厂门口遇到周保骑摩托车送黎梅香上班。黎梅香最近调到化验室上班了,我安排贺婷婷担任微机操作员。水泥厂灯火通明,头顶繁星满天。到处是机器轰鸣的声音,奏响着大合唱。全班十几个人,各自去负责的岗位接班完毕,所有机械设备都在正常运转状态。我沿着不高的铁板楼梯,来到地下室油站,给磨机的油站加油。走出地下室,爬到球磨房,看到贺洪发、蒋晖正在清理炉渣。蒋晖光着膀子,拿起钢钎,用力把炉膛里面的煤块架空,贺哥用铁铲装上推车,推倒在磨房外的空地。我走近炉膛,里面的火势越来越大。以前,我们上班都是各顾各的岗位,不管哪个岗位出问题,大家都不会出手帮助。我当班长后,反复强调既要分工又要合作的理念,一个岗位有难,其他岗位的工友都来帮忙。班上的产量提高了,工资待遇增多了,工人们的积极性也提高了。
我站在磨房大门口,看见贺婷婷从微机房跑出来。她腿长速度快,长发让夜风吹得散乱。微机房操作工一般不会出来的,她肯定有急事。
果然,她跑到我面前急切地报告:“生料库满库了,运输机在卡,我停止进料了。”
我一听,快速地冲到磨房,把球磨机的开关按下,轰隆隆的磨机停止滚动。其余岗位的工友们都在十多秒内关机,所有设备戛然而止,车间寂静无声。附近岗位几个工友迅速赶到磨房,贺骗子带着蒋晖一起在铲地面的湿煤炭,快速封火炉。球磨机停了,火炉必须降温。
刘旭华在地下室检查机油,气喘吁吁跑上来问我发生什么情况了。我挥舞右手,嘱咐他:“生料库满,你通知全班到控制室集合待命,我去报告付华主任。”
刘旭华参加工作之初,分配在生成车间担任副班长,因小事得罪车间主任,调到生料车间,实在是委屈了他。他不计较个人得失,工作无怨无悔,责任心很强,业务能力也强,对我也尊重。他善于钻研业务,从磨机运转声音,能判断磨内原料的湿度和饱和度。他与贺哥关系好,两人上班就腻在一块,嘻嘻哈哈的。
我跑到厂部找付华主任,汇报生料满库的情况。一分厂厂部办公楼有四层,每个车间都在一楼有专门的办公室,分厂几位领导的办公室和生产调度室在二楼,三、四楼是化验室。车间办公室由两位车间领导、机修班班长在轮流值班。灯火通明,付华主任伏在案头。他腰间挂的大哥大,灯光直射下格外醒目。这可是价值两万元的贵重用品。付华主任得知生料库满库了,叫醒躺在沙发上的机修班陈班长。付华主任给我三份套红的文件,吩咐利用停机的时间组织全班学习。
我拿着文件回到车间,发现几个工友或站或坐,聚集在仪表控制室聊天。
贺洪发装模作样地说:“你们可别欺负我侄女啊。”
一个工友说:“贺骗子,以前你不准大家追黎梅香,说她哥哥委托你的,黎梅香是你妹妹。结果如何?还不是让外人把黎梅香追走了。现在呢,你说贺婷婷是你侄女,莫非贺科长委托你帮他管理女儿?”
贺洪发说:“贺科长跟我一个字辈的,按家族辈分她就是我侄女。”
我走上前,对刘旭华说:“你跟贺婷婷是亲戚。”
刘旭华明白我的意思,大声说:“贺科长是我堂表弟,婷婷是我表侄女。”
我又说:“贺洪发跟刘开六是亲戚。”
贺贺洪发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刘开六是我正宗的老表。”
我继续揶揄他:“你跟全市一百五十万人都是亲戚。”
大家哄堂大笑。
“不准笑!安静!”我立即换了语气,脸色一沉,喊道:“刘旭华!”
“在!”刘旭华应声答道。
“组织大家开会学文件!”
刘旭华去微机房喊其他工友都来开会。
我看到人员到齐,深深呼吸两口,严肃地说:“根据车间安排,从今晚夜班开始,车间检修二十四小时。付华主任要求利用这个机会,以班为单位组织学习总厂三个文件。”
我掏出三份文件,照本宣科读起来。总厂最近下发的这三个文件,涉及组织纪律、思想政治教育、安全生产教育三个方面。我有选择地摘要读完文件,讲了几句话,要求大家一定大家遵章守纪,尽职尽责把工作做好,尤其是增强安全意识,牢固树立安全第一的思想观念,坚决杜绝安全事故的发生。
讲完后,我看看手表,凌晨一点多了,于是宣布散会,嘱咐大家清扫各自岗位的卫生,扫干净就可以下班回家。
刘旭华问:“白天把你侄儿转学的事办好了吗?”
我面露难色,讲了白天的遭遇。
刘旭华指了指正在清理炉渣的贺洪发,说道:“找贺骗子呀,李校长是他亲戚。”
我以为刘旭华开玩笑的,笑道:“莫非又是贺洪发的老表?”
“他真的跟李校长是亲戚。我去找他。”刘旭华说完,走过去找贺洪发。
过了一会,贺洪发跟着刘旭华过来,拍着胸部向我承诺:“班头,这事儿你该先找我呀,我老婆资玲跟李校长老婆资满妹是发小、闺蜜。我们两家以表亲往来。”
我当上班长后,贺洪发改称我为“班头”,不再直呼我名了。
他对我又说:“班头,你不会来事。不该去他办公室送烟,办公室送礼是当官的大忌啊。”
我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