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泥厂上空灰蒙蒙的,天上没有云朵,微风拂着尘埃,飘飘忽忽。厂区道路两边有些梧桐树。叶子入秋就黄了,落了,轻轻用脚一踩,便碎成金子。枝条兴奋得摆动几下,抖落厚厚的灰粉,飘走往日的迷茫。
赶往办公楼的路上,我高兴得哼起了小曲。做了将近两年临时工,总算苦尽甜来,可以转正了,心里美滋滋的。刚才,我到原料车间辞别工友。他们打心里为我祝福。猛子跟我年纪相仿,性情相投,高高大大的男人,控制不住难分难舍之情,抓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奇怪的是,我却对这里没有留恋。
人事科在三楼,我去找贺科长填招工表。贺科长不在,看到远卫东在办公室。我感觉很不实在,想进去,又不想进去。犹豫之间,远卫东看到了,朝我点点头,表情却怪怪的,没了往日的笑容,而是冷若冰霜。我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客气地说:“我找贺科长填招工表。”
“你坐吧,贺科长有事出去了,等会过来,你先填下表。恭喜你转正了。”
我冷冷地说:“有啥恭喜的,我的情况你最清楚。”
他既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也就不客气。
远卫东听出弦外之音,脸色变得愈发不自然。
他从办公桌抽出两张表格,递给我,用高深莫测的表情盯着我的脸,嘱咐道:“这批替补对象,就你冇填表了,他们的都填好了。”
我看了看招工表,脱口道:“搞半天,我们不是全民所有制工人,是合同工啊。”
远卫东赶紧解释:“现在搞国企改革,工厂重组,打破铁饭碗,从去年起,新招工人都是劳动合同工。只有分配来的大中专毕业生,保留国家干部身份。”
我疑惑地问:“那,我算正式工吗?”
“你们算正式工,享受全民工同等待遇。”远卫东回答。
我拿起钢笔,认真填表。填了一半,发现上面有一栏,要填工龄开始计算的年月,我问远卫东如何填。他说从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算起。
我问他:“能不能把我做临时工的时间算入工龄?”
远卫东从文件盒抽出一个报告给我看。
这是一份替补人员招工方案,上面有我们这些推荐对象名单与办理手续的程序、条件。方案没有提及临时工转正是否把做临工的时间计入工龄。方案后面附了一份风险抵押金缴纳名单。按照户口性质,农业户口交三万元,也有交两万五千元的,还有交两万的。非农业户籍的交一万八千块,有交一万五千的,也有交一万二千的,还有交一万的。我的名字后面数字是“1.5万元。”备注栏里注明“家庭困难”。
我想起上次招工,因为远卫东的举报,导致我落选。如果那次进去了,就不用交这么多风险抵押金。上一批城镇户口的,交六千元就可以了。我不由得怨恨起远卫东。
远卫东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主动说道:“上次招工你成绩优异,我以为必进无疑,哪晓得政审的节骨眼上,有人举报到劳动局。为你的事,我找姐夫求情,请他帮你一把,姐夫说他只管用人,招人不是他管,爱莫能助啊。”
远卫东说这番话,毫不脸红,我都疑心也许错怪他了。难道是付华主任搞错,不是远卫东举报的?
远卫东又说:“蔡厂长爱才,这次关照你,不但让你替补,而且帮你减了三千元。有个替补人员,跟你一样买了城镇户口,托某局长找蔡厂长求情,蔡厂长坚持原则,就是没松口。你通过谁找的蔡厂长呀。”
看到远卫东在奸笑,我没好气地回答:“我冇找过谁,就是自己找了蔡厂长。”
“文剑,那你遇到贵人了。”
“你也是我的贵人。”我冷笑一声。
远卫东一怔。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这时,贺科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蓝色秋裙的清纯少女,手里捧着书。
“贺科长!”我恭恭敬敬的问候他。
“小远来了啊。”贺科长朝我微笑,继而介绍身后少女:“我女儿婷婷。”
贺婷婷莞尔一笑,点头,向我和远卫东同时打招呼:“你们好!”
远卫东刚才僵硬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变得笑眯眯的,用讨好的语气说:“婷婷你坐,我帮你倒杯开水。”
贺婷婷看上去十五六岁,身材苗条,大眼睛,微黑的鹅蛋脸,透着红晕。她坐下后,就在翻看手里的书。
我拿起表格问贺科长,做临时工能否算入工龄。
他答道:“你们临时工未签聘用合同,更没有缴纳养老保险,肯定不能算入工龄。”
我不放心,追问:“我们这些替补人员要不要政审?”
“不用,你们那次都存了档。”贺科长坐在椅子上,指了指贺婷婷,继续说:“厂里为了解决职工子弟就业难问题,请示市政府同意,增加三十个招工指标。他们就要笔试、面试、政审、体检,这是劳动局规定的程序。婷婷这段时间抓紧在复习初中课程,准备参加第三批招工考试。”
远卫东烧好了开水泡了茶,倒给贺科长一杯,又倒了一杯给贺婷婷,然后说他去一分厂拿文件。
我把填好的表交给贺科长。
贺科长拿起表格看了一下,放到他办公桌上,好心好意提醒我:“小远,你是好事多磨啊,上次招考被人举报,我们都晓得那是小题大做了。还好,蔡厂长爱才,这回让你替补,风险抵押金一个礼拜内必须到位。超过期限,视同放弃了这次机会。你要抓紧啊,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机不可失啊。”
我问:“蔡厂长答应党委会研究时,让我交一万二千元,怎么是一万五呢?”
贺科长狐疑地反问:“他啥时候答应的?党委会我列席了,他冇提一万二,就说了一万五!”
我顿时愕然。
2
从水泥厂出来的路上,原本喜悦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没想到风险抵押金还是要一万五,而且催缴得急。一周之内,我根本拿不出这笔巨款。送礼、买衣服,花掉将近两千元,我的存款只有五千元,还差一万块,咋办?
我决定回乡求助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就是一座大山,深沉,厚实,每当我遇到困难,他都是我的坚强后盾。尽管家中经济困难,我相信父亲有办法解决。
我马不停蹄,立即去汽车站坐班车,回到久违的远家湾。村口的古樟树,依然枝繁叶茂,偌大的村庄基本空了。小卖部生意很清淡,父亲种了两块菜地,养了几只鸡,承包了一口鱼塘,节衣缩食,粗茶淡饭,倒也自给自足。我看到父亲时,他坐在门口,摆着四方桌在打牌。他剪了平头短发,根根白发直立,额头的皱纹很深了,就像几道沟壑,藏着老农全部的秘密。庆幸的是,曾经折磨他的关节炎没有再犯病,脸色红润,走起路来比我还快。我想,是不是跟他变得清瘦有关呢?古人云,千金难买老来瘦。人到老年,身体健康,就是对子女最大的帮助。
父亲的牌友是奇威、文理和堂叔。威泽砖厂早已停产,机械设备低价变卖。我喊了声“爸”,然后给他们一一打招呼。
文理抽出一张红色大贰,喊道:“十六胡!”
然后,问我:“石头回来了呀,你最近跟六伢子联系没有?”
我如实回答:“一个多月冇看到他了,他当大老板好忙哩。”
奇威起身,说:“既然石头在,就不打了。”
我不反对老人们打牌,能够充实精神生活,避免出现老年痴呆症。朋友之间,既拉近了距离,收获了快乐,还不会伤身体。需要缜密的思维,精力集中,有开发大脑之功,避免老年痴呆症。俗话说:“牌品如人品”,牌场上常鸡争鹅斗之人,牌桌下也绝无坦荡之行。有人打得慢,有人打得快,有人爱生气,有人爱欠钱,有人爱摔牌,有人爱耍赖,一招一式,全是每个人的个性写照。以此识人,绝对可靠。
我帮父亲把桌子、凳子搬进屋里。
父亲盯着我,狐疑地问:“告诉我,遇到什么难事哒?”
父亲果然火眼金睛,啥事都瞒不过他。
我吞吞吐吐地说:“转正的事,蔡厂长答应把我替补进去,按规定要交一万八千块钱。因为我是城镇户口,蔡厂长只要我交一万五千。”
父亲面露难色,嘀咕道:“买个招工指标要一万五,逼我抢银行啊。”
我赶紧解释:“不是买指标,是风险抵押金,满三年就可以退,还有利息,相当于存在银行。”
“水泥厂上班有啥风险?无非是水泥厂建新厂,欠了一屁股债,以招工为名集资啰。”父亲说完,走近墙壁,取下烟斗,一屁股坐在木凳上,从袋里捏着烟丝,摁进烟斗的大嘴,用打火机点燃。父亲含着一吸,鼻子冒出两股烟来,腾腾升起的烟雾,很快弥漫屋内。
我目不转睛盯着烟斗,浮想联翩。我见过湾里很多老农抽的烟斗,头小,吸干又长又直,抽烟时发出“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看起来很费力,父亲的烟斗,头大,吸干很短,只有一尺多长,略有弯曲,他每次抽的时候,把旱烟装进去,点燃,美美的抽几口,然后吐着大口的烟圈,一副很过瘾很享受的样子。烟草全部燃尽后,父亲把烟斗往桌子上一磕,或者往鞋底鞋帮子上一磕,烟斗里残留的烟灰就抖落的很干净了。父亲还会习惯性的把烟干含在嘴里,再使劲吹一下,再把烟斗挂在墙壁上,开始忙乎别的活计。我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为何他的烟斗和别人的不一样呢?父亲说,这个烟斗,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天,他从南京下关商铺买的。当时他的部队驻扎在下关。他的烟斗可先进着哩,别人的烟斗是“水烟瓶”,他的烟斗是“旱烟瓶”。
父亲吧嗒吧嗒抽完旱烟,把烟斗敲了敲,照旧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对我说:“文剑,家里经济状况你晓得,根本拿不出钱了。你转正是好事,砸锅卖铁也要凑齐这批钱!”
我目光一亮。父亲肯定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果然,父亲毅然作出决定:“卫泽上次从广东回来,找过我,想买我们家洲上两间老屋和茅厕,开价五千六百块。我舍不得卖,打算留给你以后结婚用,既然你转正了,不可能住农村了。我看,趁这机会卖掉,转正的钱就解决了!”
父亲说着这番话的语气轻松,其实透露出苍凉。毕竟是父亲的心血所建,我们全家在那屋内生活了很多年。而我,何尝又舍得卖掉呢?老屋是留在家乡的根啊,就算我不回远家湾居住了,老房子在,根就在,这是一种情感,一种念想。如今,为了转正的抵押金,把根买断了,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我有点难过地问父亲:“还有别的办法吗?比方去信用社贷款,找亲戚借。”
父亲摇摇头。这些年,他为了我,求助过很多人,不好意思再找别人开口了。
“哥哥呢?”
“你哥种植中药材亏了本,还欠银行几千块。”
那只要卖房子了。
由于远卫泽在广东创业,父亲找到他老婆,通过电话沟通,双方达成协议,房屋价格是五千八百八十元。农村人喜欢讲究吉利数字,要想发,不离八。父亲又请奇威和文理做公证人,双方成交。
次日中午,远卫泽的老婆把房款付清。前些年,远卫泽在家里开砖厂,赚了第一桶金。
父亲从小卖部拿出一百二十块,凑了个六千整数给我。缺口尚有四千块,父亲要我去岭北煤矿找姐姐借。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交房前,我去清理老屋旧物,旧家具都给明来。我只拿了楼上角落那盏煤油灯和生锈的“电盘子”。
我拿回小卖部,藏在楼上的角落。站在二楼屋檐下,看到远卫国手里拿着酒瓶子,趿着拖鞋,从古樟树下走来。我猜他是喝完了酒,来小卖部打酒,怕他喝高了惹事,赶紧冲下楼,走到门口,迅速拦住他。
我双手叉腰,对他说:“国古,店里冇得酒卖。”
远卫国扬了扬酒瓶子,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点,然后朝我傻笑。酒瓶子还装着约莫二两酒。看样子,他不认识我了。
我起身喝道:“酒癫子,快滚。”
说完,我抬腿,做出要踢他的样子。他被吓得慌慌张张走了。
文理双手放在屁股后面,踱步过来。他看到这个场景,苦笑着摇摇头,叹息道:“好端端的后生,就让酒给毁了。”
我问:“他家里人不管?”
文理说:“以前还有远卫泽管管,过了年,卫泽去广东创业了,还有谁能管他住他?再说,管也管不着,卫泽骂过他几次,权当耳边风。他年初去广东了,再也没有谁去管远卫国了。
中午,我拿着六千块钱,去瘦江圩坐班车返城。路过猴鼓岭的时候,我绕道三百米,去看以前挑砖的砖厂。两个窑都废弃了,厂棚拆了,地面堆放着残砖、石头、黑煤块,原本馒头一样好看的黄土丘,被挖得百孔千疮,附近有几丘梯田也挖了很多个大坑。威泽红砖厂办了四年就停产,既有亏损的原因,也有国家环保政策收紧、不准毁挖耕地的原因。
忽然,我看到附近草地上,远卫国手里拿着酒瓶子,嘴里呜哩哇啦的。这家伙从小卖部出来,没有回家,居然跑到这里喝酒。不晓得他在念叨啥。我好奇地走近,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一身穿脏兮兮的,布鞋都露出脚趾头。想不到远卫国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掏出身上几块饼干给他,他一把抢了,塞入嘴中,望着我嘿嘿傻笑。诗人艾青说:“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必须融合在时代的痛苦与欢乐里。”远卫国的痛苦、快乐,已让酒精麻木,就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叫快乐了。
3
次日上午,我去耒州火车站买票,前往岭北煤矿找姐姐借钱。三号窗口售票员是刘曼霞。我走近窗口,朝她挥手示意,她认出我,起身嘱咐身后同事顶替一下,走出来跟我见面。
她问我:“文剑,你去哪?”
我说明来意,请她帮忙买票。她说,当天的车票没有了,可以送我去月台,自己去车上补票。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她说:“从耒州站坐到岭北煤矿站,只需要三块五角钱。坐快车要六块钱。”
我问刘曼霞跟刘功如何时结婚?
刘曼霞脸色变得悲伤起来。
刘功如两个月前在抗洪抢险中牺牲了,为救一个深水区的孩子,不幸让滚滚洪水卷走的,尸体都没找到。
这个消息,让我震惊不已,心头涌起了悲伤。他那么年轻、善良,有理想,居然就这样走了,人生真是祸福无常啊。
刘曼霞一说:“我去过他部队一次,今年他探亲又见了双方父母,打算年底结婚,想不到......”
她抽泣着。我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我的心里也悲痛。刘功如曾经在信中说,他跟刘曼霞结婚时一定请我喝喜酒。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知突然阴阳两隔,刘曼霞的痛苦可想而知。人生啊,真是喜怒无常。我安慰了她几句。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亲自送我到月台。
从耒州到岭北煤矿这段铁路,火车经过九个小站,每个站都要停靠几分钟。火车上的乘客不多,车厢有不少空座位。乘坐这趟列车的短途旅客,原本就是为了方便从省城到岭北区段的铁路职工及家属。身穿铁路制服的服务员推着餐车在各个车厢来回叫卖食品、饮料。一些男人在空闲的座位上,拿扑克“耍三张”赌博。就是由一人坐庄,庄家将一张数字扑克和两张字母扑克反扣起来,然后反复调换三张扑克牌的位置,再让参赌乘客掏钱下注,押中与其他两张不同的扑克牌便赢钱。参赌乘客开始通常能赢两三把,再玩下去就只有输的份了。我看到很多乘客在围观,有一个乘客看着看着,心痒痒的,参与进去,不到几分钟,将押的五十块输光。他不服,急需押钱“耍三张”。
突然,我发现有张熟悉的面孔,矮胖,黑脸,肥头大耳,剪平头,一双眼珠子鼓起,声音洪亮:“我洗牌了,你们看好了!”只见他双手抓牌,很麻利地把扑克牌洗了三遍,然后分给每位下注者。这不是赖涛同学吗?怎么在火车上“耍三张”?我忍不住喊他:“赖涛!”他正赌得兴致勃勃,一看是我,嘿嘿笑着,点头打招呼,继续在发牌看牌。围观的旅客,纷纷争着放钱,赢了,欢欢喜喜;输了,怅然所失。
站在一边看了几分钟,我回到座位。邻座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少妇,穿铁路制服,正在聚精会神看书。此后,一直等到列车到岭北煤矿站了,赖涛都没找我说话。
少妇看我心神不定,隔一会又在望着赖涛,问我:“你认识赖二棍?”
我让她突然冒出的话惊了一下,反问她:“你认识他?”
她笑着说:“我跟他很熟。赖二棍在火车上‘耍三张’几年了,他是三张委员会的头目,手下有五六十人,每个车厢都有三张委员会的人。”
我忍不住望向赖涛。那伙人陶醉在看牌中。
我眉头一皱,又问少妇:“你们铁路部门不抓吗?”
她伸了个懒腰,说道:“赖二棍跟列车长关系铁,乘务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看到赖涛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特殊的环境,既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假如当年他没有让学校开除,顺利毕业,就不会走向这条违法的歧路了。可惜,人生的事情是不能假设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赖涛选择这样的方式,迟早会毁灭了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我这样想着,想着,火车慢悠悠到站了。赖涛一伙还在“耍三张”,我没有跟他打招呼了,径自下车。
4
抵达岭北煤矿时,夕阳西下,已是黄昏。晚霞把远山和煤矿映照的红红的。
姐姐仍然在做水果生意,只不过没有摆摊子了,而是在矿部租了一间门面,开水果店,这样就免了把水果挑来挑去的辛苦。姐夫还是在工区当会计,一家人每天都忙,军军读初中了,洁洁上高一,芬芬在外省工作。
每次踏上岭北煤矿,我都倍感亲切。黑乌乌的矸石山,黑洞洞的井口,黑溜溜的工人,黑蒙蒙的街巷,姐夫、姐姐亲切的笑容,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几千名矿工,来自天南地北,为了像老牛一样劳作,无私奉献着青春热血。有的家庭在矿山付出了两代人的青春。我曾经梦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惜没有这个机遇。姐夫和姐姐也不赞成我当煤矿工人,说是下井很危险。听说我可以转正了,他俩很高兴。不过,姐夫说,水泥厂招工收取风险抵押金,其实是变相集资,违背国家政策。
我说:“这笔钱,三年后可以连本带息退款。”
姐夫说:“那算是好的了,芬芬参加岭北纺织厂招工,交了几千元集资款,都是捐给企业了,不会退还。”
我问姐夫:“国家就不管吗?”
姐夫说:“国家也没办法,大多数国企处于亏损状态。你们水泥厂算是好单位,国家鼓励城镇化,到处搞建设,需要大量的高标准水泥。”
姐姐只有三千块存款,还得找工友借一千块。我心里感觉到暖暖的。这些年,姐姐每次对我都是有难必帮。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同胞姐弟。姐姐最看重亲情,多次对我说:“只有今生的姊妹,没有来世的姊妹。”其实,姐夫、姐姐的经济并不宽裕,养育三个孩子不容易,平时节衣缩食。
姐姐去市场买了肉、鱼、豆腐、海带、鸡蛋,为我的到来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芬芬参加工作了,家里还有洁洁和军军。他俩围拢着我,舅舅长舅舅短的。饭毕,喝茶,聊天。到两点半,姐夫去上班。姐姐去卖水果。姐夫热情带我参观工区。
这两年,工区变化大,原先低矮潮湿的职工平房荡然无存,新建一栋栋高楼。原本三层的砖木结构工区办公楼,改建成九层高的综合大楼,外墙贴了灰色瓷砖。运煤的铁路轨道还在使用,我站在井口默默观,主井和副井一眼望不到底,架空人车不停转动着,上上下下的矿车。紧接着,我们去了矿部。矿部的变化更大,昔日坑坑洼洼的泥泞路面都用水泥铺就,工人俱乐部、职工医院、工会办公楼、矿机关办公大楼,都重新粉刷一新。电影院改成了商品超市,图书馆大门紧闭。姐夫告诉我,搞市场经济了,煤矿工人不是铁饭碗了,工资福利跟随市场价格走。煤炭价格高,销路好,利润高,职工福利待遇就高。若是遇到煤炭滞销,价格下跌,煤矿亏本,工资都发不出了。随之而来的是人心变了,价值观扭曲了,人们一切向钱看,唯利是图。治安也变复杂了,周边农村的闲杂人员,涌入煤矿,盗窃案、抢劫案件,打架斗殴的治安案件,赌博、吸毒现象,都很突出。
听着姐夫的介绍,我情不自禁走上办公大楼二楼,来到原来的财务科办公室门口,停住了脚步,目光朝角落扫来扫去。记得在这里实习时,我用刀片在墙上刻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字,用以自勉。仅仅几年时光,那几个字早已在刷墙的时候刷没了。我感到怅然所失。
姐姐从银行取了三千块存款,又找姐夫玩得好的同事老蒋借了一千。我听了姐姐的介绍,方知老蒋的妻弟在耒州水泥厂工作,老蒋的女儿蒋美芬跟我外甥女芬芬是同学,老蒋的儿子蒋晖也招工在耒州水泥厂,属于上批职工,只交了六千块风险抵押金。姐姐不由得感叹:“有关系就是好啊,听说蒋晖笔试排百名以外,人家都顺利进去了,你却好事多磨,经历这么多波折!”
姐夫在旁边说:“文剑能够替补进去,已经是万幸,要知足。”
我在煤矿住了一晚,姐姐次日早上告别姐姐、姐夫,返回耒州。姐姐不放心,说是车上扒手多,把我身上一万元钱用旧布包了,再用针线密封了袋口,扎在我裤腰带上。我怀揣这笔巨款,兴奋地赶往国道边,搭乘汽车返程。前路漫漫,谁也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与前途。曾经,我无数次羡慕过工人职业,渴望成为工人阶级中的一份子。如今,历经坎坷之后,我梦想成真,前面迎接我的,会是一帆风顺的幸福人生吗?
谁的人生都会有苦难,或大或小;谁的人生都会有坎坷,或高或低。人生再累都要走,生活再苦都要受,日子再难都要过。苦难,于弱者而言,就是一场灾难;于强者而言,就是人生最好的跳板。我一定要熬过人生的苦难,变得坚强、独立而强大。真正厉害的人,都是熬出来的;真正的强者,都是历练出来的。
5
十月三十日,我与耒州市水泥厂签订劳动合同书。上面有一条规定,试用期六个月。对于所交一万两千元,合同书第十二条如此定性“乙方需交纳1万元风险抵押金,三年内不计息。三年后,根据本人自愿,可以退本,可以续存计息。”我们这批补充进去的新工人,业务培训的程序都免了,办完招工手续直接去一分厂报到上岗。
我分配在一分厂生料车间。从此,我就是耒州市水泥厂的正式职工了。我再也不用到处漂泊了,我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
这时,我收到白晓秋从省城卫校寄来的信。洁白的信封上面印着一片红叶,还有张八分钱的邮票。这几年在外漂泊,写信等信读信,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寄托。文摩哥的来信总是充满着鼓励、关爱,犹如迷茫之中的灯塔,给我指明着方向。白晓秋的来信则是一种喜悦、甜蜜、幸福的感觉。我微微颤抖着右手拆开封口,抽出两页素洁的信纸。信纸上散发淡淡的幽香,显然是洒了香水。她的笔迹清丽、娟秀,我迫不及待地展读:
“文剑哥哥:见信如面!军训搞了两个礼拜,每天很早就起床了,早出晚归,搞得好辛苦,所以只能拖到今天才给你写信。我以前以为读中专就轻松了,那知道这军训比学习辛苦多了,尤其是站在太阳底下站军姿,一站就是二个小时,一动不动。每天下午5点结束一天的训练,累得我回到宿舍只想躺床上休息。军训结束后就开始正式上课了,第一天进行模拟测试,考的是语文数学英语,我的各科成绩考的还不错,所以班主任任命我当班长。我学的是护士专业,学制是三年,第一学期学基础课程,跟初中一样,语文数学英语都要学,只是内容更难,中专教材跟高中都不一样。我们班有四十八位同学,全是女生,我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一个。班上事务多,每天忙得我焦头烂额。好在同学们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可是我再忙,还是要抽时间给你写封信哟!向你问声好,同时向你汇报我在学校的生活,你每天下班后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们学校有两个耒州一中那么大,绿树成荫,环境幽静,有四千多个学生。女生有专门的宿舍楼,六个人一间,带卫生间,这里位于郊区森林公园里面,山中有峡谷,还有瀑布。学校附近有疗养院、福利院,还有一所附属医院。我分配在护理专业95-6班,我们这个专业有八个班,四百多学生,清一色的女生。还有妇幼专业也是女生。只有临床专业、中医、口腔、药剂专业有男生。我们的老师都是卫生专业人才,对我们很和蔼。你是不是在好奇我的吃住?食堂有三个,这里的伙食多种多样,大概有十来种菜,好的有,不好的也有,只是价钱不同罢了。它们摆在食堂窗口,随学生自己选。饭的多少也任学生买,早上没有饭吃,而是吃米粉、白米粥、包子、油炸食物等。我们一天三餐大约要四元钱,包子只要五分钱一个。洗澡也有热水淋浴,每次需要0.25元,只是距离寝室太远,有一里路远。开水每天有一瓶就够了。”
“文剑哥哥,你招工的事情怎么样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心想事成的,你这么有才华,这样善良,又做了两年临时工,你都当不上水泥厂的工人,没天理了。你做临时工太辛苦了,下班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休息时间买点好菜炒,不能亏了身子呀。你晚上还在看书写作吧?写了新写的小说,一定寄给我看,我好想看你的小说了。”
她在信的结尾写道:“时间关系,今天就写到这里。我打算以后每半个月写一封信给你,你可要回信呀。此致敬礼。知名不具1995年10月18日”
读完晓秋的信,我心里灌了蜜糖一样。信封里面有两张彩色照片,一张穿着迷彩服,戴着军帽、帽徽,扎着腰带,英姿飒爽。我想象着她听着教官的口令踢着正步的样子。另外一张是站在瀑布下拍的。她身穿雪白的连衣裙,精致的花边衬出白皙的双腿,修长挺拔,风姿绰约,一头乌黑长,流泻到腰间,玲珑的曲线勾勒,犹如仙女下凡。
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我梦见去了白晓秋的学校。她穿着白裙,挽我手臂,去峡谷看瀑布。人山人海,好多男男女女在游玩。我俩返回时经过一片枫林,枫叶绯红,每棵树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饮料、白酒、红苹果,芳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