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耒江河面的风,追着阳光拐了九道湾,就到了沙头渡口。几十艘煤船弯在这里。摆渡老汉拨弄着木桨,哼着歌谣,顺着清悠悠的河水往北而去。间或,传来几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划破两岸的安谧。
我无心观赏景致,加快步伐往市区方向走。昨晚来陆来电,说是四初从武汉回乡探亲,在远家湾呆了几天,今晚坐火车返程,约我们几个发小中午聚餐,地点是得月楼。四初读大学期间,我们通信过一次,此后再无联系。偶尔,我从来陆那里获得四初的近况,得知他当上了铁路工程师。记忆中的他,总是高高瘦瘦,脑袋扁长削尖,走起路来,宛若一根竹子在风中摇摆。
我们临时工是没有假日的,每月可以休息四天,这四天没有工资。倘若超假,要扣工资,目的是保证足够的劳力在岗。为了见四初,我与同事换班。经过沙头街与八一路交叉路口,我驻足停留片刻,默默注视这条熟悉的街道。街还是从前的街,古色古香,只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比以前多起来。这是因为八一中路开通的缘故。过去,从明月坳到沙头居委会的范围,还是田野、荒坡和零散的村落,如今崛起一座座高楼。八一中路把八一东路和八一南路连接起来,整个八一路有十三里长。六十米宽的街面,车辆川流不息。太阳从东面的高楼跳到半空,晒在身上有灼热感。沿着人行道的树木避阴处慢腾腾走着,不由得惊讶于耒州城变化之大。仅仅五六年的时光,耒州城长高了,面积扩大了,还建了西湖公园。说是西湖,其实就是一口大池塘。据说全国有三十六个西湖,耒州西湖位列其中。耒州西湖曾有万亩面积,新中国成立后,填湖造田,一半。进入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城镇建设步伐加快,三分之二的湖面被填路、建高楼。西湖与金子塘并称耒州的两只眼睛,湖水很清澈。西湖并非一潭死水,有几股泉水,溢出的湖水形成溪流,流入了耒江。这里成为八一东路和八一中路分界点。西湖路由西往东与之交叉,绕湖穿过,与八一东路平行延伸到四里外的耒江河岸。前年,有个老板看中此处商机,在湖边建了一栋三层酒楼,取名得月楼。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厨师手艺好,推行平民消费理念,餐饮生意火爆。若想就餐,得提前两三天预定。
走到得月楼,湖边柳树下,坐着很多休闲的市民。我坐在湖边草地,惬意地享受凉爽的湖风。得月楼尚未开门,几个老人坐在附近的亭子拉二胡、唱歌,微风吹来一股暗香。亭子周边有很多花儿,姹紫嫣红。湖面有一大片尚未枯萎的荷花。“西湖荷花”自古就是耒州十景之一。
哪十景?东洲晓渡、古庙夕照、仙女紫气、牛角顶天、金子塘柳、西湖荷花、罗池秋月、古街听雨、云顶落雁、湖心卧波。有诗为证:
“东洲烟雨暗蒙蒙,古庙夕照枫叶红。
紫气腾腾仙女岭,巨佛巍巍牛角峰。
金子塘柳争春色,西湖荷花映水红。
更有罗池秋月美,古街听雨醉江东。
我印象最深的是古渡夕照。那是城东一处古渡口,我烧锅炉时跟周保去过两次。码头上有古亭、古树,还有石板桥。夏秋两季,夕阳映照,彩霞满天,有“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对岸就是牛角峰,又名牛角仙,山势险峻,山顶有两根硕大的石柱,指向蓝天白云,形如牛角。
风大,湖面波光粼粼。柳树激动得在跳舞。很多市民在这里避暑,有的漫步,有的吹笛子,有的能吹口琴。我这种做苦力的人,倒是难得有享受着一份静谧。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我站起身,往得月楼走去,门廊上方“得月楼”三个硕大的字映入眼帘。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幢红色的三层木楼,名字取得妙。二楼栏杆边,一道红影闪过。我感觉这个穿红套装的服务员很像白晓秋。等到走近看清,她已下楼。她怎么在得月楼做服务员?她根本没提起过,显然在有意瞒着我。酒楼的服务员,除了传菜、撤碟、搞卫生、倒茶水酒水,还要陪客人喝酒。她一个孩子,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我越想,心里越乱,决定去里面探个究竟。
2
步入酒楼,一个女服务员微笑着,款款上前问道:“先生,您预定有包间吗?”
我仔细一瞧,她不是白晓秋,莫非刚才是幻觉,看走了眼?
我下意识往里面扫视,对服务员说:“我们有包间,我是……”
话没说完,只听有服务员在最里面一间包厢喊:“小红,外面的客人是找远总吗,远总在圆月包厢。”
听这声音,说话者明显是白晓秋。
我快步走到里面,白晓秋看到我,怔了怔,然后恢复常态,打着手势,微笑着说:“这位先生,圆月包厢有请。”
我脸色一沉,问道:“你啥时候到得月楼做事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她依然笑而不答,伸手做出请我入内的姿势。
我真是气炸了,看到进进去去的人也多,只有忍着不快。
这时,外面进来一群客人,几个服务员都在热情招呼。得月楼并不只是酒楼,里面除了提供酒菜之外,包厢兼有茶楼的性质。
我满脸不悦地步入包厢,看见五张熟悉的面孔。我一一认出,四初、志成、苦菊、肖含萍、路小芳。他们正在谈笑风生。
王苦菊看到我,说道:“文剑,你迟到半个小时了!”
其余几个纷纷向我打招呼。
四初起身握住我的手,爽朗地说:“正在说你呢,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来,快坐”。
四初说着,拉我挨着他的位置坐下。
我发现,他长胖了些,皮肤白净了,问道:“别人是到了中年发福,你现在提前发福了,咋回事啊?”
四初拍拍胸部说:“我叫发福?这叫肌肉结实!”
四初仔细端详着我,又说:“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啊,就是皮肤比以前还黑。”
苦菊插话说:“他天天在水泥厂打石头,日晒雨淋,不黑才怪!”
说到这里,苦菊端了杯茶给我,对肖含萍说:“你爸是市委领导,要你爸关心下老同学,帮他弄个好工作呀。”
肖含萍说道:“搞个编制好难。”
苦菊说:“你老爸一句话,就能解决。”
肖含萍偏头看着远志成,说:“找他呀,他舅舅是常务副市长,管编制。”
志成笑而不答,端起茶杯:“我们一起敬四初,欢迎四初荣归故里。”
“都是兄弟姐妹,自家人,莫客气。”四初说着,举杯相碰。
看到他们几个腰间都挂着PP机,我好生羡慕。今年厂里好多正式工买了这个,联系起来蛮方便。只是价格贵,要花费两个月工资,我舍不得。
过了一会,来陆穿着聊天告的白色背心进屋。他跟大家打招呼后,挨着我坐下。他问我招工的事情咋样了。我正好给大家讲述上次招工失利的遭遇。
四初认真地对远志成和肖含萍说:“你俩得帮帮文剑啊。”
志成解释,他就是一个小秘书,无能为力。
肖含萍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文剑,根本不敢找我爸。他原则性很强,反感走后门。我从岭北调到耒州都是自己找的接收单位,事先没惊动他。”
苦菊问:“啥时候呷你俩的喜糖呢?”
志成笑嘻嘻地说:“这件事,我听含萍的。”
肖含萍说:“你莫自作多情,我冇答应呢。”
我不想为难他俩,赶紧说:“我招工的事,让你们操心了。这些年留在耒州,我就想有个铁饭碗。上次招工失利,对我打击确实很大。本想去广东打工,听说还有第二批招工,我犹豫再三,还是留下来了。”
来陆说:“文剑,你钻到一条死胡同了,干嘛非要有个正式工作呢。如今搞市场经济,国家要打破铁饭碗,国企在深入改革,个体经济、民营经济蓬勃发展,当啥工人啰,当工人不如当老板。你可以做生意啊。你看我开小旅社,自由自在,悠哉乐哉,夜夜打牌。”
“文剑,你莫信六伢子的。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奋斗道路。那么多年你都熬过来了,不差这几个月。”四初鼓励我:“坚持自己的初心和梦想,成功终究会属于你。”
来陆不屑地说:“唉,你们都是老观念、老古董、老传统。”
路小芳调侃他:“你站着不晓得腰疼。你狡猾,能说会道,文剑太老实,老实人做不得生意。你看他摆书摊,开书店,发了财吗。”
来陆委屈地说:“我哪里狡猾了,我是精明好不好?”
路小芳继续挖苦他:“你还不承认狡猾。记得当初追我时,骗我说中专毕业,当过乡领导,自己下海经商。”
“哈哈,还有这回事啊。六伢子,你牛。”四初朝他伸出大拇指。
白晓秋进来,朝我们笑了笑,提醒我们点菜。
志成认识白晓秋,脱口道:“这是文剑的情妹妹。”
王苦菊盯着我,问道:“啥时候找了个小仙女做情妹妹?”
苦菊这几年在远来陆的旅社做事,嘴巴子变得能说会道,跟路小芳成了闺蜜。
白晓秋听了苦菊的话,脸色红红地,说道:“你们莫瞎讲,我跟文剑哥哥认了兄妹。”
我把白晓秋介绍给大家。
路小芳上下打量着白晓秋,说道:“文剑,你这个妹妹真是人间尤物,得月楼有这个小仙女,真是蓬壁生辉,光彩夺目。”
白晓秋愈发羞涩,低头不语,俏脸儿红红的。
我问她为啥不告诉我在得月楼做事。她说怕我不高兴。
外面有服务员喊她,白晓秋微笑着退出去了。王苦菊说,文剑艳福不浅啊,我看得出,这个白晓秋对你有意思。
我瞪她一眼,说道:“莫瞎猜。来,志1成、来陆,我们以茶代酒,先敬四初一杯!”
3
天太热,远来陆要服务员送来一件冰冻啤酒。大家尽情放松,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聊着儿时的趣事,也聊社会热点新闻。
远来陆讲述最近发生的一个新闻。
来陆说:“最近岭北出了大丑事,一个姑娘让三个非洲黑人给干死了!”
“真有这事?”志成问。
来陆说:“千真万确,岭北满大街都传遍了。”
原来,岭北城来了三个非洲黑人,入宿某宾馆。到了十点左右,一黑人看到走廊上打扫卫生的女服务员,就对她比划,夹杂着生硬的汉语,同时掏出了一叠钞票,放至柜台上。这个年轻又有点姿色的女服务员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才明白了老外的意思,原来这三个黑人性欲亢奋,难以入睡,想找名中国小姐“解决问题”,并愿意出价八百元,给女服务员一百元中介费。女服务员见财起心,没有去找小姐,居然自告奋勇,亲自上阵,以自己娇弱之躯,“对抗”三名强壮黑人,一番惨烈的肉搏下来,结果是女服务子宫大破裂、大出血,外阴道韧带拉伤,送至人民医院救治,终因失血过多死亡。
远来陆讲到这里,唏嘘不已。
志成发出感叹:“以前外国人想与中国姑娘发生性关系还要靠枪靠炮,靠野蛮的武力入侵方可,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国门对外开放了,老外想玩漂亮姑娘只要出几张美钞,不要说那些本来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就是原本从事正当职业的良家妇女们,也会见利动心。八百块人民币是什么概念,相当于我在水泥厂卖苦力三个多月的工资。对于那些老外来说小菜一碟。在月收入只有两三百元的姑娘们眼里,这是个足以让她们铤而走险,出卖身体。”
路小芳没好气地对来陆说:“你一天到晚就关注这些八卦,能不能谈点正经事?”
志成把话题转移到李登辉访美的新闻上。六月上旬,李登辉赴美访问洛杉矶、锡拉丘兹、安克雷奇三个城市,宣扬所谓“台湾经验”,叫嚷要“突破外交孤立”,强化台美关系。面对美国方面的外交挑衅,我国政府被迫采取强有力的反击措施。七月下旬,先后试射十二枚东风15导弹,攻击预定目标。最近, 南京军区出动五十九艘舰艇,一百九十二架次飞机,进行海上攻防演练。我国国防部宣布,接下来还将在闽南沿海地区,解放军陆、海、空部队举行两栖登陆作战操演。台海局势骤然紧张,恐怕会引发台海战争。
沿海部队已经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远志成越说越有劲,高谈阔论,分析台海危机的发展态势,讲得头头是道。大家听得入迷,都忘了夹菜吃饭。我想问他,什么是一级战备状态。他解释,我军的“战备状态”有三级,一级战备状态最严重:枪不离手,车不熄火,一有命令,立即出发。
四初看到桌子上饭菜都凉了,幽默地提醒道:“解放军枪不离手,车不熄火,一有命令,立即出发,我们也要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筷子不离手,嘴巴不停喝,呷完就出发。”
苦菊问:“出发干啥?”
四初举起酒杯,起身说道:“来,大家一起举杯,多年不见,今日重逢,一切尽在酒杯中。喝完酒,呷了饭,我请客唱歌。”
志成碰杯,说道:“艰日我做东请客唱歌,你是稀客,贵宾。”
我们酒足饭饱走出得月楼。
中午的太阳很烈,柏油路快要被晒得溶化了。我很怀念石泉村的夏日,比城里的夏天热多了。一条黑狗趴在梧桐树下,吐出红舌头,鼻孔张得特别大。挑担子的小贩们步伐匆匆,汗流浃背,不敢吆喝。隔壁的商店门前摆放着冰柜,有两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在买冰棒。我走过去,去买西瓜给大家吃,让志成一把拉住了。
志成看了看手腕的金色手表,说道:“刚吃了饭,喝了茶,就不吃西瓜了,四初坐火车回武汉,我带你们去九龙宾馆开钟点房,午休一会,再请你们去歌舞厅唱歌。我有几张别人送的票。”
几个人都同意。
上帝用六天造了人,第七天休息,这就有了礼拜天公休日。过去,我国法定的工作时间为每天八小时,每星期工作六天,上班族只能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放在周日干,所谓“战斗的星期天,疲劳的星期一。”去年三月开始实行职工平均每周工作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即“1+2”休假制度,每逢大礼拜就可以休息周六、周日两天,小礼拜只休息周日一天。今年五一起,我国实行双休日制度。当然,对于我们临时工来说,莫想有双休日。双休日那是捧“铁饭碗”者享受的幸福。
我们站在树下等候出租车。
路小芳说:“我先回去了,旅社还有好多事要处理,你们玩开心。”
说完,她推出粉红色女式摩托车,跑马一样风驰电擎走了,热风吹得她的长发往脑后拧成了瀑布。
志成在拦公交车。我和四初站在他身后。
四初耳根红红的,满脸兴奋地说:“下午唱歌,六点半我请家吃晚餐,再去火车站坐火车回武汉!”
我对他说:“不要你请客,来陆请了中餐,志成请唱歌,我请晚餐,公平合理!”
“都望我买单吧,大家难得一聚,给我一个机会。”来陆慢腾腾说着,脖子、耳朵和两脸绯红。他今儿高兴,喝了六瓶啤酒。
苦菊说:“我同意来陆请晚餐,他是大老板,不能让文剑请客。”
我瞪了她一眼,生气地说道:“我再穷一餐饭还是请得起!”
苦菊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文剑,我的意思……”
“别说了!”我看到志成拦住了一台的士车,几步跨上去,打开车门,气呼呼上了车。四初跟着我上车。
因为坐不下,志成、肖含萍和王苦菊继续拦车。
在车上,来陆责备刚才我不该生苦菊的气,因为苦菊帮我在说话。
四初也说:“文剑你好幸福,小时候苦菊处处护着你,现在她还在护着你,真是你的保护神呢!”
我不做声了。他们讲得对,苦菊对我的好,始终如一。
九龙宾馆位于耒州汽车站左侧的新进站路,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在宾馆大厅看到志成也到了,却不见肖含萍与苦菊。
志成说:“她们逛商场了,买点零食带到歌舞厅。”
来陆牢骚满腹,说道:“小芳也喜欢逛街,我跟着她简直活受罪!”
远四初笑了笑,说道:“六伢子,你要知足了,你上次跟我打电话诉苦,说我弟妹把你管得太紧,母老虎一样,我看弟妹长得蛮秀气,人贤惠,这是你福气,你要珍惜。冇得她哪有你的发达。”
来陆就耷拉着脑袋,不得不承认:“此话不假,当初我开旅社冇得本钱,她从娘家借了两万元。”
远志成给他上思想政治课:“那次你俩闹矛盾打架子,你跟我说马上分手,我就劝了你,天上下雨地上流,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嘴不记仇。两口子在一起,哪有不骂高的。她管你管得紧,是好事啊,说明她顾家。谁要你爱赌博,她怕你把家当输了。赌是万恶之源,赌不得啊。”
来陆嘟哝道:“你莫甩官腔,你比我还赌得厉害呦。”
志成一脸苦相,解释道:“我那是逢场作戏,陪领导应酬,冇办法呀。要想往上爬,必须把领导巴,赌钱打牌要故意输给领导。”
来陆说:“你好好混,以后混到市长,我跟你打牌,输几百万给你。”
志成讥讽道:“切,莫逗,你铁公鸡舍得输几百万,你哪来的几百万,输脑壳还差不多。”
我和四初不禁相视一笑。
志成开了两间钟点房,约定两个小时,每间三十元。这等于十五元一个小时,好贵啊。志成吩咐服务员开了发票,说他单位可以报销,包括中餐在内。我想,还是当官好啊,组织部秘书都有这权利,将来当了大官那还得了。
我跟四初意犹未尽,继续在房间叙旧。
四初说:“文剑,真是苦了你啊。”
4
耒州这两年涌现出四五十家歌舞厅了,名气大的歌舞厅有小苹果、亚细亚、红太阳、天鹅湖、耒州明珠,设在九龙宾馆的是康乐美舞厅。票价有两三块的,也有六七块的。上了五元的就有歌手,有乐队,有还有木地板,中场的时候可以跳迪斯科。
据说,有的歌舞厅,人称“黑灯舞会”,还提供色情服务。
我问志成:“公安局为何不管?”
志成答道:“市政府为了让这些歌舞厅生存,增加税收,睁只眼闭只眼。”
九龙宾馆是耒州最豪华的宾馆,也是沙头地区最高建筑,有九层楼高,二楼是餐厅,三楼是洗脚按摩场所,四层是舞厅。五到九层都是住宿,每一层都装修大气。这是三个老板合伙建的。我们坐电梯到四楼,就听到舞曲的旋律声。康乐美舞厅的招牌,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显得耀眼。入口处有人收钱卖票,门厅负责查票盖章。志成拿出一把票给验票的中年男子。男子认识志成,满脸堆笑,恭维地喊着“远秘书”,志成嘱咐他:“等会我老婆会带人过来,关照点。”
我们穿过一段走廊,看到中央的大舞池,舞池的地板用黑白瓷砖拼接而成,两边有十几张卡座、散座,每张能围坐十几个人。下午客人少,很多是空着的。华灯初上后的热闹。舞厅正面有小舞台,是唱歌和领舞用的,侧面有酒吧台和点歌台。点歌按曲收费,五毛钱一首。吧台售卖酒水零食。有乐队,有歌手,正在唱着《酒干倘卖无》。台上唱歌,台下跳舞。长发、油头、蛤蟆镜、白衬衫、蝙蝠衫、霹雳服、喇叭裤、擦得锃亮的高跟皮鞋。看这里的装修和气派,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门票加酒水零食,消费肯定不低。我仔细观察,这些顾客都是年轻人居多。
志成熟练地带我们来到卡座,有服务生上来询问喝茶还是喝酒。
来陆说:“喝茶吧,中午喝酒过多了,头还有些疼。”
四初和我都赞成。
很快,服务生端来了茶水。
歌舞厅里有立体空调,倒是凉爽。拉开厚重的廉价紫红色绒布帘幔,穿过一排蒙着薄薄一层灰的塑料葡萄,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灯光迷离,男女配对,纵情唱着跳着欢愉着,飘荡着含情脉脉的曲调,也有激昂奔放的的士高,闪现着激情的迪斯科步伐、优雅的国标舞姿。老板为抓住顾客,时不时黑灯,方便恋爱中的少年少女亲密接触。灯一黑,里面就亲嘴摸屁股,干啥的都有。大人们脸上轻佻的表情,还有放松的笑声,像是发现了一个某个秘密那样,我觉得这种场所藏污纳垢,心里就起了厌恶感。
四初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说道:“这种歌舞厅在武汉有很多,多数人是寻找刺激的。他们喜欢这种疯狂刺激的宣泄方式。有些富婆和官太太为了寻找刺激,利用丈夫外出的机会,偷偷到这里寻欢作乐,填补空虚。耒州是小城市,我看他们跳舞还是规规矩矩,保持着距离。”
我们喝着茶,默默看跳舞,听音乐,眯眼看射灯,氤氲在朦胧里,一切那么轻柔美好。在沉闷燥热的午后,这里倒不失为一处避暑胜地,有最璀璨的光影,有最活跃的青春,有最时尚的元素。不要说年轻人喜欢,就是中老年人,都能从这里找回自己的青春。
肖含萍和王苦菊拧着一袋水果进来。肖含萍换了身新买的洁白连衣裙,穿着白色高跟鞋,就像白天鹅出现在舞池边。她跟志成发展神速,正在热恋之中。王苦菊站在她身边,就黯淡无光了。苦菊在少女时期身材挺好的,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就发胖了,这几年让生活折腾,成了俗气的家庭主妇。
舞厅是成人的娱乐世界,舞厅吸引了舞客和看客。我从来不会跳舞,对这个不感兴趣,纯属看客了。所谓看客就是来看热闹的人,都是好奇的目光,就让我坐着当看客好了。几个歌手轮流上场唱歌,也可以接受顾客的点歌。肖含萍拿着纸笔,询问我们点什么歌。
志成说:“随便”。
苦菊喜欢唱歌,写上“故乡的山故乡的水”,还在后面写了一句话。含萍在纸条上写上“祝你平安”四个字,一起交给吧台。苦菊手脚麻利,帮我们摆好苹果、香蕉、桔子。舞厅提供有瓜子、花生、糖果、饼干。按规矩,是不能私自带食品进场的,不知她俩使用了啥法子带进来的。
一个长发披肩的男歌手上场,握着话筒说:“下面我要为大家歌唱的是贵宾王苦菊为发小远四初点的歌曲,《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苦菊真是细心了。这支歌,是她童年时期最爱唱的。四初受到感动,带头鼓掌。我们几个人就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以往的幻境依然在梦中……”
苦菊天生就是当歌手的料子,歌喉婉转了。熟悉的歌词,迷离的灯光,把我带回了远家湾和美好又忧伤的童年。
紧接着,歌手唱起《祝你平安》。志成起身,拉肖含萍去跳舞。来陆就拉舞厅的舞女去跳。他穿着喇叭裤,花衬衣,梳个大背头,跟穿白衬衣的志成对比起来,显得花里胡哨。他搂着舞女的腰,挨近志成和肖含萍,不停的在舞池里转来转去……
灯很炫,音乐很大,吵得人心砰砰直跳,领舞的小妹身材很销魂。
卡座就剩下我和四初。
有舞女款款走过来,娇声娇气地问:“两位先生,要跳舞吗?”
我俩不约而同摇头。我们听歌,欣赏他们的舞姿。舞厅如梦如幻,我附耳问四初怎么不跳舞?他说人笨跳不好,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学校经常组织歌舞派对活动,他跟女同学跳舞,总是踩对方的脚,干脆不学了。这样也好,因此少了很多应酬,多了时间看书做学问。
突然,我看见周保出现在乐队那边。他身穿灰色衬衣,正在低头摆弄音响。前不久听他提及过,双休日和晚上想去找份兼职,原来,他跑到九龙宾馆的歌舞厅来了。他爱好广泛,文学、书法、美术、音乐、滑冰、打泡翘,都喜欢。他不但唱歌嗓音好,还会摆弄各种乐器,弹钢琴、吉他。这个歌舞厅倒是让他有了英雄用武之地。
舞厅灯光忽明忽暗,一曲终了,我顺着亮光走过去。周保“嗨”一声,朝我招手。
我带周保去见四初、来陆、苦菊,正想介绍。
四初说:“刘爱民,你咋会在这里?”
四初居然认出周保是刘爱民,这记忆力实在超强。志成和肖含萍在我书屋见过周保,都认识,大家彼此认识,互相点头微笑示意。几个人坐下,一起喝茶、嗑瓜子。
周保介绍康乐美舞厅的情况:“舞厅老板是分管文教卫副市长的外甥,生意火爆,聘请了五个歌手,两个负责下午,三个负责晚上,轮流唱。”
“你厉害,当歌手哒。”苦菊赞道。
周保解释:“晚上客人多、时间长。我身兼两职,既是歌手又是音响师。”
我问他月工资有好多?他说三百八十块。
这时,音乐换了节奏,周保起身说:“你们喝茶喝酒,该我上场了。”
说完,他走到舞台中央,拿起话筒,扯开喉咙唱起《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酒干哪淌卖无......”
5
说来真是奇怪,周保家境好,小日子过得蛮滋润,不缺营养,却长得清瘦,手臂比我的还细。他身材挺拔,浑身充满书卷气,眉宇俊朗。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擅长男高音,娓娓动听,带着魔力,博得全场鼓掌喝彩。
有个扎羊角辫的秀气女孩,拿起舞厅提供的假花,上台献花。肖含萍和几个同事卖力地在鼓掌。
周保唱完后,有人在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他扶了扶眼镜,说道:“感路大家捧场,今天我有几位发小在场,借此机会再为大家唱首《渴望》,祝福各位天天开心!”
“好!”现场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悠悠岁月,欲说当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嘛够理?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随着周保悦耳的歌声,把我带回过去的坎坷岁月。是啊,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我嘛够理会这样执着?我们每个人就像一颗尘埃,漂浮在茫茫人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每个人都渴望真诚的生活。
时间过得好快,六点散场。我喊周保一起去吃晚餐,周保说他不能脱身,要清场准备晚上的舞会。
肖含萍问我:“周保有女朋友了吗?没有的话,把刘曼霞介绍给他。”
我笑道:“你真是乱点鸳鸯谱,刘曼霞跟刘功如正热恋着呢。”
肖含萍不以为然地说:“异地恋不可能有结果的,我半点都不看好。”
志成一把搂住她的腰:“快走啊,多管闲事。”
我脑海浮现出刘功如憨厚的笑容来。我们毕业就各奔西东,算起来,有四年多没见面了。不知道他在部队好不好?
我们走出宾馆。远志成腰间的PP机响起来。他看下来电号码,带着歉意地说:“组织部刘部长找我,我先走了。”
说完,他火急火燎拦一辆出租车,带着肖含萍走了。
来陆一拍脑袋,说道:“哎呀,我差点忘了,昨天约了姚老板谈生意,真不好意思啦。文剑,你陪四初吃饭,负责送他上火车。”说完,他带着王苦菊走了。
这样一来,原本说好的晚餐,就剩下我与四初了。
我对四初说:“他俩真不够义气。”
四初笑了笑,伸手搭在我肩膀上,大度地说:“他俩一个做生意,一个混官场,应酬多正常,今天能够陪我大半天,我很感激了!”
夕阳斜照在身上,西天正在火烧云。变幻莫测的云彩,像极了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和四初步行两里走到火车站西面的美食街,找了一家“乡里妹子饭店”,有两个男顾客在吃面条。老板娘热情招呼我俩坐到最里面的桌子上。四初说,还是坐门口吧,风大。一把很大的落地扇摇着头,在拼命地刮风,店子就凉快了许多。我问四初吃什么,他说吃清淡点。我就点了两菜一汤,辣椒炒瘦肉、西红柿鸡蛋、海带汤。这条小巷子有很多饭店、小吃店,还有卖冰糖葫芦的,摆摊子卖烧烤的,时间若是倒流十年,别说吃,根本见不到这些美食。改革开放十七年,变化最大的就说衣食住行,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物质越来越丰富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了。
耒州火车站正在改造,左边的一栋旧房子拆掉了,准备重建。右边的售票厅与候车室显得拥挤,旅客排成长队,广场上也坐着三三两两候车的乘客。四初担心买不到返回武汉的卧铺票。我想起刘曼霞今天上中班,径自去找她。售票窗口前,很多人在排队买票。我挤到窗口,用手轻敲玻璃。刘曼霞看到我,一边数钞票,一边问我去哪里?我要她买张去武汉的卧铺票。她很快就帮我办理了,却引起排队乘客的意见。
一个身穿背心的青年叫嚷着抗议:“不允许插队,这还有规矩吗?!”
刘曼霞大声说:“嚎什么嚎,喊什么喊,这是公安局的便衣警察,要赶车抓捕逃犯!”
那青年就不做声了。
我拿了火车票,心里既佩服刘曼霞的机智,又觉得自己插队对不起这些乘客。
离开时,刘曼霞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刘功如写的,放在她这里十多天了。
回到乡里妹子饭店,我把车票交给四初,告诉他是十九点三十八分的火车。老板娘笑眯眯端上菜。这家店子很小,顶多三十平方米,只有三张桌子。饭店闷热,挂在墙上的几把风扇使劲在吹风,满屋是热风。有三桌客人在吃饭,个个吃得满头大汗。我俩吃完饭,我去买单,四初抢着去付钱,我一把推开他,把钱付给老板。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联播,还能看到照射在楼顶的太阳。夏日太美,夕阳都不舍那么快落下。
我送四初到候车室。他从背包里抽出一本书,交给我。我一看书名:《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美国作家海伦·凯勒的代表作。翻开书的扉页,看到四初用钢笔写了几句话:“赠文剑:阻止你前行的,不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百块石头,而是你鞋子里的那一颗石子。四初,1995年8月15日。”
我心头一热。
火车站的广播响起,播音员在提醒旅客,开往武汉的列车马上要进站了。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检票口开始验票,四初与我依依惜别,我祝他一路平安。我不知道,我和四初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多人不过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我何尝又不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