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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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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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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往事》连载

第三章 白晓秋爱上了文学

1

一九九五年属猪年,闰八月。我想起小时候奶奶爱念叨的民谚:“闰七不闰八,闰八见刀杀。”那时我信以为真,如今方知毫无科学依据。我们这代人,生逢盛世,和成天下,不可能会出现兵荒马乱。

春节我没回家,大年除夕和正月初一都在上班。初八全厂开团拜会。蔡厂长在会上通报去年的形势大好,由于水泥接连涨价,我厂的产量、销量均创历史最高记录。正式工的月工资、奖金加起来有七八百元。我们临时工也有三百多元。春节开张,厂里发红包,正式工一百八十八元,临时工八十八元。孙猴子领到红包后,笑眯眯回到车间,乐不可支地对我说:“文剑,你晓得啵,水泥厂过年给临时工发这么大的红包,真的是大年初一呷酒饭——头一遭(糟) ,头一回呢。”

我问:“以前春节上班不是发了红包吗?”

他说:“以前都是三四十元,有一年只有十八块。”

二月中旬,耒州市劳动局对外发布招工启事,耒州市水泥厂旋窑生产线即将投产,公开招聘两百名劳动合同制工人,招工启事明确了报名条件,必须具有本市城镇户口、三十五周岁以下、高中或中专文化程度,身体健康,通过笔试、面试、政审、体检,笔试成绩占百分之六十,面试成绩占百分之四十,按照综合分数高低录取。招工启事还规定,对有文艺、体育特长的优先聘用。招工启事张贴在厂区大门口和行政办公大楼,发布在电视台和《耒州报》。一时间,成为全市瞩目的焦点。许多城镇待业青年赶到水泥厂人事科咨询。

我带着身份证、毕业证、户口本,兴高采烈到人事科报名。贺科长快五十岁了,方正脸,虎背熊腰,脸上最爱露出微笑,给人满面春风的亲切感。他当过车间主任,跟付华主任关系铁。贺科长看到我填写的表格,用赞许的语气说:“蔡厂长在会上提过你,夸你那篇稿子写得好,在全厂反响很大。我们厂就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听了贺科长的话,我真是激动不已,仿佛志在必得,胜利在望。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中考、高考、招工,都是要紧处,我曾经中考失利,这次招考一定要抓牢。这是关系前途命运的一战。笔试内容为高中语文、数学、政治。我没读过高中,只有向付华主任求援,找来他儿子的高中教材。付华主任鼓励我,莫有压力,只要笔试过关,就成功了一半。

此后的日子,业余时间,我哪里去不去,安静地呆在屋里学习。考试时间是三月二十日,春暖花开,阳光甚好,微风不躁。考场设立在耒州一中。总共考三场,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政治。语文满分一百分,作文占五十分,大部分题目我都答得出。作文题是《假如我是水泥厂的工人》,自由发挥。下午的政治试卷也不难,做得得心应手,唯独数学难住我,多数题目看不懂,好在一半的题型是判断题、选择题,我凭感觉随便蒙答案。最后是两道几何证明题,每题二十分,其中一道比较容易,我轻松答完,另一道题全然不知其意。我只好盯着试卷发呆。环顾四周,监考老师坐在门口晒太阳。我发现坐前面的小伙子答题很顺畅,已经完成了,也不急于交卷,侧身往左伏在课桌上小憩,试卷摊开在右手边,右下角这道题的答案,看得清清楚楚。我窃喜不已,眼睛死死盯着,右手的笔飞快地抄起来。因为太专注,以致于卜主任、李副主任、远卫东到考场巡查,我没有察觉。等到他们走近,我紧张起来,慌忙拿起自己的试卷,装模作样在检查。卜主任和李副主任用异样目光打量我,远卫东跟在他俩后面,不动声色。

一阵铃声急促地响起,监考老师走到讲台,提醒交卷时间已到。

走出考场,我如释重负,骑单车一路飞奔,回到水泥厂上中班。粉尘弥漫的车间,工友们都在紧张劳作。孙夭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行,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考上。他伸出大拇指点赞。我戴上帽子和口罩,投入到搬运石头的劳动中。我在心里估算这次考试的成绩,语文和政治,七八十分不成问题。数学估计能及格。我对笔试进入前两百名充满了信心。

这段时间真是难熬啊。我每日在忐忑不安之中度过,盼望着早点张榜。招工启事上说四月中旬出成绩,等到四月二十日还没动静,我愈发焦躁不安,食不甘味。王班长提醒我提前找关系。

“文剑啊,当今社会现实得很,招工这样的大事不走后门,就算你笔试成绩最好,不见得百分一百能成功哟!”王班长好心提醒。

我何尝不明白走后门的重要性。回忆银行招考挫败的教训,记忆犹新。可我去哪里找关系呢?找周市长,那次报社招记者,我欠了他很大的人情。求肖含萍找她父亲,我放不下面子。思前想后,我决定找远卫东的姐夫。蒋书记分管人事,具体负责这次招工。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找蒋书记更管用。再说,远卫东曾经答应在招工的事上帮忙。

我花一百六十块钱,买了两瓶白酒,暂且放在屋里。白天不方便送礼,只能趁上夜班的机会,偷偷溜出来,请远卫东带我去他姐夫家。

2

下午三点半,我去厂里上班。喇叭里正在播放招工的新闻。办公楼下,站着很多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走过去,方知笔试成绩公布了,六百多个考生的成绩与排名,都写在红纸上。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我看不清,又怕耽误交接班,赶紧去车间。

人的心理真奇怪,我每日煎熬着、盼望着成绩出来,一旦张榜了,反而变得淡定了。我害怕出现不理想的排名。

车间宽敞明亮,石头堆成小山。我去接班时,破碎机是停机的,车间寂静无声。白班的人已经走了,工友们坐在地上,等采石场的车队运送石头。石灰石,每日分两批进来,上午八九点一批,下午四五点一批,七八台车,车厢都是自动掀翻的,石头滚落在空坪上,足够一个班破碎六七个小时。

工友们都在抽烟,孙夭看到我进来,轻声问道:“张榜了吗?”

我说:“出榜了。”

猛子说:“你肯定冇考上,走路无精打采的。我不做声。”

王班长以为我落榜了,安慰道:“文剑,你莫伤心,以后还有机会的。”

勇古附和着说:“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这么有才华,还怕找不到工作?你不应该在水泥厂做临时工,早点去广东打工,说不定已经走出一条光明大道了。在这里,简直埋没了你的才华。”

我让他们弄得苦笑不得,看他们叽叽喳喳议论,解释道:“红榜出来了,人太多,我赶急上班,来不及看成绩。不晓得考上没有?”

话刚落音,付华主任走进车间,回应我道:“红榜有你的名字!”

我疑心听错了,大声问他:“啥?”

付华主任走到我面前,用力拍打我的手臂,笑着说:“你考上了,第二名!”

我激动得跳起来,兴冲冲跑去办公楼,查看墙壁上张贴的笔试成绩红榜。此时,榜前热闹非凡,站着很多人,有欢喜的,有沮丧的,有叹气的。我仔细看去,红榜上用毛笔字工整写着两百名录取人员名单,只见我的名字排在第三位,后面显示语文88分、数学43分、政治84分,总分215分。我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回车间,心里那个乐啊,只差没有爬到石头堆上了。

车间破碎机停了,机修工在检修。工友们坐在石头上,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讲段子的讲段子。

工友们已经知道我考上的消息,七嘴八舌,说着道贺的话。王班长拍拍我的肩膀,露出羡慕的目光,说道:“还是多读书好啊,哪怕做民工都有出头之日。文剑以后发达了,莫忘了我们难兄难弟啊。”

大家都附和着:“对啊,要记得我们共过患难。”

我动情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付华主任在车间转了一圈,回到原地。看我跟大伙儿这么高兴,善意提醒我:“笔试只是第一关,后面还有体检、政审,都要把握好。预祝你一切顺利!”

下班了,我满怀喜悦回家。路上碰到远卫东。我恭恭敬敬地喊声“远主任”。他向我道喜。我把他拉到一边,请他帮忙,晚上带我去拜访蒋书记。

哪知,远卫东直截了当地拒绝:“文剑,不好意思啊,我姐夫给亲戚都打招呼了,不准在这次招工中找他求情。”

“哦,那算了。谢谢你!”我有些失望。

“放心,你笔试成绩这么好,政审、体检都会顺利过关。那都是形式,走过场的。”远卫东安慰我。

我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于是放宽心。

接下来就是体检、政审。体检我毫无问题,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九十五斤,生龙活虎。体检结束后,厂里派出几个工作组,分赴拟录取考生户籍所在地乡镇村组,对考生开展政审。远卫东参与政审工作,去了瘦江乡。

三天后,远卫东他们回厂。我迫不及待跟他见面,了解情况。他说,他们这个政审小组有四个人,组长是人事科长,第一站去了瘦江乡。在远家湾调查我的情况时,方知文理支书退位后,奇威支书、主任一肩挑了,担子好重。奇威听说我招工的好消息,召集一些村组干部和村民代表聚集在我家门前的禾坪,父亲兴奋地从隔壁湾村买了几个西瓜。

对于政审内容,招工启事写得清楚的,包括:家庭出身、本人的政治思想表现、有无受奖励或处分的情节、道德品质、缺点和不足、直系血亲和旁系血亲的政治历史情况。我对家庭出身这一点有顾虑,因为我家以前是黑七类,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影响。

远卫东话中有话地说:“你想多了,如今不讲阶级成分了,调查家庭出身查的是你父母、祖父母有无海外关系、是什么样的海外关系。你的政审肯定冇问题。不过,体检合格、政审过关,不等于就成了,这里面还有个重要的研究环节!”

我问他啥环节,他不做声了,双手放在屁股后面走了。我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晚上我失眠了。我心里既兴奋,觉得这次真的苦尽甜来,之前所有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从此以后,我可以衣食无忧、安心工作,静心读书写作,与自己促膝长谈,与孤独握手言欢,同时产生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担忧,生怕节外生枝,出什么问题。

第二天,我骑单车去北关居委会找周保,把情况告诉了他,特别提到远卫东讲的研究环节。周保说,现在好多单位招工,除了笔试面试政审体检,最后还要领导班子集体研究。如果研究时反对的意见多,即使前面几个关口都过关,都有可能被刷了。

我心头一紧。

3

一个礼拜后,我的担忧果然发生了。

厂里有人举报我在数学考试中抄袭别人试卷。招工领导小组调出试卷核对,发现我有道题目的答案跟我前面那个考生的一模一样。他们把我喊到人事科谈话。我羞愧不已,只好承认偷偷抄袭了人家的。幸福就像儿时玩的肥皂泡,终究是虚幻的。招考领导小组研究的结果,决定取消我的录取资格。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场打击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吃尽这么多年的苦,为的就是等待端上“铁饭碗”的机会。我在水泥厂做临时工,为的是等待招工的机会。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没想到因为一念之差的愚蠢举动,导致这个良机泡汤。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么,是谁举报的呢?那天巡考的只有办公室卜主任、李璞真、远卫东。远卫东可以第一个排除,他一直在帮我,不可能举报我。李璞真?可能性不大,他每次看到我,都是笑眯眯的。一定是卜主任,那个尖嘴猴腮的冷漠家伙,每次看到我都是板着面孔黑着脸,好像我欠了他一笔钱似的。

懊恼,苦恼,烦恼,气恼,连续几夜失眠,我乌黑浓密的头发中,竟然生出几根白发。没有像伍子胥一夜白头已经是万幸了。伍子胥借助一夜白头蒙混过关,平安脱险,我会不会走出难关呢。我毫无信心,内心痛苦又悲伤。深夜,伏在台灯下,我写信给文摩哥,倾诉这次失败带来的迷茫。

五月底,这批新工人办好了招工手续,兴高采烈奔赴北方一家大型国营水泥厂上岗培训。付华主任去了参加学习。他都调到新厂了,临走,付华主任怕我想不开,找我谈心,劝我别悲观,再等待一段时间,据他所知,新厂还会招收第二批工人。

“你几年都等待了,不差这几个月。坚持就是胜利!”付华主任说。

他说得对,我不能认命,只有继续做临时工等待第二批招工。

原料车间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王班长直接升任车间主任。他把我调到了配料班,并规定我固定上白班。在配料班干活,相对破碎石头,粉尘少,无需三班倒。我明白他在照顾我,内心对他充满感激之情。配料班的白班专门负责采掘粘土,全班八个人坐拖拉机去郊外土坡上,采掘符合条件的粘土,用拖拉机拖回来,给夜班的工友放入硕大的火炉上烘焙。烘干的粘土混合暗红的铁粉、石膏,就成了制作水泥的原料。配料班的人,都是王班长老家的老乡,都是中年人,没啥文化,憨厚、善良、木讷,不善言谈。不像破碎班的工友,个个都是讲笑话、说黄段子的高手。

不用上夜班了,夜晚在出租屋,我重新翻出《平凡的世界》。郁闷或者苦恼时,看书成了我最好的精神寄托。这部小说我从头到尾读了四遍,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悟,给我一种与命运抗争的信心和你俩。有一天,我从报纸副刊看到一篇《怀念路遥》,是路遥的四弟王天乐写的。文章里,王天乐把路遥称为“悲剧人物”,怜悯他生前的艰辛和病痛,也慨叹他出人意料的贫穷。王天乐在文中回忆,《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路遥去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没有钱坐车,路费是借到,到北京还得请客,要买一百套《平凡的世界》送人。领奖日期临近,王天乐在外借够了钱火速赶到西安火车站,送给焦急等待的路遥,愤愤地说:“今后不要再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路遥咬牙道:“日他妈的文学!”据说《平凡的世界》稿费只有三万元,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著作权报酬,央视只给了六百八十元。这实在是文人的悲哀啊。

看完这篇文章,我的心灵受到震撼。路遥走得太早了,来不及享受岁月的美好时光,就匆匆抛妻别子而去。相比路遥的遭遇,我是幸运的,起码衣食无忧,家庭小康。痛苦的时候,我会想起路遥。他笔下的孙少平,何尝不是另外一个我?三毛说,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人生在世,千万不要依靠别人,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要坚定理想信念,奋力前行。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苦闷的日子里,我收到文摩哥的来信。我拿着黄色信封,走出工厂大门,拆开信封,抽出洁白信纸,边走边看信:“文剑:今天提笔来给你写这封回信,实在自感汗颜,你春节后写给我的信,放在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几次把它拿出来展读,也曾想回信,却始终没有动笔。何故?心情使然也。厂长给你的承诺兑现了吗?招工之事搞好没有?虽然如今搞市场经济,铁饭碗不像以前那牢不可破了,但有个正式工作还是有保障,特别是生病和退休时,其重要性便更加显露了出来。大款、大亨毕竟是极少数走运的人,而芸芸众生还得有个息身立命之所,你说是不是?若已解决当然好,若尚未解决,你还是拖住厂长莫松手,以期尽早解决。我虽然没有写信,但常惦记着你,默默地为你祝福,祈盼你一切顺心如意,在人生坎坷的征途上节节胜利。”

“你说这两年很少写作了,对文学的激情让艰苦生活消磨掉了。我很理解。记得许多年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名曰《仅有爱是不够的》,说的是一对年轻恋人相亲相爱,然而他们俩都没有工作,常常为衣食而发愁。人总不能不穿衣吃饭,你当然也不例外。只有保证衣食无忧,才有条件进行业余创作。《那一片枫林》是你情有独钟的一个中篇,建议你有时间多下力去修改吧,不厌其烦地改下去,直至满意方罢。列文·托尔斯泰在写《安娜·卡列尼娜》时,据说开头部分改了十多遍,先是几页长,最好大砍大删,剩下现今存下的两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大师们这种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眼下处境不求多,一年写两三篇精一点的东西来。至于加入作家协会之事,你既然想通,就晚些时候吧。有了引人注目的成绩,自然会有人找上门的。《增广贤文》云:‘贫居闹事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说的是钱财的事,推而广之,其他的事何当不也是这样?天气十分的炎热,你体格又不怎么强健,千万好好保重得体,下了班好好休息,闲暇时间看点经典名著。你若有时间来岭北,定来我家玩玩。祝好。”

原来文摩哥在工作上出了点事,身体也不好,所以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回到租住屋后,我立即伏案,把招工的遭遇向文摩哥报告,诉说内心的痛苦,以求得到安慰和帮助。写完,我就骑单车到邮局寄出去。

接下来,又是焦急不安地等待回信。十天后,收到文摩哥的回信。我颤抖着双手,开启信封,信纸铺满文摩哥的亲切话语:

“文剑:得知你这次招工考试的遭遇,确实令人可气可忧,但老天偏不垂怜无依无助之人!你内心的痛苦我能体会,除了安慰,爱莫能助。人生的道路充满了坎坷,尤其像你这样出身寒门没有社会背景的青年,肯定会承受更多的挫折。你只有等待下次招工机会,舍此之外,另无良策,我不认识耒州市经委和劳动局的人。人生道路上,受到挫折是正常的。人生有些事情不是靠自身努力就能把握的。还有很多无法预测的因素。就说我吧,根本不想走仕途,我只想当一个好老师,安静地做学问,教书育人。可是,命运给我开了一个玩笑。1992年本可晋升中教高级,因为两校合并,本该属于我的指标改给别的老师。前年,我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把材料报到了省人事厅。因为我基本条件符合,又有朋友关照,自以为不会出问题。谁知夜接省城长途电话,我的材料根本未到专家评审组,而评审工作已经结束。我心急如焚,找了好多人,终因省人事厅无熟人,时间又太紧迫,相距数百里,鞭长莫及,最后告吹。究竟是省人事厅又变了卦,仍坚持原观点,不予通过,还是另有原因,我无法知道。恰好岭北市教委有意把我调去做行政工作,我便阴差阳错,走上了仕途。文剑,你招工的事情当然要盯紧,想方设法在第二批招考中成功。你有文学才华,适合在体制内工作。如果还是不能成功,就去广东打工吧,放弃进入体制内工作这条路。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要把美好的青春年华浪费在一棵树上。也许另外选择一条道路、一个目标,你会是柳暗花明。愿老天爷保佑你有个好运!如果回家,代我向叔叔问好!”

看完这封信,我心里释怀了。原来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甚至艰难、挫折。只不过我习惯了文摩哥的鼓励和安慰,从未想过他也有生活、工作上的艰难。人生如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平仄。听说初中同学赖涛在深圳外资企业当财务部部长,月薪两千多块。我开始反思自己当初的选择。或许,我不应该为了追求所谓的“铁饭碗”选择留在耒州,耽误了宝贵青春年华。如果我那时就去广东发展,起码也是月薪上千的管理干部了。尤其是我有写作才华,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机遇。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有继续留下等待下批招工,我不甘心放弃最后的机会。

我买了一把口琴,每日下班后在家,就学习吹琴,消解苦闷心情。别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我是借琴解忧更加忧。吹着吹着,我眼前一片迷茫。

4

我每天在原料段劳作,变得志气消沉,不爱说话。因为戴帽子、口罩,穿工作服,更是热得厉害。工棚时不时有山风吹过来,汗水湿了,又干了。上班八小时,要流出几身大汗,回家后把工作服脱下来,几乎要拧出一碗水来。

付华主任和新工人一起结束培训。他回到厂里,就到车间看我,谈了那家水泥厂的情况。他说,我们新厂就是参照那个厂设置岗位的,满负荷生产,需要三百名工人,这就意味着新厂还要招收六七十名新工人。他们马上要上岗,投入到新厂的点火开机各项工作,近期就会开始第二批招工,希望我继续利用业余时间看书,准备第二批招考。我感谢他提供这些信息,让我看到了新的希望。

就在这时,白晓秋跑来。前段时间,她忙于备战中考,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中考一结束,她就来见我。她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大吃一惊,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把招工失利的遭遇告诉她。

她为我打抱不平:“老天爷真不长眼,总是让你受苦受难,回回招考受挫!那个检举的人不是东西,害你这么惨!你要想办法查出来,千刀万剐!”

我叹口气说:“不怪别人,怪我自己不该看别人的试卷。”

她陪我去河边散步,肩并肩走着。我问她中考成绩如何?她说要二十号左右出成绩,她填报省城卫校,以后成为医护人员,救死扶伤。白衣天使,多高尚的职业。白晓秋她的一双大眼多么澄澈,就像雨后的蓝天,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辉。我们眼底下的河面,波光粼粼,河风吹皱镜面,就有了激荡的旋涡。

耒江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浓郁的暑气,阳光晒在手臂有烧灼感。白晓秋怕热,提议回我的出租屋,她要跟我学炒菜。我俩来到汇源大楼,走到我住的楼层,看到陶奶奶佝偻着身子,拿着火钳在门口换藕煤,空气中弥漫着烟雾,还有一股煤气硫磺味。我们乡下人散煤灶,很不方便,城里人烧藕煤就快捷卫生,而且连煤槽、煤耙子、煤抿子等等也一并省去了。家用的藕煤有十公分和十二公分两种口径,为了节约,普遍用十公分的。我们这栋楼,每间屋子只有一门一窗户,夏天把煤炉放在走廊上做饭菜,冬天搬回屋里取暖。由于不通风,容易发生煤气中毒。有一次,陶奶奶煤气中毒昏迷不醒。我起床找她换藕煤火,敲门,又敲门,无反应,感觉不妙,我绕道阳台爬窗子进去,开门。老人家呼吸新鲜空气,总算悠悠醒来。

老人家看到我带着白晓秋上来,说道:“小远,你这个妹子好久没来了呀。”

白晓秋有礼貌地叫声“陶奶奶!”

陶奶奶笑了,脸上、额头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她拉着晓秋的手,夸道:“妹子长得真标致,比电视上的演员还漂亮。”

白晓秋羞涩得低下头,脸上飞起两朵红霞。

我对陶奶奶说:“晓秋是个小屁孩呢。”

晓秋说道:“我十七岁啦!”

进屋后,白晓秋仔细打量我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整齐排列着两排书籍,有七八十本。墙角的塑料桶,有我来不及洗的衣服。我打开电饭锅,淘米、蒸饭。白晓秋就帮我洗蔬菜、用烧红的火钳烙猪肉的皮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柔顺的焦味。最近,市场猪肉价格上涨厉害,由去年冬的两块一斤,涨到了二块八角。哗哗的流水从龙头冲出来,她动作很麻利。我脱下脏兮兮的工装,拿了干净衣裤去澡堂洗澡。

等我洗完澡,白晓秋蹲在龙头下帮我洗衣服。回想以前开书店,她帮我洗了多次衣服,可我把她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相信她能考上卫校,祝福她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就,像一只白天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此后的一个多月,白晓秋每天到这里找我,不是借书看,就是陪我散步。她知道我上下班规律,有时来得早,就在水泥厂门口等我。工友们都知道我有个漂亮妹子,羡慕不得了。我心里甜滋滋的,说不出的幸福感。这是男人的虚荣心作怪吧。一直以来,我默默喜欢着她,把这份纯洁的感情藏在心底。

白晓秋写了几首短诗请我指点,诗风明显模仿席慕蓉的风格,幼稚中不乏清雅。我在赞美鼓励的同时,如实指出不足。她站在我面前,脸色羞涩,红红的。回去后,她绞尽脑汁修改,重抄一遍,然后又拿给我看。我教她如何把作品誉抄在方格稿纸上,告诉她投寄哪些报刊。她说,不指望能成为诗人,只要有朝一日在报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梦想很快成真。有一天,我收到两本《岭北文学》杂志。翻开目录,我写的中篇小说《哦,那一片枫林》赫然入目,发在小说栏目头条。我推荐她的一首短诗也发表在这期刊物。她显得激动又兴奋,拿着杂志左看右看。看得出,她受我的影响,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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