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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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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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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连载

第一十六章 苍茫之上还是苍茫

1

我站在窗户前,凝望着耒江。冰冷的河水在寒风中萧瑟。几条装煤的民船,顺着河水往西北方向而去。田野空旷,远山朦胧。目光尽处,苍茫之上还是苍茫。

这一年,对新中国来说,极不平常,遭遇几件大悲大喜的事。邓小平逝世,亚洲金融危机,重庆设直辖市,香港顺利回归,中共十五大胜利召开,三峡工程实现大江截流。对于我们普通老百姓来说,同样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腰包更鼓了,物质更丰富了,忧的是物价上涨厉害,传统价值观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沦丧。

迎面一阵北风吹来,腰间的PP机响起。我低头一看,来电显示为公用电话。天寒地冻,又是中午,会是谁找我呢?我开门下楼,去西风桥商店回电话。拨通后,方知是白晓秋。她放寒假了,刚下火车,想过来见我。我说去接她,她自己打车过来了。她穿白色羽绒衣,手上提着粉红色皮箱,出现在我的面前。白皙的脸,耳朵,冻得通红。我接下行李,喊她去火炉烤暖身子。她搓了冻得通红的双手,煤球发出蓝色的火焰。小屋暖烘烘的。我恍惚闻到热烘烘的干草气息,还有稻谷的清香。这个暖烘烘的感觉,多么熟悉又奇妙,似乎很遥远了。哦,我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年前在寒冬的丘上老屋,我和奶奶、母亲、文玉围炉烤火,那蓝幽幽的光照亮我的童年。白晓秋有着讲不完的话,聊卫校同学,聊实习趣事,也社会上的事情。聊着聊着,话题扯到了中考。她说,她在火车上看报纸,看到一则新闻,说的是八年前有个农村男生成绩优异,本来考上了师范,却让一个同学冒名顶替,影响一辈子,成了打工仔,而那个冒名顶替他的同学,青云直上,当了国家干部。她看完这个新闻就联想到我,越琢磨越觉得我那年中考很可能考上,让别人冒名顶替了。

她发出疑问:“你以前读初中,成绩一直那么拔尖,中考时初试都是高分,怎么在复试的时候失利?难道你复试发挥失常了?”

“当时我胃病住院,耽误了两个月复习,复试发挥失常很正常呀。”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复试多少分?”她盯着我的眼睛追问。

我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那时我们中考要考两轮,头一轮在本校考,选拔成绩优异的去城里考。我记得头轮考试考了全年级前五名。”

“你学校那届考上多少中专生?”

“听我舅舅讲,瘦江中学最厉害的就是我那届学生,考取十六个中专生,二十个重高,上线率和录取率居全市四十多个乡镇中学之冠,好多中学来了取经。”

“这就对了!”她拍了个巴掌,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啥?”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起身,抬头,盯着我的脸,认真地说:“你那次中考肯定考上了中专。”

我摇摇头,苦笑道:“莫开国际玩笑,我明明榜上无名呀。”

她启发我的思索,说道:“你动脑筋想下,就算你复试发挥有些失常,不至于从全校前五名下降到十六名以外,对吧?更不至于下降到三四十名以外,太不正常了!”

“那你的意思?”我觉得她分析有些道理。

白晓秋说:“我猜测你那年考上了中专,被别人冒名顶替了!”

“不可能。”我的头脑出奇地冷静。

我说:“不可能,不可能,按你说的,谁敢顶替?”

“你以前的准考证、身份证呢?”她问。

“我们参加复试的同学,准考证、身份证当时让班主任统一收缴了呀。”

“你毕业后没有拿回来?”

“我冇考上中专,感觉很羞愧,无颜面对班主任,怎好意思去学校找他拿回来?后来,我从派出所补办了一张身份证。”我解释。

“好吧,我只是怀疑你考上了,不敢百分之一百地肯定。你当时成绩那么好,居然榜上无名,我觉得不可思议。”白晓秋说,继而喃喃地说:“但愿是我多心了,要是真的被人冒名顶替了,你多冤啊。”

2

腊月二十八,我顶着风雪,回到久违的远家湾。从半山亭到村里的公路加宽了,路面新铺了一层鹅卵石与河沙。以前就是一条机耕路,平均路宽三米五,碰到两车相遇就过不去。这几年,每到冬闲时节,村委会组织人们修路,路基平均加宽一米,来往车辆方便多了。只是砂石路面崎岖不平,遇到下雨天遍地泥泞。有朝一日若能换成水泥路面,或者铺上柏油,那就快捷。

乡村过年,年年都有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平日安静的村庄突然就热闹起来,而且衣食住行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记得小时候过年能穿上新衣服是个奢侈的梦想。我们农家孩子总是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得衣服发白、小到穿不了为止。那时,经济条件匮乏,购买布料都需要凭布票,积攒两三年,才会在腊月喊裁缝师傅做衣服,所以我们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就是因为有新衣服穿。所谓新衣服,顶多就是土布、粗布,颜色不外乎灰蓝黑。而今,返乡的打工仔打工妹们,穿的都是品牌,色彩华丽,风格简约,各色衬衫、长短T恤、夹克、西装领带、春秋裤子等,款式繁多,填满了平常人家的衣橱。还有吃的,“一碗大米饭、几块红烧肉”,一粒糖果、一块腐乳,都是我们那时过年的奢侈渴望。现在的老百姓,早已不用为吃而发愁,猪肉、牛肉、羊肉、鸭肉,一应俱全,城镇的餐馆多得像雨后春笋,大街小巷,各种档次和风味的餐馆,随处可见。人们不但实现了从“有啥吃啥”到“吃啥有啥”的转变,而且实现了从“吃饱肚子”到“吃得健康”的转变。过年的变化,折射出时代的巨变。住的方面,也有了明显变化,那些在外发财的先富起来的人们,开始改造村中的旧房子,土坯变砖瓦,平房变楼房,沼气进厨房。美中不足的就是,看起来蛮漂亮的一栋房子,平时就住着一两个老人,有的房子一年到头铁将军把门。没办法,村庄缺乏产业,留不住人,只能在外面继续打拼。

正月初一上午,我去湾里给长辈拜年。父亲嘱咐我,挨家挨户上门,不得遗漏谁。记得儿时他总是带着我去拜年,若是漏了某个长辈都不安心,总是惦记这事儿,嘴里在念叨:“某某家的年还没拜呢。”直到抽空去人家屋里一趟才安心。如今,父亲老了,这个良好传统,需要我们传承。我问父亲,为何湾里没有组织家族团拜活动?也不见舞龙耍狮了?父亲说,有几年冇搞了,年轻人平时都在外面打工,根本不懂家族礼仪,也不懂舞龙耍狮,春节拜年就是串门子,聚在一起打牌。有些人家,都不兴开财门了。社会变化太快了,把这些传统文化都丢了。

我按先去给伯父和堂叔拜年。伯父七十二岁了,身体尚健,精神矍铄,目光慈祥,就是老花得厉害,看书用放大镜在照。自从前些年伯母病逝,文摩哥曾经建议伯父住岭北,毕竟文武全家在那边定居。伯父不肯,说是叶落归根,宁愿独自住在远家湾,沉醉于研究八卦易经。有时,伯父跟我爸、堂叔他们打打牌,还种了两块菜地。去年,文从回到远家湾,当村会计,伯父就有了照顾的人。我去拜年时,发现奇威支书和我堂叔奇强都在,文从两口子正在接待。文从是在珠海打工找了老婆,结婚酒都没办理,就扯了结婚证,生了孩子。我问文从,为何选择回乡发展?他说在外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种漂泊感,他眷恋家乡,这辈子安心当农民。看到村里好多田土荒废了,有两三百亩,他觉得很心疼,准备承包过来,过了年就贷款,买二手插秧机、收割机、烘干机等设备,专门种粮食。如果文从搞成功了,就为全村做了榜样,说不定可以吸引别的年轻人回流到村里务农。

正月初二,家里热闹非凡。姐姐带着洁洁、军军,文玉带着小路,来了拜年。给

洁洁问我:“满舅舅,姨妈结婚了,我姐姐也准备结婚了,你啥时候结婚啊。”

父亲开始唠叨了,让我感觉压力很大,仿佛这么大年纪不结婚,就是背负了不孝的罪名。我情不自禁想起白晓秋。她在老家过年,约我赶过去跟她一起参加庙会。可我根本不敢在家人面前提起白晓秋。我该如何介绍她呢,女朋友?认的妹妹?无论说她是我的什么,都容易引起他们的猜测。既然如此,那不如不提她。

姐姐在我家住了两晚,正月初三上午就回去了。这天中午,父亲要我骑单车去给舅舅们拜年,说来惭愧,这些年我在外漂泊,好多年没去了。几个舅舅家庭变化很大,二舅全家搬到城里开旅社,两个表哥成家立业。二舅在城里一边开旅社,一边帮人看病算命,小日子过得悠哉乐哉。大舅远在山西,儿女均成家,平时跟这边亲戚几乎无交往。大舅家里的表哥、表妹,对于我们来说,显得陌生。倒是满舅全家跟我家常来常往。满舅看到我就说,他一直在操心我的工作,关心我的婚姻大事。曾经,满舅对我寄予厚望,只可惜时运不济,我辜负了满舅的栽培与期待,心里很惭愧。舅妈身体不太好,有心脏病,长期请病假在家。舅妈曾经是个大美女,无情的岁月,病痛的折磨,使她皮肤失去了光泽,额头、眼角有了细微的皱纹。表姐表弟都已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并且成家,有了孩子。看到下一代都在茁壮成长,而我尚未成家,家人能不着急嘛。

正月初六上午,我骑摩托车搭着明媚,去四十里外的罗含庙赶庙会。明媚快要中考,我鼓励她在最后一百天加把劲,考上一中二中。明媚想读高中,争取考上大学,哥嫂重男轻女,觉得女孩子读完初中就行了,读书再多也无用。我劝她莫急,我会找哥哥谈下。明媚说,莫看我爸在外面风风火火,在我妈面前言听计从,凡事都依她。我笑了,想不到哥哥堂堂七尺男儿,会是一个老婆聋。世界上的男人,是不是个个都是老婆聋呢?

经过瘦江圩,遇到邓苟生。算起来,我有十年没见到他了。他坐牢五年,受此打击,刑满释放后,身体骨瘦如柴,头发掉光大半,又有些驼背,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像六十开外的老头儿。他坐着单车,看到我,僵硬的黑脸挤出一丝笑意。我目无表情,装作不认识他。看到他的落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十多年前,他鞍前马后,对我家人多么热乎啊。再想想他当村支书那些年多么风光啊。或许就是关键的一步,因为走错,毁了一生。他弟弟邓苟义三十五岁才结婚,孩子有三岁了,在家作田为业。

沿着平整宽阔的省道,摩托车风驰电掣抵达罗含庙。多年没来了,庙宇重新装修了外墙,后面新建一栋殿宇,显得恢弘大气,金碧辉煌。大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明媚遇到两个初中同学,三人兴高采烈地去看游船。我站在溪边柳树下等白晓秋。这是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凉风习习,吹拂着我的黑发。我左顾右盼,望穿双眼,目光所及,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唯独不见期盼的人儿。我等到明媚她们看完游船返回,晓秋还没有出现。

我在树下徘徊着,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明媚看我焦急的样子,说道:“你是在等女朋友吧,是不是遇到急事赶不过来啦。这都两个钟头了,要不,我们回家吧,椒椒。”

我不甘心,目光环视四周,渴望那张歪头的笑脸出现。然而,眼前只有古老的寺庙和陆续散去的人流。看来她真的不会来了,我一脸沮丧地骑车返程,一路上忐忑不安,右眼皮跳了好几次。人们常言:“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内心有强烈的预感,晓秋定然出了变故。依她的倔强性格,不会轻易失约的。

上半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盼望着早点天亮。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睡了,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跌入悬崖,崖底是湖,里面有金鱼,也有水蛇。我在水底挣扎,呼叫着救命。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浑身汗水淋漓。寒风从窗子的缝隙吹进来,轻拂心田,全身凉了一大截。

3

次日一早,我迫不及待坐班车进城。从汽车站出来,我直奔二医院打听,得知她寒假没来医院参加志愿者社会实践活动。这就奇怪了,她明明在耒州过年,去哪里了呢?我闷闷不乐前往水泥厂。厂里张灯结彩,家属区传来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各个车间都在开机,很多一线工人春节在加班,每个人有个六百元的红包。我们办公室的同志从一楼到四楼给每个科室拜年,随后又跟着蔡厂长到各分厂、车间看望一线工人。

忙完这些,已经十二点多了。卜主任在食堂宴请办公室同事。饭毕,我回到汇源大楼,向陶奶奶和荷嫂等邻居们拜年。我关门躺在床上休息,思绪如断线的风筝,自由地飘飞。我在想念着、牵挂着白晓秋。去了找周保,他不在家,去岳母家了。又去交通局找宫友厚,在他那里小坐一会,喝了杯开水,这才返回汇源大楼。

夜幕来临,荷嫂嘱咐曾璇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八宝粥。她跟明媚同龄,现在读初三,我问她啥时候开学,她说,正月十六开学。吃完粥,我额头冇虚汗。璇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着了凉。她又说,好久没看到白晓秋姐姐来了。这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曾璇走后,我我关了门,站在窗外,月明如镜,水银似的泻在地上。我忍不住寒颤。我在煤炉上烧热水,准备泡脚。拧亮台灯,抽出印着“耒州市水泥厂办公室用笺”的信纸,拿起钢笔,写了一首无题诗:

“淘米时想起你

米粒立即变得晶莹剔透

拖地板时想起你

灰尘立即颤抖得想哭

独坐黄昏时想起你

落日立即变得金黄、缓慢

深夜看书时想起你

文字立即走出来与我跳舞

每行文字的间隙藏着你的善良

每个词语的外围都是你的身影

我孤独的心靠你喂养

你是我前世弄丢的影子

我向你倾诉痛苦,你就是苦难之神

我向你泄露秘密,你就是秘密本身”

我觉得不满意,再改,还是不满意,干脆一把撕了。

接下来的日子,白晓秋迟迟不见出现,仿佛从人间蒸发,我心急如焚,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这种感觉在认识白晓秋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李璞真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撒谎说感冒了。

有天黄昏,我下班回家,无精打采走到楼上。神情恍惚中,看到白晓秋穿着淡红色的外套,靠在红漆的木门边。我以为是幻觉,努力地眨眼,伸手拧大腿,感觉疼,这才相信,她真真切切地来了。

她用一种幽怨的目光望着我。

以往她每次来,都像轻快轻盈的鸟儿,叽叽喳喳说着话,如今出奇地沉默,俏脸上都是忧郁神色。我心中有股不详预感,她遇到了重大变故。

我故作镇定,掏出钥匙开门。

门开后,我站在里面,说道,进来吧。

我把木门关了。她不声不响坐在书桌前。

我急切地问:“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把脑袋无助地靠在我胸前,开始抽泣,两道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我开始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伸出双手,捧起她梨花带雨的白皙脸庞。她满头乌黑的秀发,瀑布一般飘洒在两肩,已经有点凌乱。屋里开始弥漫一股清香,这是我熟悉的香味。

我不逼她说话,任凭她流泪,用纸巾帮她小心翼翼擦拭。

良久,她说话了,梨花带雨,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拥抱她。她没有抗拒,小鸟依人般靠在我胸前,断断续续讲述,解释失约的原因。

正月初五晚上,白晓秋父亲无意间从皮箱发现她的日记,以及我写的几十封信,得知她频繁与我在交往,勃然大怒。她争辩着,否认跟我在谈恋爱,说我俩是纯洁的兄妹关系。她把我俩如何相识、如何重逢、如何以兄妹交往的前因后果告知父亲。白父断定她跟我在恋爱。他的如意算盘,就是等她明白年毕业参加工作后,许配给叶晓龙,怎么可能容许另一个异性跟白晓秋走得近?

白父不分青红皂白,向她下通牒:“我不管你跟远文剑这穷小子是不是恋爱,马上跟他断绝往来联系!”

白晓秋惊恐地说:“不行,我做不到。”

白父反问她:“远文剑有什么好?房子都买不起。”

白晓秋据理力争:“文剑虽然穷,但他才华横溢,重情重义,有担当,文章写得非常棒,在水泥厂当秘书!”

白晓秋语无伦次,尽力帮我说好话。

白父冷漠地说:“别说他是个小小秘书,就是水泥厂厂长,我的女儿不可能嫁给他!”

白晓秋倔强地反问:“如果我将来非他不嫁呢?”

白父略显肥胖的身躯颤抖着,伸手指着她的鼻子,吼道:“那你就给老子马上滚,一辈子莫进家门,我当冒得你这个女!”

“行,我马上就走!”白晓秋毫不畏惧父亲的威胁,就要收拾行李,被继母拦住了。

继母惊慌失措地说:“晓秋,你不能走,看你爸气成什么样子了?”

“他都不认我是他的女,我留在家里干嘛?!”晓秋拿起行李箱,执意要走人。

“你,不孝女,只要踏出这条门,永远莫来了!”白父指着白晓秋,脸色惨白,愤怒到极点。

突然,白父心脏病发作,晕倒在地上。继母慌忙拿出救心丸给他服下,白晓秋吓得赶紧打120救护车,送到人民医院住院,幸亏抢救及时,从死门关捡回一条命。此后,白父住院十天,她天天守候在病床边,直到昨天出院。

经过这一劫,白晓秋害怕了。她原本是个乖巧孝顺的女儿,只是为了跟我的感情,破天荒与父亲发生激烈冲突。现在看到父亲病倒,她决定暂时妥协,答应父亲的要求。正月初六那天上午,怕我等她,用医院的电话扩我的PP机,可能是信号不好,我没有收到信息。她未等到我的回电,心里也在着急。

听完她的解释,我感到很震惊,想不到她遇到了这么大的变故。一直以来,我有不详预感,就是白父会反对我跟他女儿恋爱。白父是耒州有名的老板,要肯定瞧不起我这样的穷小子。况且,白父一门心思希望女儿将来嫁给叶晓龙。周保反对我跟白晓秋往爱情方面发展,就是担心不会有好结果,到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受到伤害。只是,我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白晓秋。

我一把推开白晓秋,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和风透过窗户吹进小屋,带着淡淡的哀伤。我慢慢地冷静下来,非但没有怪罪她,反倒安慰她:“你父亲做得对,我确实配不上你。你还在读书,不到恋爱的时候,将来参加工作了,就按你父亲的安排,嫁到叶家吧。”

她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掌,目光深情地望着我,哽咽着说:“文剑!我不可能嫁给叶晓龙的。叶晓龙去年写了两封信来,我都没有回。他打电话到卫校,我不肯接。有一回,他开车到卫校找我,我干脆当面告诉他,不要对我有痴心妄想,我宁愿单身不会嫁给他的。这件事,我怕你不高兴,不敢告诉你。”

此刻,我出奇地冷静。

她看出我很痛苦,抽泣着解释:“我只是暂时屈服了爸爸,我将来的婚姻我做主,你放心!我们只是暂时不要联系,我爸说了,如果再发现我俩交往,他就打断我的双腿,废了你的腿!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担心你的安危呀!”

我闻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在浑身颤抖,脸颊桃红。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问她:“你说,我们暂时中断交往,中断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不知道。”白晓秋梨花带雨,嘴里嗫嚅着:“也许几个月,最多一年。对,最多一年。下半年,我不用上课了,到医院实习一年,我就自由了。”

“自由?你想得轻松,晓秋。”我感觉很绝望:“你爸爸的性格你最清楚,他怎么可能再容许你跟我交往。”

“那,你说以后怎么办?”她擦拭一把泪水,盯着我的脸,问我。

小屋的气氛变得很闷,很冷。我内心感觉绝望。我明白,这辈子跟白晓秋有缘无分。她的家庭地位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我到不了山顶,更看到道路的尽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彼此都这么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了结。

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走吧。”

“文剑!”她用无助的目光望着我。

我装作镇定地说:“你走吧,为了你的父亲,为了你有个更好的未来,你听从命运的安排吧,不要把感情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文剑!”她的目光充满哀怨。

“我是认真的。既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我们这样发展下去不现实。”我冷冷地说。

“行,我走,我走!”白晓秋怔了怔,慢慢站起,走出门的刹那,她反头,朝我凄然一笑,然后捂着脸,小跑着冲下楼。

我神情木然,面如死灰,躺在床上,听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有人说,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初恋,而多数人的初恋往往都是忧伤的结局。

我明白,我们的故事,从此划上了一个句号。

4

白晓秋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吃不下饭,面容憔悴,以致写材料出差错,挨领导的骂。我像一只受伤的鹰,夜夜躲在小屋,舔净自己流血的伤口。

春暖花开的日子,厂里为了庆祝三八妇女节,组织女职工开展拔河比赛。蔡厂长要我为他写一个致辞。这对我来说,是分分钟完成的小材料,不到一个小时就交稿。初稿给卜主任审读,卜主任事情忙,匆匆浏览一遍,夸赞写得新颖,无需再改,嘱咐我直接送给蔡厂长。蔡厂长去市里开会了,我只有拨通他的大哥大,请示是否需要送给他看,因为次日上午九点拔河比赛开始,时间紧急。蔡厂长回复,他在忙,材料放他办公室,晚上回来再看。我把两页纸长讲话材料放在蔡厂长办公桌时,再次认真看了一下这个材料。

我在开头写道:“同志们:今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日子,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庆祝三八妇女节女职工拔河比赛,这是一件很有积极意义的体育活动……”

我下意识看了看天空,春光灿烂,东北方向有些乌云。我想到春天的气候多变,万一明天早上是下雨,这句“阳光明媚”就不能读出来。我顺手拿起蔡厂长的签字笔,在这个成语后面用括号标注一句:“如果下雨天请不要读”。然后,我放心地离开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果然不出所料,天空下起大雨,拔河比赛如期在大礼堂举行。大礼堂的北面临时搭建了一个主席台,作为领导和评委的席位。蔡厂长满面红光出席开幕仪式。他习惯性地拿起讲稿,读起来。我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本想走到主席台拿笔划掉蔡厂长致辞开头那句“阳光明媚”,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主持人李书记宣布开始了。我相信蔡厂长看了讲稿上我刻意标注的那句提示,不会读的。哪知道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在场近千名职工和家属,听见蔡厂长一字一顿地在念——

“同志们:今天是一个阳光明媚括号如果下雨天请不要读的美好日子,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庆祝三八妇女节女职工拔河比赛,这是一件很有……”

我一听,深感愕然。众人愕然。很快,大家明白怎么回事,有人带头笑起来,随即出现哄堂大笑,捧腹,弯腰,人声喧闹,乱成一片,就像煮开了锅一样。这是从未见过的场面。蔡厂长的稿子根本念不下去了,脸色大变,额头冇汗。我预感情况不妙,担心比赛搞不成。关键时刻,主持会议的蒋爱国书记忽然站起身,用扩音器大声喊话:

“安静,大家安静!请蔡厂长继续讲完。”

蒋爱国书记久混官场,曾经长期担任市供销社一把手,调入耒州市水泥厂后,担任党委书记兼一分厂厂长。别看他长得矮胖,肥头大耳,貌不惊人,颇有大将风度,面对突如其来的混乱局面,能迅速稳住。广大职工与家属安静下来,继续听蔡厂长念讲稿。念完之后,蒋爱国书记说,下面,请蔡大富同志宣布比赛开始。

蔡厂长站起身,用洪亮的声音宣布:“耒州市水泥厂三八妇女节女职工拔河比赛正式开始!”

十二支代表队,分别轮流上阵比赛。赛况激烈,我无心观看,满脑子都是白晓秋的影子。我渴望她出现在这里,渴望她打电话来。可我又害怕她出现,害怕她打电话来。总之,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矛盾得很。

对于当天的比赛结果,很多人没有记下,倒是记下了蔡厂长这个尴尬的笑话。此后,这个笑话,不但成为全厂职工家属们茶余饭后调侃的话题,而且传到社会上去了,被一些好事者添油加醋,在全市广为传播。无疑损害了蔡厂长的声誉。蔡厂长没有责怪我,批评我,这让我更加难受。我宁愿让他痛骂一顿,心里反而会好受些。我总想找蔡厂长解释与道歉,李璞真副主任把我劝住了。李主任对我说,事情已发生,后悔已晚,解释无用,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谣言迟早会烟消云散。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人们不再议论了,慢慢淡忘了。从此,我吸取沉重教训,处处小心翼翼,对公文材料变得严谨细致,生怕再出半点差错。

5

进入夏季,水泥厂后山的百花还在盛开,蝴蝶毫无危机感地自由起舞,季节在悄然发生轮回更替。就在这时,一个不好的消息在全厂疯传:“水泥厂改制,会让私人老板承包,所有正式工买断工龄。”水泥厂人人惶恐不安。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我们要下岗失业。尤其是我们这批参加工作两三年的新工人,无疑会首当其冲。

关于企业改制的传闻,我刚参加工作时就有了。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经济体制改革之风席卷中华大地。党的十四大正式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明确提出建设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是我国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此后几年,国有企业改革向着现代企业制度方向迈进,改革试点的范围不断扩容。面对日益严重的国有企业亏损问题,中央实施国有企业三年脱困的改革攻坚战,对纺织、煤炭、冶金、建材等行业进行结构调整,一大批国有中小型建材企业被兼并、破产,改制为股份制有限公司,数以千万计的职工下岗。耒州也不例外,已有二十多家国企完成破产重组,公家企业卖给私人经营,大批工人被迫下岗。四月初,耒州市政府分管工业的曾副市长,带着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来到水泥厂调研。曾市长走后,关于水泥厂就要改制的传闻,愈发传得沸沸扬扬,搞得职工上班都没心思。付华主任劝我们安心上班,在岗一天,努力工作一天。倘若真的到了改制的时候,相信党和政府会安置我们的。付华主任的这番话语固然没错,大道理人人都懂,只是改制之事毕竟关系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好不容易有了铁饭碗,哪个愿意丢掉呢?

这个时候,我回到了一分厂生料车间上班。我入党的申请也通过,总支部举行入党宣誓仪式。那三个青工,都是厂领导的亲戚。大家都说,他们有了退路,改制后会到别的单位工作。至于我入党,据说是蔡厂长的意思。这有个好处,万一将来我重新参加工作,到了党政机关,有个共产党员身份总是好些。谁都明白,这次下了岗、散了伙,就再也无缘进入体制内工作了。

我回到车间后,大家纷纷问我:

“我们厂真的会让飞虎集团收购吗?”

“下岗失业怎么办?”

“我全家六口,上有老下有少,全靠我两口子的工资,一下子下岗了,以后如何活呀!”

有位老职工气愤地说:“我八一年招工到水泥厂,工龄十八年了,人生最好的年华给了水泥厂,冇得功劳有苦劳,政府说改制就改制,不管我们死活。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工人阶级还是领导阶级吗?”

工友们这些问题,都是我想说的。可我不得不违心地替厂里说话,不得不站在顾全大局的角度,耐心讲解政策,说服他们:“兄弟们,改革必然有牺牲,我们是工人阶级,是有觉悟的群体,国企有困难,我们不下岗,谁下岗?”

很快,大家担忧的情况出现了。岭北市飞虎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一行人莅临我厂,经过几轮谈判,达成收购协议,水泥厂改制为股份制有限公司,并入飞虎公司,全体职工一律买断。愿意留下的职工优先聘用,不愿意留下的自谋出路。就是说,从下半年起,作为国企的耒州市水泥厂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股份制民营企业。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这一天真正来临,谁都感到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残酷现实。从一九九四年九月做临时工算起,我在耒州水泥厂工作了四年,见证了水泥厂最后的辉煌。曾几何时,水泥厂是本市国企的香馍馍,在耒州市民眼里,水泥厂的工人令人羡慕,尤其是双职工和车间主任们,具有无比自豪的阶级优越感。而今这种优越感,让改制大潮冲击得荡然无存。

中小型国营企业改革,是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国家有困难,不可能将下岗职工包起来。这一点,我们能理解。想不通的是,一边是大量的工人下岗失业,被迫走向市场谋求生存,一边是公务员队伍日趋庞大,党政机构臃肿,冗员众多,人浮于事,待遇水涨船高,与下岗工人的生活艰难形成鲜明的反差。最令人气愤的是,很多国营企业亏损几千万、几亿、几十亿,无人去追究领导者的责任。这些亏损单位的领导们,照样“高官任做、骏马任骑”,企业倒闭了,他们可以荣调、升迁。我们水泥厂蔡厂长调到耒州市总工会担任主席,卜主任、李璞真也去了总工会。两个分厂的厂长分别调到经委和建工局。还有些领导去了别的党政机关。他们继续捧着“铁饭碗”,没有后顾之忧。在国企改革中,他们没有与工人群众同甘共苦,共渡难关,而是卖了厂、发了财,轻松拍屁股走人,这样做,公平吗?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工人老大哥,一夜之间跌入社会最底层。在失去工作的同时,失去了就业保障和生活保障。厂里给的补偿金和失业救助金,少得可怜,根本无法满足再就业的需要。我们下岗后的地位,甚至不如农民。农民再苦,起码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至于挨饿挨冻。我们呢,早已失去土地,做生意本钱不够,倘若再有生病或者其他意外的话,一夜之间就变成贫困户。

到了六月中旬,耒州市水泥厂完成国有资产清理、改制,宣布组建耒州市金耒水泥股份有限公司。紧接着,耒州市人民政府与岭北市飞虎集团签订收购合同。金耒公司整体并入飞虎集团,每个正式工按照工龄发补偿金。我们一分厂这批新工人每人补偿六千元。当初招工时缴纳的集资款,不计息退回本金。分配方案出来后,群情激奋。职工们都觉得亏了,按白菜价被卖了。于是,三百多个职工自发打着横幅到市政府上访、静坐,提出两条诉求:提高赔偿标准,下岗后安置工作。副市长出面,立即组织相关部门出面做劝阻工作。公安局派出几十名警察维持秩序。二分厂的几百个老职工闻讯,自发赶来声援。我们还打算去省城上访。眼见矛盾迅速激化,市政府改制办、飞虎集团代表找我们的代表谈判,反复协商,达成妥协方案,同意提高赔偿金,具体标准按工龄计算。五年以下的新工人,一次性补偿一万八千元,招工时缴纳的集资款按银行定期五年的存款利息计息;五年以上的老工人,按每年三千元的标准补偿。买断工龄后,解除双方劳动关系,劳资双方自此再无干系。鉴于重新安置工作不现实,工人们放弃了这个诉求。飞虎集团的代表表示,愿意继续留在水泥厂工作的,优先聘用,签订合同,一年一签。

签字的时候,飞虎公司派来的工作人员询问我,是否愿意留下聘用,我断然拒绝。望着熟悉的车间、办公大楼,我心里涌起忧伤和失望。曾经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铁饭碗”,转瞬之间就打破了。在时代的潮流中,个人的命运显得何其渺小。放眼全国,这两年下岗的工人数以千万计。他们为企业奉献了青春,建起了厂房,搬来了设备,到头来却以很低的几万块钱“工龄”被买断回家,土地、厂房、设备,由此都成了他人所有,与自己无关。这是极大的不公。这是广大国企职工为改革承受的巨大牺牲,也是一代人的悲剧。但愿这样的悲剧,在子孙后代中不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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