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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周边的山林，黄叶遍地，正在加速凋落、腐烂。早晨起来上班，发现窗玻璃上杂草丛生，还长出了小树，我明白这是一层霜花，非常好看。走在厂区，地面出现一层白霜，踩在上面，滋滋作响。
哥哥进城批发药品，顺便到水泥厂看望我。他得知我已经转正，挺欣慰。我问及村里近况。他忧心忡忡地说，村里外出务工、创业的越来越多，有些把户籍都迁走了。以远家湾为例，刚分田到户那会，有一百三十八户，将近七百人，现在大湾、小湾、新湾加起来不足八十人，且都是留守老人、妇女、儿童，年轻人以个位数计算。石泉村其它的湾村都是这个状况。村里没有产业，单纯依靠作田作土是无法致富的。村里但凡有点门路和本钱的，都在外面创业。大量田土荒废无人耕种。在家的老人妇女只种一季水稻。
我问哥哥：“村里就不能发展产业吗？”
哥哥说：“冒得矿产资源，发展产业谈何容易！前几年，三宝毛根两父子开养猪场，奇威和卫泽合伙办红砖厂，开始都赚了钱，后来就开不下去了。我尝试了多种经营，包水库养鱼，种西瓜，种药材，都在亏本。还是有正式工作好啊，旱涝保收，收入稳定。”
我又问：“小卖部的生意呢？”
哥哥说：“冷清得很，村庄留不住人，哪来的消费。再说，如今交通条件改善了，老人妇女们若非紧急所需，都会赶圩购买东西。爸爸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店里发的东西被盗都不晓得。我要他过完今冬莫开店了，安心在家养老。”
我点点头。哥哥的想法，正合我意。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该安享晚年了。
哥哥继续说：“爸爸身体尚健，平时可以种菜养鸡。你安心上班，在单位好好混，我们家的未来就指望你了。还有，你二十五岁了，婚姻大事也要考虑了，遇到合适的就赶快找一个，早点成个家，了却爸爸一块心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大人六十多岁了，以前为我的工作无着落着急，现在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父亲都在催促文玉早点成家。在老人家的心中，儿女成家立业才是完成了他的抚养任务。父亲步入风烛残年，对于我们做子女的来讲，只有早点结婚，才算尽了孝顺。
我情不自禁想到了白晓秋。半个月前，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告知近况，至今未收到回信。我真是望眼欲穿，度日如年。我都惊讶，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心境。难道我爱上她了吗？不可能啊，一直以来，我把她当妹妹看待，从未往爱情婚姻方面考虑过。况且，我俩年龄相差这么大，我家庭条件这么差，也不现实。
几天后，晓秋终于回信来。她在信中说：“文剑哥哥：你好！你一定等急了吧，我总是未能如你愿，想来真的不应该。每次提起笔，我想对你说的话总是很多，但又恨自己文笔太差，难以完整地表达。收到你的信第一天就是期中考试，考完试又参加校运会，耽误了几天。今晚没有上晚自习，总算清闲下来，利用这个机会给你写回信。她们喊我出去散步，我没去，就开玩笑说我是写情书，还说我重色轻友。我哭笑不得。这段时间，我虽然很忙，但常常惦记着你。你的来信躺在我的抽屉，我每天会翻出来不读一遍，仿佛你就站在我的眼前，那么亲切，又责备自己总在让你失望。说来也怪，真正提笔写回信了，千言万语不知道写什么了。温柔的感情在文字里僵硬了许多。那么，请允许我深深说一句‘感恩你的给予’吧，感谢你的微笑，带给我的快乐，浅浅淡淡的如此温暖。感谢你的来信和诗作，让我夜夜睡在你的诗中，梦里全是你的气息。感谢一次次奇妙的相逢，怕是今生今世再不能相忘。人世间，有多少誓言会改编，有多少承诺成为往事，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妹妹，默默守候这份纯洁的兄妹情！”
“考试成绩还没出来，我感觉考得还不错。你每次来信都不忘叮嘱我认真学习，我可是很听你的话哟。我除了认真学习，课余时间加入到校宣传部，其实最初我是想加入到纪检部的，但班主任老师说我的作文写的好叫我加入到宣传部。其实我的作文在你的眼中算是一般吧，但班主任对我的作文很满意，他可能是想让我拥有一份自信心吧，经常鼓励我投稿到校宣传部，稿子投的多了宣传部的学哥学姐们都记住了我的名字，但不认识我的人，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加入到宣传部的那一天，宣传部长说：“久闻其名今日终于见到本人了，我们大家欢迎你加入这个大家庭。”听他这么一说我感到受宠若惊，校宣传部的部长是上一届口腔班的学哥，长得文质彬彬，我们班的同学都说他长得好帅，可我觉得他没有你帅，他的文章也没有你写的好。
“文剑哥哥，你是我的偶像，我真的好崇拜你。你的才华让我叹为观止，以至于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赞美你的优秀了，我觉的还没有一个词语可以形容我对你的仰慕之情！虽说在学校我也认识了一些有才华的同学，但在我心里这个第一的宝座你可稳坐长久了，比起你他们逊色多了。我猜你看到这里心里肯定乐开了花，第一的宝座你就安安稳稳的坐下去吧，不准弃宝座而走哈！那我会很伤心哟！我想你肯定也舍不得看我流泪的，哈哈哈，我是不是很让你讨厌了。我在这一切都挺好，你别为我担心。你每次来信都不忘提醒我要注意保护自己，我们学校的治安非常好，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上次写信问我学校有谈恋爱的吗？这个肯定有呀，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呀。你是不是担心我早恋呀？你放心好啦！若大一个学校我至今还没发现有谁能够比得上你，将来我要找也要找一个文剑哥哥这样的人。”
“你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昨晚梦见我在你书店看书，我要看琼瑶的小说，你不准我看，说我还是个小丫头，我生气的说我已经不是小屁孩啦！我还梦到你在建筑工地挑砖，我说我帮你搬几块减轻你的负担，你又说我还小不要我做，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个小孩？文剑哥哥我今天慎重的告诉你我长大了，我成年了，我有我自己的梦想，以后不准说我还小了，哈哈哈！”
“如今你苦尽甜来，工作稳定了，我赞同你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多写小说吧，你有这个天赋。你历经磨难，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有城镇户口，捧上铁饭碗，当业余作家，恭喜你的梦想终于成真，以你的勤奋执着，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我期待着经常能读到你的佳作。你鼓励我写诗，我惭愧总是写不好，今天又写了两首短诗，随信寄给你指教。你，千万不能嘲笑我哦。期盼看到你的精彩点评。”
我激动地读她附在信后的两首诗，诗风有点席慕蓉的味道。一首是《湖的心事》：“飞鸟掠过松林/不小心丢落的石子/镜子一样的水面荡起涟漪/石子沉入水底/从此，松林里的湖有了心事/等待飞鸟的再次飞过/微笑，是湖的涟漪”还有一首是《秋夜》：“今夜，风为何总是撩动发梢/是你派来的信使吗/闭上眼睛，我听到了/你托风悄悄捎来的呢喃/正如你温柔的手指划过我的额头/不想错过一句耳语/只想掩饰眼角的温热”
读着她的诗句，感受着诗中炽热的情感，我的心头也是一阵温热，眼角有些湿润。我跟白晓秋的感情，属于纯洁的兄妹之情，不能算是爱情，以后能发展到何种程度，只能顺其自然。等她读完卫校参加工作，我都三十岁了。她的父亲不可能允许她跟一个大叔恋爱的。到时候，万一她父亲捧打鸳鸯，霸蛮地逼迫我们分手，那会是多么痛苦又难堪的事。只有顺其自然吧。将来，谁又能预测得了将来呢？唉，这真应了张先的《千秋岁·数声鶗鴂》：“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想到这里，我情不能自已，写了一封回信给她。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等她的回信。这一等又是二十多天。
有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水泥厂的上空，弥漫着无数的尘埃。我走出车间，取下披肩帽子，拍打身上的灰尘，重新把帽子戴上，嘴巴用口罩捂住，全身棉衣棉裤裹得密密实实地，往汇源大楼走去，快到大门口的时候，遇到贺科长和他女儿贺婷婷。前段时间办理转正手续，贺科长帮了忙，我心里很感激他，双手垂直，恭敬地向他问好。
贺科长面带微笑，热情地打招呼：“小远，下班了啊。”
我又向贺婷婷点头示意。她脸露羞涩的神色。贺科长告诉我，贺婷婷参加本厂子弟招工考试，顺利过关，分配在一分厂生料车间，现在去找付华主任报到。听说贺婷婷成为我的同事，我很高兴。
贺科长说道：“小远，以后多关照我家婷婷。”
我赶紧说：“贺科长，有幸与婷婷成为同事，我好开心，以后能帮的一定会帮。您是厂里领导，以后多关照我呀。”
2
元旦节过后，总厂发了一个通知，放弃轮休，春节期间都不停产。近期积压的销售订单多，必须保证仓库水泥的足够存量。耒州市到处都在搞建设，修路，建高楼，建厂房，这些工程需要大量优质水泥。我们一分厂生产的525水泥，因为质量过硬，成了供不应求的抢手货，远销广东沿海城市。
水泥销量大，经济效益就好，我们的工资福利待遇在全市国企中，算是最好的。我是新工人，月工资两百多块，奖金、补助、加班工资却有三百多块，加起来有五六百元。以前，人们羡慕在供销社、粮站、食品公司上班的职工，如今搞市场经济，计划经济时代的“香馍馍”，慢慢不香了，很多职工下岗。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周保兴高采烈来我车间玩。他戴着近视眼，西装革履，显得儒雅，风流倜傥，风度翩翩。
我问他：“两个月不见你了，今天哪阵风吹来的？”
他说扬了扬手中的，说道：“《青青河边草》，给老同学妹妹看。”
“谁呀？”我好奇地问。
“黎梅香。”他得意地说。
原来，周保跟黎梅香二哥是高中同学，多次去过黎梅香家里，因而两人很早就认识。半月前，他听黎梅香说想看琼瑶的小说《青青河边草》，就屁颠屁颠跑到图书馆借来，亲自送上门。
我们车间有几个工友暗恋黎梅香，就是不敢公开追。严飞跃说：“你们如果不抓紧时间去追，只怕肥水会流外人田，让周保追到手！”
他的话在车间掀起躁动。从此，那些暗恋黎梅香的工友，看到周保都充满敌意。
上班时，贺洪发把我拉到一边说：“哎呀，黎梅香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不去追，让你朋友追。亏我经常在她面前讲你好话！”
我感激他的好心，可我心里早有了人，对黎梅香没有那层意思。
贺哥见我语气如此坚决，只好作罢。
我鼓励周保追黎梅香，周保却信心不足，有些泄气地说：“女人心，海底针，女人心，天上云，我真捉摸不透她。前天约她出来呷晚饭，都不肯。”
我安慰他：“你也别苦闷，女孩子嘛，都很矜持，很多时候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往往是相反的。”
我决定帮他一把，等到微机房无人的机会，我对黎梅香打开天窗说亮话，要给她做媒。黎梅香一听我要为她做媒，粉脸通红地说：“我才二十岁，早着呢，不想找对象。”
我吃了闭门羹。
等到周保下次来车间，贺洪发对周保说：“追女孩子嘛，要嘴甜脸厚，你找个机会不动声色在黎梅香后背怕三下，如果她没有生气，那就有戏。如果她一本正经批评你，以后你就死了这条心，离他远远地！我以前追七仙女七个女孩，就靠了这三拍掌功夫。”
贺洪发眉飞色舞，口吐飞沫。
周保半信半疑，找了个机会，果真在黎梅香后背轻轻拍了三下。
没想到黎梅香不仅没有发脾气，反而朝周保温柔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周保就有了底气。此后，周保来水泥厂更勤快了。有天晚上，他请黎梅香去了八一电影院看电影。无巧不成书，刘旭华请刘曼霞看电影，双方碰到了，就一起在看。看完散场，周保请客，四人一块儿宵夜。
次日上白班，刘旭华把这事告诉了工友，大家坐在微机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都说贺骗子的三拍掌追妹子法果然管用。几个男同胞义愤填膺，破口大骂：“贺骗子，你真是大骗子，什么三拍掌，这简直就是骗人掌！”
黎梅香坐在旁边，满脸通红，就是不说话。
我听说这件事，笑道：“严妇联忠告过大家，宁愿相信世上有鬼，莫信贺骗子这张嘴。他故意逗周保耍的。”
3
清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白晓秋背着书包经过水泥厂。我追过去喊她。她对我熟视无睹，毫不理睬。梦醒，发现天色大亮。我脑海反复回忆梦境，人们都说梦到的事情往往是相反的，莫非晓秋来信了？
上白班，经过传达室。老李正在整理各科室、车间的报纸，看到我就在喊：“远文剑，有你的信。”我激动地拿着彩色信封，上面娟秀的笔迹让我心跳加速。果真是晓秋寄来的信，我走出大门，站在溪边的柳树下，满心喜悦拆开信封，抽出信纸，里面有张明信片。明信片上面有八分的邮票，正面是红枫林的风景照，配了席慕蓉的小诗《十六岁的花季》。信纸只有两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显然，她刻意洒了香水，我很喜欢这种香味儿。
白晓秋在信中说：“文剑哥哥，听说你招工的事情解决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上次你招工受挫，我心里很难过。那时我总在想，这世上不公平之事太多了，都说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为啥不帮帮你这个好人。现在看来老天爷还是开眼，发了一次慈悲呢。希望你在新的工作岗位开开心心，干出一番成绩来。我过下个礼拜放寒假，昨天我和同学去逛街，看到衣橱里有件格子西装，想着你穿上肯定会好看，你一直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一件衣服穿的都变形，破洞了还舍不得扔，太过于寒碜了吧！所以我帮你做主把这件衣服买下了，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正好过年穿。我告诉同学帮哥哥买的，我们同学都说我的哥哥有我这样的妹妹好幸福哟！哈哈哈！你高兴了吧？不过还是要告诉你不好的消息，你可要稳住啊！这衣服我是先代帮你付了款，等寒假回家你要把钱还给我的，哈哈，你是不是特别失望，又该心疼你那捂袋子里的钱了吧！告诉你，我们学校上个星期搞元旦晚会，我班上了两个节目，一个大合唱、一个舞蹈，我是大合唱领队，要是你能来观看我们的节目就好了，你就可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我，肯定会让你垂怜欲滴的。哈哈哈，我猜你此刻在边读信边发笑，这样子我的目的才达到了，我就是想让你开心一下。”
“文剑哥哥，我的卫校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教室、图书馆、宿舍、宣传部、食堂五点一线的生活。上周去综合楼上大课时丢了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你送我的。还好被楼上中医班的一位同学捡到了，后来他送给我的时候说‘原来你就是白晓秋呀！’我感觉纳闷。他说他们班上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有个同学和我很熟，经常在他们面前提起我。我就更纳闷了他们班我不认识谁呀！这位同学说，他班上有个同学名叫张伟波，暗恋我，给我写了几封信。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班上故意说跟我很熟，我该不该找他算账呢？”
“文剑哥哥，寒假我们就可以见面了，本来不打算不回信给你，但我心里挺想念你的。这段时间，你是长胖了还是长瘦了？哈哈，我知道你肯定也在想我是不是长高了、长漂亮了。上月十五号我写了一封信给你，很奇怪迟迟不见你的回信，你那段时间是不是因为忙招工的事，把我忘了呢？好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我要准备明天的期末考试，放假回耒州，我们见面再聊！”
难怪这么久没收到过她的信，原来她写过信来，不知何故没收到。我急忙折回传达室，问老李这一个月还看过我的信吗？
老李仔细回忆，想起了大约半个月前，确实看到我一封信。他说：“我记得放在桌子上，后来不见了，以为是你拿走了。”
我赶紧从堆放在角落的旧报纸堆里寻找，找了一阵，大失所望。
老李又说：“不用找了，你的信可能让别人恶作剧拿走了。厂里人多也杂，有些新职工不咋样，随手取走邮件，这现象发生了好几起。平邮的信件，在投递过程中丢失，邮政局是不承担责任的。你的信蛮重要的话，还是要对方寄挂号信，信用等级高。”
天空飘起了细雨，还夹带着雪花，感觉格外冷。我赶紧跑回出租屋。荷嫂在走廊尽头清理蔬菜，她每天早上都去市场卖菜。陶奶奶关闭了木门在屋里睡觉，我听到她的咳嗽声音。我没有惊动她们，悄悄开门进屋，然后再次抽出白晓秋的信品读。她又写了诗作，题目为《梦》：“无邪的梦/失落在枕边/戴戴“小红帽”/似乎是遥远的从前/飘逸的情丝/挂在天的那边/遮挽白天的太阳/唉——只是无奈//写诗的时候，月缺/做梦的时候，月圆”
起风了，拍打虚掩的窗户，刮在脸庞，我忘了它的冷。我读着白晓秋的诗，想起凌晨的梦境，莫非就是“无邪的梦”？她没有离开，一直静静地躺在我的心房，从未离开过。我顾不上做晚餐，迫不及待铺开信纸，埋头写回信。窗外，落叶潇潇，地面枯黄，一些落叶腐烂了。“白晓秋”这三个字，在一笔一划里，藤蔓一样疯长……
过了两天，收到文玉从广东寄来的信。她在信中说，因为厂里赶工，不会回家过年。我俩都没在父亲身边，想来这个春节父亲多么孤单。这些年，我在外漂泊，很少回家看望老人家，心里常怀愧疚之感，觉得对不起父亲。好在哥嫂在身边，侄女明媚也大了，放学在家，经常帮爷爷挑水、挑货，分担家务，算是对老人的一点告慰。
城里的春节比农村显得更热闹。街道，机关，学校，工厂，社区，车站，到处都是一片喜庆的红，大红灯笼挂着，大红春联贴着，电影院人满为患。市民争相到商场采购的年货，打包小包往家里拖。商场琳琅满目的物质，相比八十年代丰富多了。猪肉摆了十多个案板，肉价每斤三块钱。记得小时候在农村，平时很难吃到一餐猪肉，每斤七角五毛钱，要凭肉票购买。家家户户养了一两头猪，平时舍不得杀，要到过年杀掉。大人小孩都穿着崭新衣服。过去，我们农村人要隔两三年积攒下布票，再扯布制作新衣服，新衣服穿三年,旧衣服再穿三年,缝缝补补还可以接着再穿三年，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进入九十年代，人们的吃穿住条件改善很多了，不能不惊讶社会进步之快、时代变化之大。但我养成了节俭的习惯，有两年过年没买新衣服了，身上穿的夹克和牛仔小裤管，还是前年过生日，文玉从广东帮我寄来的。春夏秋三季，我各有三四套衣裤，平时不太穿，因为大部分时间在厂里，都是穿工作服。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想念着晓秋，期待她赶来见面。她说一放寒假就来见我，如今过完小年，她迟迟没有出现。我感觉心里不安，担心她出了什么事。
乙亥年属猪，正月初一早上，蔡厂长、蒋书记来到一分厂，深入车间慰问坚守生产一线的职工，每人发了一个大红包。因为要赶产量，春节全厂的一线工人都不休假。我们日夜在车间加班。有个夜班，二班女工贺婷婷巡检的提升机在凌晨四点半突然断链，她正在打瞌睡之中，没有及时发现。结果，微机操作工不知提升机出了故障，任凭原料库下料，导致碎石粘土把提升机的堤斗堵塞。二班班长发现后，及时通知微机房停止供料，及时停磨，马上组织机修工抢修提升机。而要焊接上断了的铁链子，必须先把堤斗内的碎石、粘土清理出来。贺婷婷望着堆满到提升机顶部的原料，只有硬着头皮清理了三个小时。我们上白班的都来接班了，二班的人走光了，她还在满身大汗忙碌。我向严飞跃提议，全班去帮她清理，早点把铁链子焊接好开机，不至于影响我们白班的产量。严飞跃不同意，担心坏了规矩。刘旭华说我多管闲事。我就不做声了。
大家坐在控制房跟贺骗子逗乐子，我想到那次转正，欠了贺科长一个人情，正好有机会偿还。于是，悄悄爬上二楼，帮贺婷婷清理原料。她很惊讶，感觉难为情，可她劳累了太久了，还是让我接替钻入堤斗内挖原料。我一口气挖了半个多小时，帮她把堤斗里所有原料清理干净。贺婷婷用铁铲一铲一铲转移到角落，方便机修工的操作。
忙完，她看我一身灰尘，满脸汗水，很感激地说：“我给你工钱吧。”
我把铁铲一丢，说道：“不必了，上次我招工，你爸帮了我的忙，我都没感谢他呢。”
说完，我快步下楼，通知机修班抢修。到了九点二十分，磨机轰隆响起来，车间所有机械欢快地响起来。
这件事，班上工友都知道了，夸我是“活雷锋”。付华主任在一分厂党支部会上，提议把我作为入党积极分子。我不想这样，只是觉得作为生料车间的职工，应该维护这个集体的利益，同事之间团结有爱，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分得清清楚楚，更没有必要斤斤计较眼里只盯着金钱。
4
元宵节出了太阳，气温升到十几度。全厂停机放假，组织企业文化活动，闹元宵，猜灯谜、吃汤圆。总厂和一分厂的办公楼，每个车间，大红灯笼高高挂。家属区的香樟树上，挂上了张贴谜语的红灯笼，供人们猜谜底，增加节日的喜庆氛围。
晚上七点，在总厂五楼大厅，举行“难忘今宵”文艺晚会。我和刘旭华、贺洪发、蒋晖表演三句半，台词都是我撰写的，赞美一分厂工人们的风貌和业绩。因为事先排练多次，我们四人配合默契，表演得很精彩。这是我到水泥厂工作后，头一次参加大型文艺活动，赢得了同事们的赞誉。文艺晚会时长两个半小时，九点半散场，走路回到汇源大楼。人们都在屋内看电视。进屋，关门，打开煤炉，不一会儿，藕煤熊熊燃烧，温暖着小屋。我烧水泡脚，看了一会书，却发现根本静不下心，脑海情不自禁浮现出白晓秋纯纯的笑容，那个梨花般绽放的梨涡。春节都过完了，白晓秋始终没有来看我，我心里既担心又失落。腊月二十日收到她的信，都讲了春节一定会来见我，跟我去吃牛排。我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却不敢去找郭美玉打听。反正也睡不着，我起身坐在破旧的办公桌前，拧亮台灯，铺开信纸，写了一封信给文摩哥，请他为我解惑。
次日凌晨七点，我穿好工作服，把贴上邮票的信件投入街边的邮筒，如释重负般回厂上班。路上遇到一些人们，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我不明就里，感觉莫名其妙。到车间后，刘旭华和贺骗子见到我，乐了，异口同声地说：“你怎么把帽子戴反了？”我取下披肩帽一看，果然把里子翻在外面戴了，我想起路人异样的目光，不禁自嘲一笑。
白班八个小时，车间机器运转正常，工友们忠实地守在自己岗位上，共同为高产量奋斗。天空传来阵阵雷声，与震耳欲聋的球磨滚动声遥相呼应。贺洪发铲着泥土，说着民谚：“惊蛰闻雷米似泥”。他说，今天是惊蛰，天上有雷公，也有电母，是一对夫妻，雷公负责打雷，电母负责闪电，可谓夫唱妇随。我听了就讥讽他胡编乱造，哪有什么雷公电母的，全是骗人的。下午四点，向前来接班的中班同事交班。
下班，我快步走出车间。在办公楼遇到远卫东。他在一分厂办公室上班，很少下车间。他向我透露一个消息，最近总厂分配给一分厂两个入党积极分子指标，他和付华主任都推荐了我。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帮我，莫非是出于上次举报我的愧疚？到食堂吃了晚餐，然后回汇源大楼。夜幕来临，楼梯间没有路灯，更加漆黑一片。大楼每层的房子分为两排，东面房子临耒州，西面房子临街，中间是长长的走廊。走廊里也没有灯光，家家户户关着门，陶奶奶在屋里看电视。荷嫂刚从市场卖菜回来，在走廊尽头清理地上的垃圾。屋子照射的灯光，十分耀眼。
荷嫂三十多岁，长得挺标致。她在沙头农贸市场租间门面卖蔬菜、干货，老公在乡下当电工，一个月难得进城两次。荷嫂白天做生意，晚上带着上小学的曾璇。我有时看她忙不过来，主动搭白照顾孩子，热心辅导作业。有天我上晚班，回来快凌晨一点了，发现她家的灯光是亮着的，她和女儿都睡了。这灯光正好方便我穿越黑暗的走廊。
次日下午，我下白班回到汇源大楼，正看见荷嫂在圩场卖完干货下楼，好心提醒她：“你家昨晚半夜的灯怎么没关呢？”
荷嫂说道：“我晓得你昨天上晚班，临睡前特意没关灯，让你看得清回家的走廊。”
我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向她表示感谢。
荷嫂诚恳地说：“你应该感谢你自己，你帮我照顾孩子，帮我们一栋楼的住户义务维修水电，我帮你亮一会点灯也是应该的呀。”
我若有所悟。原来，荷嫂把我的善心当成一盏灯。
此后，只要我上晚班，荷嫂家的灯光总会在半夜亮着，等我进屋后，不久又关了。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我在寒夜里行走，却多了一点光明和温暖。
我回到出租屋，掏出钥匙开门。荷嫂听到响动，从屋里出来，对我说：“小远，你那妹妹来找你，留了一封信和书给你。”
说完，荷嫂从屋里拿出信和三本书，递到我手上。
我起初以为是文玉的，一看信封笔迹，激动得叫出来：“晓秋！”
说完，我拔腿欲往楼下跑，想去追她。
荷嫂在身后喊：“别追了，人家走了快一个小时了，说是坐六点多的火车。”
我只好停住脚步，心里真是懊恼不已。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食堂吃饭了，早点回来就碰到晓秋了。回屋，拉亮电灯，照出一屋子书香。屋内堆满了书，书桌、床头、窗户、床底的纸箱，塞满了书籍。因为烧煤炉的缘故，原本洁白的墙壁早就变黑了，天花板的墙角还有蜘蛛网，让弹墨灰尘密密牵紧。
我迫不及待打开信，白晓秋笑吟吟站在眼前，向我娓娓道来：“文剑哥哥：好久不见，放寒假时，我原先打算回耒州跟外公过年，正好跟你见面，哪知接到父亲急电，要我直接坐火车去深圳过年。我在深圳度日如年，正月初八方才回到耒州。本来要到水泥厂看你的，偏偏外公病倒了，在人民医院住院一周，我和舅妈轮流照顾他，就没时间见你。你一定在抱怨我了，真的很抱歉！我明天就开学了，今晚必须回到省城，利用坐车的机会跑来看你，等了一个小时，因赶火车只好留下这封短信。我在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去了你以前讲的红泥街书市。我好不容易找到后，得知红泥街书市已经搬走，红泥街已然没有了一家书店，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通讯市场，出售大哥大的、电话机、PP机、电子钟表，沿路有几家商铺。我只好跑到敖王台书城。这个书城好大好大啊，六层楼，一万多平方米，全是书屋。让我惊喜的是，有一家书屋，取了你的名字：文剑书屋。我走到里面，看到书架上摆着《白鹿原》，于是买下作为生日礼物，打算放假回家陪你过生日，谁知情况有变，未能如愿。转眼都三月了，礼物还没给你，实在是对不起你。祝你开心快乐！佳作不断，早日成为名扬四海的大作家！”末尾署名依然是“知名不具”。
陈忠实的《白鹿原》，我开书店时见过，却没有读过。那时忙于经营，无法静心读几本砖头厚的小说。如今工作稳定，倒是有时间读书了。打开小说的扉页，看到白晓秋写着几句话：“如果人生是一条河，你就是我的彼岸，每一次奋力的泅渡，只为到达你的身边；如果人生是一座山，你就是入云的峰巅，每一步艰难的攀登，只为与你一起将世界俯瞰。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里，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读完白晓秋的信，我的心在颤栗着，眼眶湿润了。我不知道，我和她能走多远？人生是一部大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演艺术，不同的命运结局。
5
半个月后，我们一分厂为了迎接上级环保检查，以检修为名停产两天。我心里冒出一个强烈想法，去省城卫校找白晓秋，给她一个惊喜。
心动不如行动。我找荷嫂换了火球到煤炉，然后拿出红色的塑料桶，到澡堂洗了一个凉水澡。用干毛巾擦净全身，顿觉神清气爽。长期习惯了洗冷水澡，全身的免疫力大增，多年来没有感冇过。洗完澡，回屋，闻到一股浓烈的二氧化碳气味。放在门口的煤球炉子滋滋冒出火苗。我架起铁锅，煮了一碗面条。面条里放两个鸡蛋，一点茴香豆，一点咸菜——这是父亲腌制的咸萝卜、豆荚、口老。又从荷嫂家找了一把葱，切碎放入铁锅，翻一遍，面条就出锅了，香喷喷的。想到马上要启程去省城，晚上就能见到她了，我心里激动不已。
吃完面条，我把火炉盖子关闭。对门的荷嫂在蒸饭。我告诉她，万一有了找我，就说去省城了。荷嫂说，你放心去省城，这两天我会帮你照看好房子。
我拿着装衣裤的黑色塑料袋，走下汇源大楼。太阳又出来了，躲迷藏一样爬到城市的头顶，毫无顾忌地暴晒着大地。为了抢时间，我坐出租摩托车去火车站买车票。来到购票厅，发现刘曼霞不在窗口。我排队买好十二点四十分的火车票，看到资玲走进来。她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省城出差，顺便问刘曼霞上什么班。她说上夜班。
以前我摆书摊、开书店，经常乘坐半夜的火车去省城，坐中午的火车还是头一回。这是一趟特快，中途只停三站，下午五点抵达省城。久违的火车站，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走到广场，询问出租摩托车的司机，打听省城卫生学校的位置。这些摩的司机们说，省卫生学校在郊区森林公园，距离这里有十八公里远，打车要几十元钱。我步行两里，找到117路公交车的站牌，坐上了这路公交车。公交车线路经过建国路交叉路口，我看到有块醒目的路牌“红泥街”，倍感亲切。我往路牌指向的街巷看去，那是红泥街，我曾经无数次来过的地方。往事如烟，迷蒙了我的双眼。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又仿佛发生在昨天。
夜幕降临，省城的街道和摩天大楼，亮起了七彩的光芒。公交车时停时开，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到了省卫校。一道老式的大门，挂着一块醒目的校牌。校门口的路边，有很多卖小吃的，还有几家商店、书店，一些车辆占用了人行道，奇怪交警不来管管？我向穿制服的保安打听白晓秋。他问哪个班的？是我的什么人？我掏出白晓秋的信封，上面落款有“护理专业95-6班”，并说是我妹妹。保安不耐烦地说，你明天来吧，上晚自习了！我问什么时候下晚自习，他说九点半。我请他帮忙联系上白晓秋的班主任。保安不愿意给，只好作罢。校园很大，有七八栋高楼，教室灯火通明。校园里绿树成荫，看不见一个人影。我找个夜宵摊子，吃碗炒米粉。吃完，在学校围墙外面散步，焦急地等待下课时间。
晚风习习，好不容易等到九点半，下晚自习了，校园涌出很穿校服的男女学生。我急中生智，趁人多拥挤混入校园，找到女生宿舍大楼，却让执勤的保安拦住。我说明来意，保安厉声说，这栋宿舍住了几百女生，你明天来吧，学校规定，过了九点半不允许找人了。我心有不甘，仔细盯着每个走来的女生，心里十分着急。保安在附近暗暗观察我，可能以为我是心怀不轨的社会青年，不容分说把我轰走了。
当晚，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复，只盼望着快点天亮。半夜突然下起春雨，滴答滴答响得欢。街边的梧桐树，我想起温庭筠的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次日醒来，看看窗外，天边渐渐地亮起来，好像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粉红色，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我匆忙起床，到外面早餐店，吃了一碗稀饭、两个菜包子、一根油条，然后去卫校。门卫室的保安不是昨天夜里那个，换了一个年轻人。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很热情地帮我打电话，问了几个人，总算联系上她的班主任。我很高兴，跟她的班主任通了电话。哪知，班主任说白晓秋这两天有事，不在学校。我顿时沮丧到极点。看来这一趟白走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写了一封信，又从商店买了信封粘好，信封上写着“请转交护理专业95-6班白晓秋”，然后交给年轻保安，委托他转给她的班主任。
我闷闷不乐坐上公交车，来到火车站。售票处挤满了乘客，排队半个小时，买到一张十一点三十八分开往耒州的火车。我情绪沮丧，中饭没胃口，就买了一瓶饮料，一本《读者文摘》杂志。上火车后，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所谓成长，就是一场心身蜕变的过程，有痛彻心扉的经历，有苦不堪言的难忍，但我相信，真正成大器的人，都是默默的坚强，熬过苦难岁月，趟过泥泞道路，走过黑暗，迎来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