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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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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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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连载

第五章 地下工作者

1

返回的路上,我沿着河岸走。西天出现火红的晚霞。彩霞满天,海鸥飞处,这是琼瑶笔下的黄昏。远处的仙女岭一片苍茫,山顶上空霞光万丈,不同的云彩,不同的星空,倒映出不同的人生。小时候,我们都渴望长大,好不容易长大了,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奔跑,每个人有不同的苦乐悲喜。

站在河岸柳树下,我想起刘曼霞交给我的信,从口袋掏出,曾经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文剑老弟:你好!现在一切可好?毕业后我俩就失去了联络,为兄也是有苦难言,以前兄弟们给我留的地址,我把那个笔记本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想起这些,为弟心中有愧,请你原谅。老弟,自从毕业后,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在他的建筑公司工作,而是下决心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闯出一片天地。我到过广东打工,流浪一年,经过多少风雨波折,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于一九九二年冬到部队当兵。为此,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把年龄改小了三岁,只为了实现报国之志。我在部队表现优异,当了班长,上个月入了党。我打算考军校,选择军人为终生的职业。你知道后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文剑老弟,还是聊聊近况吧。我听父亲讲,你以前在他工地做过事,后来不知去向。父亲给了我部队的地址给你,不知何故你一直不见写信来。直到今年春节,我回乡探亲,从曼霞处得知你开了一年书店,因为亏损又转让了,听曼霞说你可能在水泥厂做临时工,可我打了两个电话到你厂里,都说没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去过你老家一次,时间长了,怕找不到你老家的方向,为兄就打消了这个年头。对此,我感到抱歉,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老弟是一个有才华讲义气的好兄弟,这些年你吃了太多的苦,说实在的,老天爷对你太不公平了,我心里很难过。愿你心想事成,早点结束这种苦难的生活。不知老弟处了对象没有,是否还在人海茫茫中寻找称心如意的灰姑娘。不管如何,希望你都要稳重,正确选择女朋友,留心观察你身边的女孩,对婚姻大事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我曾经有过惨重教训。我可以坦诚告诉你,我和曼霞恋爱一年多了,今年春节回家探亲,跟她见了一面。我们商定,明年五一结婚。老弟,为我祝福吧!”

“时间过得真快,三年的军营生涯即将过去,回忆这三年,我在各方面得到了锻炼,两年被评为优秀士兵,还给家乡发了喜报。目前,我在部队一切顺心,在机关楼当总机值班员,每天生活得很轻松,整天都跟领导在一起,有时帮领导写材料。我的主要工作是伺候当官的,人也变黑了。我在部队主要目的,就是要实现曾经的军官梦。人生的轨道是弯曲不平的,我要向你学习,有恒心,有信心,有毅力,即使再有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奋斗的步伐。刚入伍时的新兵训练很苦,我咬紧牙关熬过来了,何况现在在机关工作呢?我正在备战军校考试,如果考上了,我会及时写信告诉你的。如果没有考上,我就要退役回家。真到了那一天,我害怕真不敢面对现实。当兵就想走出农村,到头来要是回到农村,那多丢人啊。我不想让家人和亲友瞧不起。更重要的是,不知又要寻找什么出路?”

“老弟,听说你这两年在创作长篇小说,为兄相信你的写作才华,一定会写成功的。你的志向是成为一个大作家,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实现自己心中的远大理想。你的恒心和毅力,你的孤僻的性格,耐得住寂寞和安静,这都利于创作。未来的幸福是属于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看你那瘦小的身躯,是不行的,要多注重营养,调理好身体。有了健康才能拥有一切。”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下次,我会寄一张照片给你。祝你事业有成,爱情甜蜜!此致军礼!愚兄:刘功如1995年6月22日”

夜幕笼罩着大地,弯月如钩,街灯迷蒙。我在河边吹风,手里握着功如的信,心情很是复杂,既高兴多年失联的同学联系上了,又陷入对现实困境的迷惑。往事悠悠,随风而来,少年时期的忧伤和欢乐,一一浮现在脑海。知交零落是人生的常态,渐行渐远是生活的无奈。我每天忙忙碌碌,日子看似过得充实,实则陷入了无止境的空虚之中。

2

华灯初上,月色迷蒙。返回汇源大楼,赫然看到白晓秋站在街边樟树下。她不再是白天在得月楼的套装打扮,换了白色长裙,穿着白色运动鞋,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盯着街上不多的行人和车辆。

显然,她在找我,等我,这一瞬间,我很感动。想到白天对她的不满,不由得自嘲一笑。我悄悄走到她后面,伸出双手蒙住她的眼睛。她宛若受惊的小白兔,惊叫一声,本能挣脱我的手。转过头,看清是我后,发疯一样挥拳打我的手臂:

“坏蛋,大坏蛋!吓死我了!”

我明知故问:“你站在这里干嘛?”

她幽幽地说:“我等你一个小时了!”

原来,她七点半下班后,换了衣服,照例来找我散步,顺便拿本小说去看。她在得月楼做事,时间段是上午十点半到晚上七点半,下午可以休息两小时。她下班就直奔我这里来了,想到我没回来,只有焦急地等待。黑暗中,白晓秋跟我上楼梯。楼梯和走廊都没有灯,漆黑一片。我怕她摔倒,情不自禁地拉住她温润的手。她没有抗拒,紧紧牵住我。我有些感觉不自在,生怕碰到楼上的邻居,引起误会。

我们这栋楼靠近河畔,夜晚河风很大。即使如此,三伏天还热,家家户户的木门都是敞开的,大人小孩在屋内看电视。当然不是有线电视,每台电视机都有室外天线,高高树立在楼顶。有时风一吹,电视机的屏幕就是雪花。我们四楼有几户门前摆着煤炉,有的刚换了煤球,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臭味。陶奶奶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老人家为了节约电费,舍不得开电风扇。陶奶奶的儿子在外地工作,我在汇源大楼住这么久了,就碰到一次。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定期汇款给老人家。其实陶奶奶不缺钱,有退休工资,老人家缺的是陪伴。我看陶奶奶孤单,有时到她这里坐坐,跟她聊天,有时帮她挑水,换灯泡,搬运重物。

走廊灯光昏暗。我和白晓秋蹑手蹑脚,怕惊动陶奶奶。偏偏她探头过来,发现了我们。我只好停步,大声问:

“奶奶,打夜伙了吗?”

陶奶奶停止摇蒲扇,裂开嘴巴微笑,说道:“打了,打了,天气好热啊,冇得一丝河风。”

我说:“奶奶,干脆要小英子帮你装个空调呀。”

小英子是陶奶奶的女儿。前年从供销社下岗了,如今在酒店打工。我很少看到她来看望母亲。

陶奶奶听了我的话,带着怨气说:“莫提小英子,她两个月冇来了,哪会管我的死活。”

我想,要是哪天老人家病了,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她应该住敬老院才对。

空气中飘来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气味。只见荷嫂带着曾姗提着红色塑料桶,从澡堂走出来。这是一个身材丰满、皮肤白皙、丰腴翘臀的性感女人,真名许夏荷,确实像一朵刚刚出水的夏荷,风情万种。我把门打开,荷嫂看到白晓秋,就要曾姗喊“阿姨”,曾姗淘气地说:“她不是阿姨,她是小姐姐。”曾姗只有四岁,上幼儿园,说话嗲声嗲气,逗得晓秋好开心,忍不住蹲下身子,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我们这层楼,左邻右舍都认识晓秋。

我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拧亮六十瓦的白炽电灯,满屋通亮。十八平方米的陋室,一张旧木板床,一张正方形木桌子,还有一张长方形的写字桌,桌子上摆着两排书,靠右边墙壁有一个高高的书架。去年我转让书店后,处理了两个书架,留下一个摆放藏书。除了这些,就是炉子、炊具、日常用品了。因为天气太热,七月七我没有做饭了,早餐在西风桥摊子上吃,中晚餐在水泥厂食堂吃,省了很多事。

我指着书架问白晓秋:“想看嘛够书,自己去找。”

她不急于找书,莫名其妙盯着我。

我不明就里,说:“看啥,身上冇缺一块!”

她歪着脑袋,问:“老实交代,这么晚回来,是不是跟那个漂亮的女同学约会去了?”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反问:“哪个女同学?”

她说:“中午呷饭那个王苦菊呀。”

我恍然大悟,哑然失笑,说道:“你什么眼力,苦菊大我三岁,人家都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啦!”

她不依不饶:“我晓得她离婚了呀!你们吃饭聊天,交谈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你俩小时候感情很深,别人欺负你,她总是保护你。你说,她是不是想嫁给你,就为你离婚了?!”

我的天,她越说越离谱了!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问:“我说错了吗?”

“你呀,简直就是超级想象家!想象得太不靠谱了!怎么可能呢?”

“那她嘛够理保护你?”

“她跟我家是亲戚关系,她外婆是我妈的干妈,我从小就叫她姐姐,她把我当亲弟弟。”

晓秋看我不像骗她的样子,就要我解释这么晚回来的原因。我告诉她送四初上火车,后来在河边散步,所以回家晚了。我没说到下午在舞厅的事情,免得节外生枝。她总算相信了我的话,这才高兴地去书架前找书。

她说想找琼瑶的《彩霞满天》。

我开书店的时候,她不看言情小说的,都是借一些中外名著。看来,她真的长大了,开始关注爱情了。我以后跟她接触,还是要注意分寸。书架还有几本没有卖出去的琼瑶小说,我抽出《彩霞满天》给她,催促她早点回家,免得十爷担心。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脱口道:“坏了!坏了!”

白晓秋吓了一跳,拿着书问道:“出啥事了?”

“我把一个同学写的信遗忘在渡口柳树下了!”我懊恼地说。

“又是女同学?”她问。

我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女同学。是刘功如,在东北当兵,我们读书是关系最好,从毕业就失联,他以前追过肖含萍,现在跟刘曼霞在恋爱,都快谈婚论嫁了。”

她相信了我,又问:“你什么时候谈婚论嫁?”

“我啊。”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笑道:“等遇到合适对象,自然就会找。”

“不行,不准找!”她野蛮地说。

“啊?”我疑惑地盯着她的脸。灯光下,她的鹅蛋脸是另一种美。

她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你-等-我-长-大。”

“啊。”我傻了眼。

3

白晓秋坚持要散会步再回去。我正好送她一程。

我俩肩并肩往河边走去。月色皎洁,繁星点点,照亮脚下的路。我遗忘信件的地方,就在古渡口附近。我俩沿着河边小径,朝渡口那边走去。小径时不时有散步的市民,三三两两,成双结对。刚刚进入初伏,很多市民热得不愿进屋,要在外面逗留到半夜回家。河面的湾着大大小小的木帆船,沿着河岸一字儿排开,几百艘木帆船船首尾相接,络绎不绝,结成长龙,从上游的码头一直延伸到古渡口,起码有十多里长。

耒州是岭北地区第一大矿产资源大县,盛产煤炭、大理石以及铅锌等有色金属,常年在河上运输的船至今有三四百艘。这些木帆船,隶属岭北市耒江运输公司,公司总部就在耒州的沙头洲。公司承担耒江中上游沿岸众多省属煤矿的水上运输任务,鼎盛时期有职工六千多人、大小船舶一千五百多艘,从沙头码头到上游永阳县城,一百六十里长的航道上,到处都是行走的船。船工的号子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船只经过耒州,绝大多数湾在沙头一带河湾,上岸购买补给生活物资。所谓“湾”,就是停泊之意,因耒州方言“停”与“沉”发音相似,所以驾船人停泊的时候,不叫停船,而是湾船。这几年,随着公路条件的改善,物资运输转向以汽车运输为主,水运走向衰落,但是常年往来河面的船只还有几百艘。曹二宝家就是世代驾船为业。

河畔的夜晚凉爽。晚风吹在身上,暑气全无。河面倒映着高楼,路灯的光实在太脆弱,让晚风一吹,碎撒于河面,水也变得迷离起来。这里属于秦汉古道必经之地,相传,北宋有位著名诗人发配岭北,坐船经过沙头河湾,发出“月迷津渡,沙头不见秦汉路”的感叹。抬头望星空,月明星稀,月亮还是北宋的那轮明月,古渡不再是诗人笔下的“津渡”。宽阔的河面,长龙般的船队,船只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倒映河面的弯月、星星,还有水中打泡翘者划水的声音,构成一副恬静的意境。这里没有江枫渔火对愁眠,没有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有宁静的美,静止的光阴。

我和晓秋默默地走着。两人都不说话,享受着这份美好的夜景。她的鹅蛋脸在月色下,轮廓分明,安详而美丽。身上散发的幽香,让我有种幸福感。我希望头顶的月亮不要落下,就这样让我们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当我意识到这个想法时,来到一处长椅前。我忍不住转头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她停住脚步,两只眼睛闪烁明亮的光辉,我分不出这是她的目光还是折射的月光。她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我的腰,我身体失重,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她开启樱桃小嘴,笨拙的碰触我的嘴唇。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顺势吻了她的耳朵。她显得很兴奋,兴奋中又带着生涩,酥胸贴紧我胸膛,双乳鼓胀,乳头坚硬。我让触电般美妙的感觉击倒,双手箍紧她纤细的腰身,下巴抚摩她的秀发。她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全身温热、柔软,软瘫在我怀里,像一团火,似乎要把我消融。

河面传来一阵笛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我猛地从迷乱中清醒,脸上掠过一阵热感。我赶紧把她推开。她差点跌坐在地上,慌乱地站起,路旁树林的灯光和月色交织,照耀着她绯红的脸。我知道自己也脸红了,为刚才的的鲁莽和迷离举动。我整理身上歪了的短袖衬衣,晓秋也在整理凌乱的秀发。她左手拿着的《彩霞满天》,掉在地上了。我帮她拾起来,重新上路。她依然左手拿书,右手牵我的左手臂,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对情侣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心里开始自责自己,不该这样挑逗她,她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啊。

我们一路没有说话,不知不觉走到柳树下,谢天谢地,这里的大石头下,我遗忘的信件还在。此处,距离古渡口只有几百米之遥。白晓秋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往河面抛去。那石子撞击到了河面湾着的一艘最近的船。从船舱传来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

“哪个淘气鬼往船上抛石子?”

白晓秋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快跑!”

我不由自主跟她跑到码头上。她看到石墩,一屁股坐下。我看了看河面密密麻麻的木帆船,它们似乎都在睡梦中。

4

我送晓秋回到沙头街。

白晓秋突然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很短的故事。”

她说,从前,有个小女孩认识了一个大她四岁的大男孩。她读初小,他读高小。她长得丑,脸上有麻。同学欺负她的时候,他就出面保护她。后来,大男孩考上了中专,小女孩升入初中。小女孩爱上了那个大男孩,送他去城里读书,鼓足勇气说:“你等我长大,我一定嫁给你!”大男孩笑了,回答她:“如果我还有一碗粥,一半给我的父母,一半给你。”小女孩还把大男孩这句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却说,你还当真了,小孩子嘛,哪里懂得爱!她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很多年以后,女儿大学毕业,长大了,嫁人了,毅然选择了这个一直在等她的大男孩。因为,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明白,那是最真的爱!

白晓秋讲完这个故事,我们已走到她家楼下了。空气中弥漫着米酒坊的酒香。依稀看到酒坊的门关着的。白晓秋追问我对这个有啥感想。我何尝不明白她的用意!我说,这故事是你编造的吧?她说不是,是她一个表姐的真实故事。我说,你别中了你表姐的毒。她不想回答我的话了,依依不舍地望了一下我,然后说:“我上楼了,你赶快回去吧。”

夜深了,从这里到汇源大楼,起码要走四十分钟。我没有打车,独自行走在街道上。夜风抚摸我的脸,我的心潮澎湃。一路上,我的脑海浮现着白晓秋的窈窕背影,回味着跟她的拥抱、接吻的情景。天繁星倒映在耒江河面,在迷离的渔船灯光下,支离破碎。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在水中燃烧,不停在变换形状,一会儿是弯钩,一会儿是木帆船,一会儿是洁白的饺子。变着变着,就都化为灰烬,洒落在星光斑斓的河面。

我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股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上心头。光的结束并非总是黑暗,通过另一条小径,它们又会获得明媚的新生。每个人却会有一段特别艰难的时光,不必害怕,短暂黑暗过后,终将迎来黎明。

5

车间机器轰鸣,尘灰飞舞。黄昏,彩霞满天,夕阳的余晖洒在厂棚。我们班破碎完地面的三车石头,就没事干了,大家坐在工地等候。刚刚出了一身大汗,我口渴得很,拧开壶盖大口喝水,孙猴子指了指我身后,逗我道,你妹妹来了。我起身反头,看到白晓秋站在十多米外的梧桐树下。工友们起哄,说着逗我的话。我早已习惯,微微一笑,径自走出车间。

白晓秋多数时候都是去汇源大楼,很少来厂里找我。她就来过三次。工友们都认识她,知道我有个漂亮的妹妹。我骗他们说是表妹,大家都不信,说表妹会经常跑来看表哥,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他们把白晓秋当成我的女朋友,我懒得辩解。工友们越羡慕、嫉妒,我心里反而越自豪,甜滋滋的,还会在他们面前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

厂区路灯明亮,能清晰看到空气中的尘灰。晓秋穿一身有红线条的白色运动装,跑水泥厂不弄脏才怪。她看我走过来,披肩帽,手套都露出大拇指了,噗嗤一笑,左边嘴角的梨涡荡漾起来。记得二舅舅讲过,女人有梨涡,必出孝女,必生聪慧的子女,有梨涡面相的女生,天生都招人喜欢。我走到她跟前,她还在笑,仿佛捡了块金元宝。头顶有成群的喜鹊在盘旋,喀喀喀,喀喀喀,摇头摆尾叫着。我猜出来了,她一定是考上了中专。果然,她从裤袋掏出一封信,抽出里面的纸,兴奋地给我看。这是省城卫校的录取通知书,九月八日前去学校报到。我高兴极了,真诚地祝福她。

我俩旁若无人的交谈。别的车间机器运转的响声,一阵阵传来,无碍我们的交谈。突然,从厂外开进来两台汽车,拖着满车的石头到了车间。驾驶室司机熟练地操作,把车厢的前端高高顶起,几十吨石头就顺势滚落到地面,发出巨响。看到我有事做了,晓秋就回家去了。汽车一走,班长启动破碎机,我们十几个人推的推、抬的抬、拿的拿,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往破碎机的大嘴里塞,这张大嘴牙齿很硬,把石头咬得脆响。有时会让一块咬不掉的石头卡住,破碎机轮子的皮带摩擦力超量了,发出烧焦的味道。那就要停机,拿大锤去敲打、拿钢钎去挫,把石头弄裂开、弄小点,就可以破碎了。所以,干这种活儿没有一身蛮力是吃不消的。

白晓秋成了出租屋的常客。如果我上晚班,她就早上来,帮我洗衣服。夏天的衣服简单,我总是洗了澡当即就手洗了。她没衣服洗,坐在我屋里看书,看到十点坐公交车去得月楼上班。倘若这周我上白班,她就晚上来,下班过来陪我散步。这倒是正合我意。我喜欢跟她一起散步,喜欢她在黑暗中牵我手臂的奇妙感觉。我不敢跟她有亲密动作,小心翼翼克制着生理的冲动。尤其在出租屋,更加注意分寸,把木门敞开的,不想引起邻居的误解。

白晓秋有一目十行的本领,看小说看得好快,隔三四天就跑来还书。我书架收藏的六七本琼瑶小说,她一个月就看完了。她跟我在一起,就找我交流,讨论书中男女主仍或喜或悲的爱情故事。她爱看《彩霞满天》,看了两遍,向往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样热烈的爱,为此写了一篇几千字读后感。我对琼瑶的著作兴趣不大,她笔下的男女几乎一个模式,出身名门,不食人间烟火,因为意外邂逅相恋,情节过于浪漫,再加点悲剧色彩,过于理想化。我倒是欣赏席慕蓉的诗,语言干净、淡雅,至善纯情,恬静从容,体现着纯真、宽容、仁爱的精神内涵,饱含着对生命的挚爱真情。我推荐她看《十六岁的花季》,她看完后,仿写了三首小诗,晚上散步时朗诵给我听,请我指点。

她的诗句。明显带着青春的忧伤。我好奇心重,问她是不是有故事。她勇敢地承认了,坦诚讲述给我听:

“我读初二上学期的时候,班上插班一个男生,姓马,坐在我前面的。这男生长的帅,学习用功,字又写得好。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他,我也发现喜欢上了他。他对我很好。有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他趁教室无人之际塞给我一封几页纸的信。我那一刻好害怕,晚上偷偷的在家看了信,信的开头写道,‘晓秋,每天都希望看到你的身影,看不到你我会很难过。’后面全是喜欢、想念之类的话语。我吓得把这封信烧毁了,怕外公看到了骂我。从此以后,我再不敢和这个男生说话,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到了下学期,就是去年春,他调到隔壁班去了,担任了那个班的纪律委员,每晚都要巡查各班晚自习纪律,我就喜欢坐窗户边,想让他看我在用功学习。他又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还是表白喜欢。有时我经过他们教室,他班上的同学看到,都要吹口哨,叫他的名字,起哄着叫我为马大嫂,因为他班的人都叫他马大哥。我听了脸好烫。这个时候,你在开书店,经常找你借书看。随着接触时间增多,我才明白更喜欢的是你。于是,在放暑假的时候,我忍不住回了信给他,没说我不喜欢他,不想伤人家,只是说我们应该以学业为重,以后我把他当哥哥。可是,我转身的刹那,捂住嘴巴哭了。”

她讲得流畅,语速平缓,就像耒江悠悠,波澜不惊。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每个人的青春都带着点伤感。我觉得她跟这个男生不算爱情,属于青春期异性之间的吸引。爱情是什么?这是一个重大命题,二十四岁的我,尚未恋爱过,最没有发言权。我想象中的爱情,就是两个投缘的男女,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无关乎外表、年龄、长相,即使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心里还是会很开心。这种纯纯的感情,一生值得珍惜。书上说,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初恋,一辈子都会经历一次清涩的初恋。绝大多数初恋都不会成功。但我们不能否认初恋的意义,它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我们长大。现实是残酷的,我懂得我和晓秋注定会是无言的结局,不可能有结果的。但我心甘情愿沉醉于这样的感觉。

我和晓秋如同两个地下工作者,悄悄地度过了这个粉红色的夏季,默默享受着这个秘密。我不知道我俩能同行多远的路程,也许一次意外就会失散,各奔东西。有人走,就有人来。拥有时好好珍惜,走散后互不干扰,就是对感情最大的敬重。

但我相信,无论是什么结局,这份纯洁的感情留给我们的不会是白糖,或是糖精般的腻甜,而是蜜一般的清甜。凌晨醒来,会有温柔的回忆刺痛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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