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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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许多年之后，面对焕然一新的美丽新农村，白发苍苍的史勇史局长仍会想起，那年他临危受命担任帮扶队长，参加新中国创造的奇迹之一——中国式脱贫攻坚艰苦战役时的场景。那时康家坡村的四百二十户人家分散在七个社的十个居民点上，一座座青瓦红砖房、黄土土坯房和那苍老绿意盎然的大树，掩盖着村居民点，洒满在了新民大山的两面坡沟上，天空蔚蓝、空气清新、大片大片的绿色庄稼掩盖了黄土高原的苍白，梯田如腰带般一台一台从山根一直盘桓到山顶。
第一章 没人去的攻坚
二〇一九年阳历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刚在县政府开完视频会的史勇踏着春节过后残存的热闹气息，回到单位县旅游局，一上楼梯就听到办公室里吵吵嚷嚷。
“我不去，太累了，撑不住了……”一个年轻人嗓音，提高调门说着，强撑的语气间流露出胆怯。
“去了三天就败下阵来了，上周你还拍着胸脯说驻村算个啥，没问题，现在就怂了？”局长栗震语气中带着点恼怒和不屑。
“我不去，别人不去能成，我家里有事，不去……”李爱民象小孩拿了他喜爱玩具一般极不情愿。
“你是不是个男人，有没有点血性，怂了把辞职报告写过来……？”栗震的声音如晴空霹雳，分贝明显爆表。
史勇循着吵闹声走进局长办公室，太阳西斜，房子有点发暗。满头黑发掺杂着几缕白发的局长栗震坐在长办公桌后的椅子上，铁青着脸，双眼要喷出火来，神情严肃地盯着对面沙发，沙发上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的瘦高个年轻人低着头，梗着脖子身体向前倾。史勇一看是单位三年前分配来的年轻干部李爱民，平日里口齿还伶俐，送文件跑个腿啥的挺机灵。前天刚给县上报送为康家坡村驻村帮扶工作队长，今天怎么竟然和局长吵起来了。
硝烟味依旧在空气中弥漫，史勇想了想说：“小李，工作汇报完了没？”
时间像停滞了一般，十秒钟像是过去了好长时间，李爱民才“嗯”了一声。
史勇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先去。”
史勇和局长栗震寒喧了一会儿，宽了宽老局长的心，看局长栗震情绪平静了点儿才走出来。刚在办公室坐下，脚步声在门前响起，李爱民手里捏着两张纸，挺胸抬头、直通通走过去，史勇赶紧喊：“小李，你要干嘛？”
“局长让我写辞职报告，我刚在办公室写好了，这次我就是不干了，也死活不去那鬼地方！”李爱民脸红得发涨，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
“你过来，我看看你写的合适着没，写得挺快的嘛，……”史勇心里一紧，把李爱民叫进房子，递烟时隐隐闻到身上依旧一股淡淡的酒味。抬头看他手里那张A4纸上，龙飞凤舞地用连笔字写着：
辞职报告
因身体原因，我个人无法完成驻村帮扶工作任务，现申请辞职。
申请人：李爱民
二〇一九年二月底的一天下午，襄渭县旅游局的会议室里气氛沉重，一场局班子会议正在进行。
“今天第三个议题就是重新确定驻村帮扶工作队队长人选。刘录虎同志今年年初下乡入户时脚崴了，检查竟然是骨折，今年是下不成乡了。前几天选的李爱民竟然要辞职，现在驻村办催要人选……”栗震面带难色地说，“大家都说一说选谁合适？”
“李爱民那天辞职，我叫到房里批评了一顿，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遇到个下乡驻村就退缩着要辞职，太不像话。”史勇想起那天事有点生气地说。
“我问了下，说他到村部去了一周，三天村里就他一个人，中午没饭吃，村上的窖水喝了拉肚子，只能啃干饼子或方便面，喝的是自带瓶装纯净水，晚上还要和村社干部排在一起值班。今年是全县的脱贫攻坚摘帽年，乡上开了会，时间紧任务重，小伙子一听完不成任务要受处分，就说与其跑那么远下乡受处分还不如安闲呆在单位，现在死活怎么说都不去，动员时逼一逼就嚷嚷着要辞职。现在的这年轻人，表面看似挺有棱角有个性的，一到那艰苦环境里就败下阵来，经不住锻炼。这我也不能强制叫去，万一想不通出个麻烦啥的给他家人也不好交待……”史勇有点不满意地说。
“今天早上驻村办已经打电话催要了几次，叫抓紧报帮扶队长名单，全县就剩下咱们单位了。”办公室主任陈蓉说话绵柔间有点急促。
史勇扫了一眼开会的班子成员，局长栗震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副局长马斌也四十八岁，负责产业培育、安全生产等工作，办公室主任陈蓉今年怀有身孕。机关几名女同志接接电话、上传下达统计报送各类资料还可以，一下班就急着回家看孩子。景区的几名导游是刚招来的年轻女娃娃，不会开车，驻村一去几天实在不方便。剩下的不是年龄大、就是因病不能驻村。挑出个去年刚发展入党的年青干部李爱民，下去一圈就缩了回来。挑来选去还真想不出个可靠人选，县上催名单电话他早上都接到了，给单位更是好几次了。
“现在困难这么大，要不我下去，娃今年上高二，叫娃她妈克服困难照顾一下……”满头白发、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副局长马斌抬起头，扶着黑色边框眼镜，盯着窗台上的一盆冬青、强打着精神念叨。
“驻村办明确要求，四十五岁以上的再不考虑当驻村帮扶工作队长。”栗震听了后若有所思。
史勇低下头沉思，家里娃才刚上小学二年级，妻子在单位办公室也是一天忙得顾不上家，还时不时要加班写材料。自己手头还有一大堆的业务工作要搞，单位人少事多忙不过来，到哪儿再找个下乡驻村的合适人选？想来想去一时还真想不出个合适的。
大家都在各想着心事，会场里沉默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声音。
“史局长，脱贫攻坚是一号工程，今年全县脱贫誓师大会上提出各帮扶单位要全力支持帮扶村。选来选去，你不去就成我去开展帮扶工作了。单位业务工作固然重要，但前提是要讲政治，要有大局意识。你先下去把驻村帮扶工作搞起来，以后有合适人选再把你换回来……”局长栗震左右为难地看着史勇。
史勇没有马上回话，驻村工作十年前他干过，忙起来没黑没明，那时是单身一人，领导叫下去他就毫不犹豫地冲向前，修梯田、报统计表、群众矛盾纠纷调解，哪里有困难就往哪里去，那时从来不感到累。可现在不一样了，孩子上小学没人照顾，何况自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调进城，老婆孩子一家在一起刚过上了正常的城里人生活，工作虽然忙可每天至少也能照看孩子，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又要去驻村了？只是想了又想，自己年龄是班子成员里最小的，一时似乎也说不出个不去的理由。帮扶村离县城要四十五公里，钻山沟爬山梁，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怎么一句话把自己又打回了乡镇？
晚上回到家，史勇吃饭时心情忐忑，时不时瞟一眼低头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饭的妻子，几次想张口又看她一边吃饭、一边匆匆回复信息的碌样，到口边的话又强忍着硬咽了回去。吃完饭洗了锅，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妻子在给孩子看着写作业，看他低着头、做贼心虚般地偷瞄她一眼，又低下头在客厅、卧室间转来转去，看得烦了就问道：“看你今天吞吞吐吐跟做贼似的，肯定没干好事，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装什么装？”
“单位里没人下去开展驻村帮扶，今天单位开会，我是班子里最小的，俗话说“出门三步，小的受苦”，我得先下乡到帮扶村开展一段时间的帮扶工作。”史勇顿了顿又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心里没底地轻声说。
“怎么，你要去驻村，十年的乡镇干部还没当够？除了领导没当你什么没干过？端茶倒水搞卫生、驻村铺地膜修梯田。现在你又要去搞帮扶，脑子进水了？”妻子一听就像引爆的炸药，气急败坏地吼道。
“单位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我先下去把工作干起来，过一段有合适人选了再换回来。”史勇心里有点内疚，声音轻得像蚊子嗡嗡叫，连自己都听不清。
“你听那领导哄人的，你下去就上不来了，今年脱贫攻坚任务从上到下都是紧了又紧，任务重得谁都撑不住，人家躲都来不及，竟然有你这么个主动去的冤大头？不成，现在孩子一晚上作业要人盯，中午我在单位加班顾不过来，你要再去驻村，那就把离婚手续办了……”妻子气势汹汹地吼道。
“爸爸，你不要去，你要是去了，中午妈妈不在，我怎么办？”女儿苗苗睁着亮闪闪的眼睛，听到妈妈吼叫声，惊得眼睛红红的，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孩子又轻声问爸爸你啥时就回来了，史勇安慰孩子说晚上就回来了。
屋里安静的像荒凉的沙漠，史勇想着那未知的驻村帮扶，孩子在台灯下悄悄地写着字，唯有那愤怒的妻子在一肚子的怒火间寻找着发泄的火星，晚上史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前思后想，一早起来有点精神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