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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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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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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连载

第一十五章 但愿人长久

1

办公室是全厂的指挥中枢和参谋部,负责日常行政事务的处理,包括接待、后勤、会务、文秘、上传下达、车辆调配、对外经办联络等工作。我能够借调到办公室,心里激动又兴奋,暗暗告诫自己,珍惜这次机遇,在新的岗位干出一番成绩,不辜负蔡厂长的信任与栽培。

办公室有五位同志,各自负责不同的岗位。主任卜英显安排我与李璞真坐一间办公室,跟他学写材料。卜英显单独一间办公室,另外三个干事共一间办公室。我的职务是综合秘书,既要写公文材料,又要兼顾宣传报道,恰好发挥我的特长。如同蛟龙找到了大海,写作才华有了用武之地。我自学考试的专业就是秘书,歪打正着对口了。只是缺乏当秘书的经验,一切从零开始。李璞真搞了八年的材料,教我写作各类公文。头几天,李璞真要我天天看材料。他说:“要成为合格的秘书,必须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秘密。在机关工作要谨言慎行、学会揣摩领导的心思,多做事少说话。”我默记于心。

上了半个月班,我适应了紧张忙碌的秘书岗位。秘书工作确实辛苦,工作量大,事务杂,我的任务,撰写各类文件、工作计划、总结、汇报、领导讲话材料,编辑简报,还要写宣传稿、广播稿。所有文件和综合材料报卜主任审核,蔡厂长审签。遇到开会,我要布置会场,购买水果,定制横幅,有时还要去市委市政府送材料、拿文件。相比在车间,轻松舒服多了。在机关上班,作息时间有规律,不用三班倒,还有法定节假日,远离噪音和灰尘。

更重要的是,我由一线工人摇身一变,成了厂长身边的秘书,身份地位不同了。分厂、车间的头头脑脑,见到我变得很客气。就能远卫东的姐夫见到我,都主动打招呼。若是以前在路上碰到他,我恭敬地喊声“蒋厂长”,他顶多从鼻腔里“哼”一声。由此想起付华主任曾经说过的一个观点:“所谓人脉不在于你认识多少人,而是自身是否优秀、实力是否强大。贺骗子认识那么多老板、官员,有用吗?”确实言之有理。

到总厂上班的头个周末,我请办公室几个同事吃饭。吃完后,我送卜主任回家,在他家坐了一会。卜主任问我这次总厂把我借调来,你知道是谁推荐的吗?我说是蔡厂长。卜主任呵呵笑了,说蔡厂长确实爱才,但这次能够把我借调过来,真正的功臣不是蔡厂长。

我问:“难道是您推荐的?”

“你算说对了一半。”卜主任说。

我不解地望着卜主任有麻点的黑脸。

他继续说:“你是我跟李璞真共同推荐的。一分厂投产后,总厂办公室工作量明显加大,会议翻倍,文秘材料相应增多,以前李璞真应付绰绰有余,最近两年他越来越感觉吃力,搞得我也辛苦。有一回,我跟他在蔡厂长办公室提及这件事,蔡厂长说,既然如此,那你俩推荐一个年轻人来培养。李璞真极力推荐你,讲你文采如何了得。蔡厂长征求我的意见,我对你的情况略有所闻,也看过你发表在《耒州报》的几篇文章,当即表示可以培养你。过了几天,开党委会,蔡厂长提出办公室需要增加一名专职秘书,拟调你过来。研究的时候,蒋厂长反对重用你,说你的入党申请书都是抄袭的,品德有问题。这件事就泡汤了。你恐怕没想到吧?”

卜主任的话,触到我的痛处。这件事,我至今对远卫东耿耿于怀。

卜主任继续说:“前不久,蔡厂长听一分厂杨副厂长讲,你的入党申请书出问题,远卫东那份跟你的一模一样。杨副厂长证实远卫东那份是请你写的,蔡厂长方知错怪了你。我借这个机会,再次向蔡厂长建议把你调过来。这次蒋厂长不敢公开反对了。蔡厂长出于慎重考虑,同意借用一段时间。所以,你要珍惜这个机遇啊。”

我恍然大悟,不由得气愤地说:“杨副厂长是蒋晖的舅舅。远卫东请我写入党申请书,就是托了蒋晖。我哪晓得他会陷害我!”

卜主任说:“文剑啊,你当年招工遭举报,去年入党出问题,这两件事都是因为蒋厂长作梗。我不知道你怎何事得罪了他,我明显看得出他对你的意见很大。你写文章厉害,人际交往方面没有经验,得好好学。在单位上班,处理跟同事关系是一种能力,在机关说话做事,务必注意分寸。”

我感激卜主任的好心忠告。那年招工我遭举报,曾经怀疑是他搞的鬼,后来从付华主任处获悉,是远卫东举报的。

于是,我气愤地说:“蒋厂长对我的恶感,跟远卫东有关,定然是他讲了我很多坏话。”

卜主任问我:“听说你跟远卫东是发小,又是同学,按理在一个单位工作,关系会特别好,他怎么会那么恨你呢?”

我低头说:“唉,此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我家跟远卫东家,从祖辈就开始结下仇恨,内幕很复杂。”

卜主任若有所悟地说:“我明白了,你们是宗族矛盾。行,我不想了解那些陈年旧事。不过,我得提醒你,你刚才跟我讲的这些话,只能到我这里为止,再不能跟别人讲。人言可畏,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猜。即使心里明白,不要流露出来。不要跟远卫东激化矛盾了,上次你打他两个耳光,太冲动了。以后千万莫做这种傻事,你这么年轻,来日方长,好好珍惜自己的羽毛。”

我深深地点头。


2

端午节前后,接连下了几天暴雨,耒江河涨水了。白晓秋寄来一本汪国真诗集,并告知这段时间学业忙,要到七月十日放假。我多想早点跟她见面啊。

哥哥进城看望大嫂和明群。大嫂在来陆的宾馆做事,就做了三个月,辞了工。主要是宾馆距离明群的学校太远,不方便照顾。她从沙头综合市场租了间民房,白天在市场摆烟摊,也照顾了明群的一日三餐。哥哥带着明媚在远家湾,仍然当村主任兼乡村医生,平时也辛苦。刚过三十六岁的他,两鬓出现几根白发,脸色让太阳晒得黝黑。他上有老,下有两个孩子,既是村长,又是乡村医生,还要养猪养鸡种菜,工作、生活的压力挺大的。人活着不容易啊。

我得知消息,匆匆赶往沙头。哥哥看到我就说:“乡镇秘书都是副科级,你是水泥厂的秘书,是副科还是正科?”

我笑道:“企业秘书没有级别。秘书就是写材料、跑腿打杂的人,工作好清苦,经常熬夜。”

“好好混,以后有前途。”哥哥鼓励我,又说:“文从不想在广东打工了,我跟奇威支书商量,正好村委会需要会计,文从有文化,培养他当。”

伯父的几个子女,只有文武是城镇户口,顶父职参加工作,伯母和文珍、文从都是农村户口。文珍姐很早就出嫁了,我好多年不曾见过她。文从从部队退伍后,在珠海那边当保安,月薪上千,他怎么会愿意回村里当干部呢?

哥哥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文从看到伯父年迈,独居湾里无人照顾,就想在村里搞养殖。我找他谈话,请他当村会计,他满口答应。”

文从真是个恋乡恋家的孝子。我们都千方百计要离开农村,他却想着回归农村。文从是见过世面的人,心中定然有宏伟目标。我对哥哥说:“文从读过技校,当过兵,又是党员,综合素质高,做事认真,以后会是一名优秀的村干部。”

哥哥勉励我:“在单位努力工作,好好表现,将来争取当厂领导,给我们家族争光。”

农村人的传统思想,当官才算有出息,哥哥也不能免俗。哥哥当村干部已经满六年,工作能力和德才有口皆碑,在群众中建立了威望。奇威支书过两年要退休,不出意外的话,下届支书非哥哥莫属。会计李韶峰是邓苟生的人。在农村当支书,身边没有一两个得力干将,工作难搞好的。奇威能够把石泉村治理得井井有条,离不开哥哥这个得力搭档。哥哥培养文从,其实是为自己在培养“身边人”。

我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哥哥说,父亲不愿跟他一块吃饭,自己单独搞伙食。老人家身子骨硬朗,膝盖的关节炎有一年多未复发,平时种菜养鸡,跟湾里老人们打打牌。明媚每天黄昏放学回家,帮爷爷挑水。明媚是受了我的榜样极力,学习很用功,回回考试成绩名列年级前茅。由于以后中专不包分配了,明媚打算明年考一二中,以后上大学。我动情地说,我这辈子是不能读大学了,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多出大学生,以后还要出研究室、博士生。

哥哥再次提到我的婚姻大事:“你二十七岁了,遇到合适的女孩赶快找一个,早点成家,让我们都放心。爸爸为这事念叨几十次了!”

我无所谓地说:“哎呀,你跟爸爸都在瞎操心,我都不急,你们急。我想等事业稳定,买了房子,再考虑婚姻问题。”

“你就是一头犟驴。”哥哥苦笑着。

我想起上午接的电话通知,要去市政府值班室拿一个文件,就跟哥哥告别。临走,从裤袋的钱包掏出四百元钱,要哥哥带给父亲用。我又掏了三十块钱给明群零用。上个学期,明群跟随我生活,照顾不周,我心里总感到愧疚。

尚未进入三伏,天热得屁股冇烟。我骑单车从市政府出来,沿着神龙路走了一段,日头晒在额头火辣辣的。我感觉口渴,看到路边樟树下摆着冰柜,有个中年妇女站在旁边看着我微笑。我从裤袋掏出五毛钱,买了一瓶汽水,用牙咬开瓶盖,仰起头往嘴里倒,咕噜咕噜几口就喝光。阳光透过樟树枝叶,投射到我身上,白得刺眼。我把瓶子交回中年妇女,转身去找公交车站牌,走到街道拐角处,愣住了。只见白晓秋背着女式包,双手放在背带上,歪着头,站在栏杆边,瞪大一双丹凤眼盯着我。她穿着蓝格子裙子,原本白皙的鹅蛋脸,让阳光晒得微黑,小巧高挺的鼻梁上,那双澄澈的丹凤眼露出怪怪的样子。她身后停靠着一辆红色女式摩托车,去年秋天我们到葫芦仙登山,就是骑这辆车去的。

她在信里说,七月上旬放假,想不到提前回来了,我激动地说:“晓秋,你提前放假啦。”

白晓秋不说话,还是死死地盯着我。她的目光如剑,仿佛要穿透我的五脏六腑。她的双眼,闪烁晶莹的泪光。附近树底下,一个席地而坐擦皮鞋的老婆婆,用好奇的目光朝这边张望。

我不明就里,问她怎么哭了?

“眼里进了沙子。”她抬起右手揉着眼珠子,说道:“你才哭了呢,眼泪都流到下巴了!”

我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下巴,说道:“哪里有,你骗人。”

她咯咯咯笑了,梨涡荡漾,笑得花枝乱颤。一片落叶飘到我手臂,痒酥酥的。

“你啥时候回来的呢?怎么不告诉我呢?在这里干啥呢?”我抓住她的香肩,发出连串问题。

白晓秋脸红红的,说道:“我等下回答你,你先告诉我,你忙完了吗?”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侧目注视我俩。我意识到有些失态,把手从白晓秋的肩膀抽回来,高兴地对她说:“忙完啦,刚到政府值班室拿文件,正准备坐公交车回去,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我送你回汇源大楼吧。”白晓秋说。

我嬉皮笑脸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暂时不回去了。”

“那你想去哪?”她惊异地问。

“去沙头渡口那边,吹吹河风。”我说。

“上车吧。”她说完,戴上头盔,发动摩托车。

摩托车像离弦的箭,搭着我汇入滚滚车流。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渡口,和风习习,凉爽又舒适。还是上班时间,游人很少,林荫道上,只有一些老人带着孩子在漫步。

我和白晓秋并肩而行。她身上散发的昙花香,令人心旷神怡。她告诉我,前几天学校突然下了通知,要求开展大中专学生志愿者暑期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社会实践活动,时长两个月,还要撰写社会实践报告。因此,昨天她就回来联系社会实践的医院。她爸爸说,这事就找叶晓龙的母亲,去中医医院上班。白晓秋不想欠叶家的人情,缠着十爷出面找二医院院长,接收她实习。她上午办好了手续,明天开始上班,心里寻思着骑车去水泥厂找我。或许是心有灵犀吧,经过神农路,她蓦然回首,就看到我了。她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告诉她最近借调到总厂当秘书的事情。她夸道:“你真厉害呢!当几年秘书,下一步就是副厂长,以后还要厂长!”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有出息就是升官发财。白晓秋也不能免俗。不过,我如实地说:“你是在白日做梦,怎么可能呢。我这种草根出身的人,这辈子不会有当官的命。”

“完全有这个可能。”白晓秋说:“你那个同学以前当几年秘书,现在当局长了呀。”

“我同学?哪个同学?”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啊,你不晓得吗?”白晓秋提到一件事:“昨晚父亲带我参加宴会,开发区招商局远局长请客吃饭。你猜这个远局长是哪个?他讲是瘦江乡人。我问他认识你吗?远局长说,哈,何止认识的,一个湾村长大的发小,跟你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

“噢,你讲远志成啊。我以前跟你提起过他,那时他在组织部工作。想不到他混这么快,都当局长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他是个副局长,刚提拔的。”白晓秋解释。

“副局长也不错,过两年就是局长。”我有几个月未与成古联系了,就是春节打电话拜了年。想不到他高升了。

白晓秋继续说:“我爸告诉我,远局长权力好大,开发区几百家企业,大大小小的老板,都巴结他。叶主任对他客客气气的。”

我不屑地说:“商人都很势利眼,他们巴结志成,无非是因为他岳父是肖志顺。”

白晓秋转移话题:“远局长老婆就是以前暗恋过你的肖含萍,对吧?你冇追到她真是亏大了,不然早当官了。”

“你误会了,我根本冇追过肖含萍。”

“哼,莫以为我不晓得你跟她的事,她还到过远家湾找你。”白晓秋不依不饶。

“那是纯洁的同学感情。”我解释,又说:“你不信,我向天发誓,我跟她要是谈过......”

“好啦,不要你发誓,我是逗你的。”白晓秋打断我的话,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停止脚步,漂亮的丹凤眼端详我,伸手从衣袋掏出纸巾,擦了擦我额头的汗珠子,笑道:“你看,我就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这叫做贼心虚!”

我自嘲一笑。不得不承认,我怕她生气,更怕她误会。


3

白晓秋实习的二医院,位于郊区,距离水泥厂有六里路。她作为卫生志愿者团队成员,参加三下乡社会实践,多数时候在医院上班,为病人提供疾病护理、健康知识宣教。有时要进社区、去村庄,宣传老年健康知识和儿童防溺水安全知识,坚守心肺复苏术(CPR),为留守老人测量血压、血糖,组织孩子观看水域安全知识宣传片。

她白天同样忙得很。

每天黄昏,她下班后,吃了晚餐,就会骑摩托车到水泥厂接我,一起去河边散步。她在我面前有说不完的话语,讲卫校和二医院的趣事,更多的是探讨人生、社会、文学的话题。她喜欢写诗,短小精悍,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她如此写秋天:

“秋天摇着狗尾巴草

笑笑地走来

步伐如收割机的节拍

秋声摇摇晃晃

被蟋蟀做成情歌的韵律

芭蕉为谁痴情

雁鸣声声

叫瘦高远的蓝天

架空静美的大地”

她的诗,语言干净,想象奇特,意境就像一幅画。但她不愿意投稿发表。她把文学当成爱好,写诗自娱自乐。她特别喜欢席慕蓉的诗文,对社会流行的汪国真的诗反而不爱,评价汪诗:“含蓄不够哲理有余,缺乏美感和诗情画意。”

六月三十日晚上,夜风凉爽,水泥厂周边,蝉儿与蛙声此起彼伏。总厂党委宣传部下了通知,要求全厂干部职工,以车间为单位,组织集体观看了香港回归现场直播。我和同事们早早聚集在会议室。半夜零时零分零秒,熟悉的国歌在从香港会展中心传出,我们欢呼不已,心头充满着前所未有的自豪和激动。半夜回屋,我情不能自已,写了一首诗《祖国,我回来了》。次日,我把诗拿给白晓秋看。她当即模仿我的风格写了一首《紫荆花》。我把这两首诗送到报社,几天后就发表在副刊。我俩真是兴奋不已。

七月中旬,总厂组织职工运动会,我忙起来,连续几个晚上加班。白晓秋心疼我,主动拖地板、洗衣服,还熬粥等我下班回来吃。我感觉难为情,不希望她洗短裤,不便明说,就要她以后别给我洗衣服。

她疑惑地问:“以前你开书店,我帮你洗过衣服呀,现在怎么不准我洗了?”

我解释:“夏天穿的衣服简单,我自己搓搓就行。”

她固执地要帮我洗。我只好同意她帮我洗衬衣、长裤,但坚持短裤自己洗。她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俏脸儿潮红,只有依了我。我洗短裤的时候,喜欢用脸盆装了一盆子水,擦肥皂,双手搓裤子。她蹲在一边看着,我哭笑不得。

有一次,她直接到办公室找我。李主任看到了,羡慕地说:“难怪我们帮你做媒,你不肯,原来有女朋友了,美得像仙女!”

我撒谎道:“这是我的表妹。”

李主任说:“表妹表妹,关门一对,你请客吧。”

我乖乖地掏钱买冰淇淋,左右隔壁办公室,人人有份。

后来我对白晓秋说:“以后你少来办公室找我,还是站在厂门口等我吧。”

她问我:“你心疼破费买了冰淇淋?”

“不是,那要几毛钱呀。我是怕你去得多了,他们真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她笑道:“你就承认噻,这有什么烦的。”

还有一次,下班时碰到贺婷婷。她有几个包裹放在门卫室,一个人提不动,我主动帮她提。恰好白晓秋骑着摩托车过来,我介绍贺婷婷给她认识。贺婷婷问我这是谁呀?我说是表妹。贺婷婷朝她打招呼,然后对我说:“文剑,麻烦你帮我把这些包裹送到我爸办公室。”我答应了,等到忙完出来,不见了白晓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在电话亭扩她,她过了好久才回电话,居然哭了,说我是骗子。我感到莫名其妙,再三追问,方知她误会我跟贺婷婷的关系了。我解释,发誓,说明我与贺婷婷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人家有男朋友。白晓秋这才原谅了我。

生料车间的老同事,很快都知道了我有女友的事。有天上午,我去一分厂送文件,专程去生料车间看望老同事。

他们纷纷问我:“老班长,啥时候呷你的喜酒?”

我说:“八字冇一撇呢?”

他们都说:“老班长,你莫隐瞒了,全厂都晓得你有个漂亮女友,天天下午开摩托车接你。”

我笑了笑,只好默认。

刘旭华说:“办结婚酒记得请全班啊。”

我表示:“好,你们再等五六年。”

“还要五六年?”蒋晖问:“那个时候刘班长跟刘曼霞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大家哈哈大笑。

刘旭华跟刘曼丽的恋情进展顺利,两人打算牵手走入婚姻殿堂了。现在听说我要五年后考虑结婚,大家顿时有了异议。有的工友帮我出主意,法律规定女满十九岁就能打结婚证,你女友还在读书,可以先办证,等她毕业了再办喜酒。还有的提醒我慎重些,不要陷入这场感情太深,五年太长,随时可能发生预测不到的变故,两人就走不到婚姻殿堂。对于大家的议论,我都是一笑了之。跟白晓秋在一起,我感到幸福,甜蜜。我愿意等她,哪怕等到地老天荒。

二医院组织“庆祝香港回归”演讲比赛,晓秋即兴朗诵我写的《祖国,我回来了》,夺得一等奖。她很高兴,说这次最好的成年礼物。八月七日立秋,她满十八岁。当天下午,我向卜主任请假,提前下班,坐公交车到市区,定制生日蛋糕,买了一盒巧克力,打车送往二医院。这是一栋临街的五层楼医院,后面有个大院子,草木茂盛。进大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水味道,每层楼都是穿白衣的医护人员和患者,有躺在病床输液的,有坐在病床与前来探视的亲友聊天的,有排队做检查的,还有坐在走廊等待医生诊治的。

白晓秋在三楼的消化内科。她穿着白大褂,正在护士站跟同事姐妹聊着什么,看到我出现,很是惊喜。

我擦了一把汗水,把蛋糕和巧克力递到她手上,压低声音说道:“生日快乐。”

晓秋高兴地说:“你这么破费干嘛。”

我嘿嘿笑道:“我知道你爱吃巧克力。”

我俩交谈甚欢。她两个同事问:“晓秋,这是你亲戚?”

晓秋打开巧克力盒子,拿了两块给同事:“这是我哥,大作家。”

同事笑嘻嘻道:“哎呦,又是生日蛋糕,又是巧克力,不会是情哥哥吧?”

晓秋的白皙脸泛起了两朵红霞。

当晚,白晓秋约了同事姐妹在音乐吧聚会。活动内容丰富多彩,我和周保、黎梅香都赶来凑热闹。活动结束后,白晓秋骑摩托车搭我回家。周保送黎梅香上夜班,与我们同行。他骑着摩托车,搭着黎梅香走在前头。她双手搂抱着他的身子,俏脸儿幸福地贴在他后背,很陶醉的样子。

她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话:“周保真是好福气,找了个才貌双全的未婚妻。”

我告诉她:“黎梅香以前是我班上的,周保经常来玩,我介绍他俩认识,算得上一见钟情。”

晓秋说:“这么优秀的同事你不追,介绍给你兄弟追,真傻!”

我解释:“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她问我是谁,我故意不说。

其实,她心里亮堂得很。

就这样,我俩默默地喜欢着对方,默默地以兄妹身份相处,谁都不想捅破这层纸,谁都害怕捅破之后,美丽的梦让现实击碎。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


4

九月开学季,白晓秋回卫校。她父亲派司机开车送她去省城的。

白晓秋走后,我心里空荡荡的。一分厂党总支通知我去市委党校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我每天早上骑单车去党校上课,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单位的工作照样要做,利用晚上加班写材料。如此忙碌了一周。

培训结束后,我收到白晓秋寄来的信,说她这个学期增加四门新的专业课,学业会比上学期更加紧张。她鼓励我利用晚上时间,潜心写作,早点完成长篇小说《那一片枫林》。这部小说构思了两三年,去年开始动笔,断断续续写了十几万字,暑假又停笔了。晓秋说得对,我创作条件改善了,得抓紧完成。

晓秋说:“我很看好你这个题材,你如今在机关上班,比以前在车间更有时间搞创作,加油吧!放寒假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的初稿。”

远志成跟肖含萍准备国庆节结婚,开着桑塔纳轿车,到处在下请帖。耒州一带,男女结婚前,本来还有个定婚仪式。定婚就是过定、纳吉、定聘,下定钱。这是一件很庄重的事,定婚的日子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定聘的定金和彩礼有钱币、金银首饰、绸缎衣料、果子、三牲(猪肉、鱼、鸡)等,由媒人押送到女家。过了定,双方就算正式缔结了婚姻。往后逢年过节,女方及父母生日,男方要到女方家送节。在此过程中,若有悔婚,就不会考虑结婚。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办结婚酒了。现在时代变了,不兴定婚仪式了,男女确立恋爱关系,双方父母同意,就选吉日直接办结婚酒。

志成特地赶到水泥厂,从背包拿出一张大红请帖,递到我手上,郑重地说:“文剑,你一定要去见证我跟小枫海枯石烂的爱情!”

“好,恭喜你们。”我接过请帖,看了看他脸上洋溢的幸福,衷心地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志成提醒我:“来陆都做爸爸了,我也结婚了,你要加油啊。”

我苦笑道:“我早着呢。房子都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我呀。”

远志成说:“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终有出头之日!”

我不敢把我跟白晓秋的事告诉他俩,免得他笑话我。再说,我跟白晓秋未曾确立恋爱关系,跟他们的性质不一样。

对面荒地,一条黑狗躺在砂石堆上,伸着舌头,全然不在意厂区传来的机器的轰鸣声音。一个老职工穿着灰色背心,坐在樟树下休憩。背心上印刻着“耒州市水泥厂”几个醒目红字,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暗示着曾经的沧桑。

远志成走了。看他远去的背影,我浮想联翩。远家湾我们那一代人中,志成是赢家,人生道路走得顺风顺水,跳出了农门,跻身了社会精英阶层。倘若当年我考上了中专,说不定也有一官半职了。

无独有偶,周保和黎梅香选择十月三日结婚。我跑到商场,买了一床粉红色的棉被给他俩,棉被上綉了两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衷心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5

国庆这天中午,我去了参加远志成和肖含萍的结婚酒宴。他俩很低调,没有选择全城最豪华的明珠大酒店,而是在西湖得月楼举行。得月楼很普通,装修简单,一大特色就是外墙、柱子、门窗都是红漆刷的,进门处铺了红地毯,楼上楼下洋溢着喜喜洋洋的氛围。成古和肖含萍站在一楼的门口,红光满面地迎接客人。成古身穿西服,外形俊朗,风度翩翩。肖含萍穿一身洁白婚纱,显得娇艳迷人。我恭喜他俩,递给肖含萍一个红包。

转身入内,寻找湾里的熟人,果然看到最里面包厢,坐着一桌乡亲,奇威支书,我哥文峰,还有文理、文明、文从都在。我向他们一一打招呼。

奇威支书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道:“文剑,感谢你做媒,把这么好的媳妇嫁到我家。”

我笑着说:“我不算媒人,他俩本来就是同学,命定的缘分。”

奇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应承说:“我都记得,几年前,你带含萍到过我办的砖厂。”

“对对,是有这么一回事,您记性真好。”我笑了。

奇威支书也笑了。一张皱纹如同沟壑的脸庞,堆积着得意的笑容。是啊,准儿媳妇是市长的千金,他家等于高攀了,能不得意吗?

仪式很简单,就是主持人介绍一下,双方家长发表感言,然后来宾们举杯同庆。我看到一个西装笔挺、短发油光的中年男人,坐在贵宾席,他左边是一个打扮得体、举止优雅的女性。显然,这是肖含萍的母亲。周作凡也来了,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他。我没有走过去打招呼。扫视全场,有五六十桌。市长的女儿出嫁,新郎也在政界有头有脸,这场婚礼来了众多头面人物。结婚仪式都是传统的那一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双方亲属代表讲话。远志成介绍他跟肖含萍相恋过程。很遗憾,他没有提及我这个媒人。

完毕,喜宴开始。远来陆带着远志成和肖含萍一桌一桌在敬酒。我低头只顾吃饭,匆匆吃了两碗饭,就起身向他们告辞,提前走出得月楼,太阳照耀头顶,暖烘烘的。我观察了一下,这栋酒店,建立在水面上,红大门关上,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在摆酒宴,相对那些高档酒店,显然低调多了。远志成还是蛮会做人的。

两天后,我出席了周保和黎梅香的婚礼。周、黎二人的婚礼,在城区吉祥宾馆举行,俭朴而隆重。身穿白色婚纱的黎梅香,楚楚动人,惊艳全场。周保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近视眼镜,西装革履,胸戴红花,显得文质彬彬。他俩站在酒店门口,手托开拆了盒子的香烟,对每个来宾贵客笑容可掬,热情相待,每人两根香烟,寓意好事成双。来宾在大厅坐了三十多桌,水泥厂职工占三分之一,都是黎梅香在生料车间和化验室的同事。付华主任、王华副主任、”刘开六”、贺骗子、贺婷婷,都来了呷酒。宴席开席前,例行举行婚礼,司仪是酒店聘请的主持人,按照传统习俗三叩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为夫妻对拜。我觉得这个三拜仪式颇有趣,那人寻味。亲友们眼睛直勾勾盯着新娘,无不啧啧夸赞:“这真是郎才女貌地天仙配!”

在婚礼现场,我遇到一些熟人。这当中有宫友厚。他带着宫雅丽来参加周保和黎梅香婚宴。宫雅丽有一米六高了,五官精致,肤色白皙,丹凤眼了。我问她还记得我吗?她羞涩地笑了笑,摇摇头。昔日那个天真无邪、依恋我的小女孩,成了豆蔻美女。相比之下,宫友厚有些苍老了。他头发脱落厉害,开始秃顶,看上去像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我跟他坐在一桌吃饭,聊着近况。他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负责宣传、后勤工作。这倒是让他的文学和摄影特长发挥了作用,经常在《耒州报》、《岭北日报》经常看到他写的公路局的新闻。

从吉祥宾馆出来时,我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文剑,文剑。”我一看,这不是苦菊吗?她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凸凹有致,还多了一种成熟的魅力。看样子,她跟老彭的小日子过得滋润。我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告诉我,来陆跟路小芳最近闹矛盾,两个孩子都让路小芳带走了。我听完“啊”了一声,感觉不可思议。想当年,来陆娶路小芳,多少人羡慕他啊。来陆从宾馆的保安起步,到承包旅社,再到扩大规模经营吉祥宾馆,全靠他岳父一家的相助。来陆没有道理嫌弃结发妻子呀。

苦菊见我不信,压低声音说:“他包养二奶,让路小芳在宾馆抓了现场,大闹一场。”

我顿时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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