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傍晚,史勇带着一身疲倦,在夜幕降临时开车拉着李洁终于回到了县城,一进门就又瘫倒在家里的沙发上。
女儿苗苗叫带她去游乐场玩,史勇口里答应着,可就是身子起不来,心想这是怎么了,全身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孩子缠了半天,看爸爸还是口上答应没行动,气哼哼地跟着妈妈出了门。
窗外对面楼上的灯依次亮起,每一个窗子都是一个温馨的家,有吃饭完在厨房里洗锅收拾厨灶的,有穿着宽大衣服、舒服地躺在沙发上正惬意地看着电视……想想自己,驻村的这半个多月,一周七天在村上,去了入户不是上山就是下坡,初来乍到,中午就啃点干馍馍或泡方便面,到村急需熟悉全村一百一十九户建档立卡贫困户、五十二户低保户、八户五保户的情况。操心事情不知不觉就是一天,来回将近一百多公里,已经有近10年没有这么扎实的天天下乡了,这段时间如急行军般的风风火火,是想着自己到村,怎么也是个领导,这工作要是落后了,面子上有点拉不下,可是身体这么多年一直是从事办公室文案工作,体力上还是差了一大截。
帮扶工作队如何开展帮扶?在这紧要关头选派自己下来,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把横亘在眼前的这一个个硬件堡垒攻克掉,力争今年把贫困村的帽子摘掉。只是怎么整合乡村干部力量,调动大家的积极性齐心协力搞好脱贫攻坚,如期完成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想着想着,心里有点发愁,脱贫攻坚是项系统性的复杂工程,要把贫困户的“一超过两不愁三保障”全面落实达标,还要把各类考核软件资料按照标准全面完成。基层工作要抓紧落实,软件资料要完善,扶贫和驻村帮扶业务自己又基本上是个“小白”。还有这看似棒棒的身体,怎么开车到家就累得瘫成了一堆?脱贫攻坚还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这段困难期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了。
周一早上,史勇和女儿一起出门,送女儿进了校门,史勇开车顺车拉了李洁走向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通安村。本周重点工作要尽快熟悉村情,全面了解全村的贫困状况、细致分析致贫原因;对今年脱贫的重点目标梳理掌握后,对全村的所有贫困户入一次户,熟悉掌握情况后再有针对性的制定脱贫帮扶措施。所有工作的切入点就是抓紧入户,先把全村的建档立卡户、低保户扎扎实实走访一遍,对户上情况有个感性认识,为后分类入户打基础。
周一通安村的政务办公室,时不时有村民进来开证明、咨询申请低保、交养老保险及农业保险,李洁一会要开证明、一会要收保险回复农民的有关政策咨询,还得抓紧时间在电脑上统计整理全村今年农业保险资金收缴数字,忙得连喝杯水都顾不过来。
“咱们村上的文书呢?开证明的事你就不用这么操心了?”看李洁这么忙,史勇好奇地问。
“车双录兼任,你看那是个写证明的人吗?”李洁忙着手头业务,头也不抬地说。
“现在村上有很多软件资料,要纸上写还要上电脑,你都代着干,能干过来吗?”史勇不无忧虑地说。
“车书记这么定的,什么事得由着他,没办法。”李洁话中透出无奈。
“晓斌呢,怎么这两天没见?”史勇看李洁忙个不停,好奇地问。
“周六就请假了,说要带亲戚上兰州看病去,关键时候就请假。”李洁眯着眼在电脑前输信息,语气中带着怨恨。
“我准备这段时间先把全村贫困户全部走访一遍,你啥时顾得上咱们一起去?”史勇看着李洁忙地恨不得分两个出来一起干,随口问。
“今天要报农业保险的表册,看明天有时间了咱们一起去入户,要么有什么事了你问我,情况我基本都知道,再不行了可以打电话问各社社长……”李洁忙着手头统计数字,随口对史勇说。
“好是好,我想还是要入一次户,总不能以后有检查的连个门都找不着,户内问几口人都不清楚……”史勇心头一闪,可又随即回答说。
村部里办事的百姓来来去去,只有史勇和李洁在忙碌。下午四点多,终于静了下来,春日的阳光暖暖的,太阳已渐渐向西倾斜。
忙着统计报表,李洁嘴里念叨着农业保险本来是郭晓斌的业务分工,这一请假业务口上就打电话向我要,要不是逼得急,真不想干这档子事,乱七八糟的弄到半截,还不得重新再来?
一段时间的接触,史勇看到乡镇干部里的驻村组长可谓是身兼多能,耐心接待群众解疑释惑、熟悉各类新型软件做统计报表、及时打电话核实情况、还要对个别心怀小九九的老百姓洞察出他们心里想的,抓住脾性斗智斗勇,不说全才也是全天侯的干将。乡镇干部是皮实、全能而又尽职尽责,自己相比起来,还真远远比不上他们。
第二天一早接到通知说有个市上的民政督查,史勇和李洁忙着准备软件资料,又是打电话核实问询情况,一忙就忙到了下午,听着督查组在东阳新民村检查完后走了,时间已是下午五点。
第三天通知开会,省上脱贫攻坚的视频会一直开到了中午一点多,吃了碗面下午继续是乡上的会,一通会下来,折腾得人全身发困,史勇感觉一点也不比村上入户轻松。
周四早上到了村上,想着把工作日志好好补一补。院子里一个包着绿头巾、脸色黑青、瘦脸庞、中等瘦削身材的妇女在窗口探着,看办公室有人,就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强挤出的笑意中带着一丝胆怯地问:“史队长,今年我家养猪能补贴吗?”
史队细细打量了下,好象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就说:“只要符合政策的,就能引。你们是谁家?”
“我是车绪娃家,想引几头育肥猪,听庄子里说有的人有补贴,我们有没?”史勇叫那中年妇女进来坐下,倒了杯水。聊着聊着,慢慢了解到她是车家屲的,十五年前生了两个女娃,两口子就外出打工再没了音信,四年前回来带着三女两男五个孩子。记得当时单位帮扶干部还说他的帮扶户上有七个娃,就象动画片里的葫芦娃,动员大家募捐赠送小孩子衣物,没想今天把曾经的“神人”对上了。
“你们回来着乡上再没给你们征收社会抚养费?”
“外面东跑西藏的将近十年,前年我们大人孩子终于回来了,全家九口人挤在两间土坯房子里,木门窗边钉着一张塑料纸。回来时干部还要超生罚款,我们一年粮食都不够吃,哪来的钱交超生罚款?” 车绪娃婆娘咧开嘴强挤出点笑容。
史勇记起这档子事,前年为车绪娃能不能列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村上有过很大争议。有的干部认为车绪娃外出有意逃避计划生育政策,没有缴纳超生罚款,对这种户不能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开展帮扶。有干部认为生的已经生下了,孩子要吃饭,要上学,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一家十一口人就靠地里刨食,见贫不帮不符合国家扶贫政策。后来乡上请示县上,车绪娃及时纳入到建档立卡贫困户中开展帮扶,为此有的干部抱怨说曾经犯了政策的,政府不处罚还要帮扶,如今的贫困户倒成了政府最牵挂关心的一群人。
“你们现在怎么过,有什么收入?”史勇拿出笔记本记着,听她说完,有点好奇地问。
“唉,现在就那么过着呢,开春我和绪娃把庄子有的户上撂荒的地租着多种点包谷,娃娃的日常生活花销基本就靠年前多饲养的几头肥猪,卖了补贴家用。每年腊月杀年猪是老汉娃娃一齐上,扯的扯、压的压,放假了烧火拔毛、开膛破肚都是我们两口子忙,连那五十块的屠宰费都省了。”车绪娃婆娘想起这几年拉扯娃娃的辛酸,有点麻木而无助地说。四十七岁的中年妇女,瘦削的黑青脸庞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瘦小的身材腰略微弓着。“去年政府补贴再各方帮扶,给了四万元修起了新房,我们也申请上了三类低保。今年大女儿要考大学,我想着争取点补贴,多养几头猪,娃要是考上大学向亲戚朋友也少借点。”
“知道了,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忙吧,我具体问问政策怎么个,能落实了全力争取落实。”史勇看着这个纯朴、瘦弱的农家妇女,心生怜悯,把她送出村部大门,心里有说不清的酸涩。七个孩子,怎么抚养成人?现在这社会,一家生这么多孩子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中午烧了点开水,泡了碗方便面,在充满泥灰霉味的房子里拉了窗帘,想着好好睡一会儿,可躺在床上就是没有睡意,拿着手机刷今日头条,倒看的头晕脑涨,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两点半,强打着精神起了床。
忽接到李洁电话,说她在乡上核对贫困户的信息,乡上要急用车家坡帮扶户的扶贫手册,核对上报帮扶信息。他要是有时间就抓紧过去取一下。
车家坡是离村最远的一个社,通社路沿山坡依势走形,一面是土坡一面是红泥沟,那儿有段土路下点雨雪就泥泞不堪,时不时有车陷到车印里半天出不来;走着去,一个小时回不来。正好乡干部丁小兵骑的雅马哈150摩托停在院子里,史勇十年前在乡镇时对摩托驾熟就轻,要了钥匙,一脚蹬起车,油门一拧一溜烟就出了村部。
沿着坡开始下河沟,开惯快车的他顺势往下冲,一个急转弯,一滩稀泥近在眼前,没来得及踩刹车,连车带人滚进沙路边的泥沟里。
摩托车“咣啷”一声滚进河沟,摔得前保险杠插到湿泥里,摩托车依然轰鸣着,车轮在躺倒的车身间转动。
史勇挣扎着爬起来,感觉有点晕,看看身上,穿的薄棉衣划出几个口子,右腿裤管、鞋子都沾满了淤泥,强打精神先把车的熄了,扶正了车身,费了好大力才把摩托车从泥泞间推了出来。定了定神,怎么感觉左脸有点疼,一摸软绵绵、黏糊糊的,是血!取出手机照了下,天哪,左半个脸皮擦破了,幸亏只出血没伤及眼球,心里紧张,查看完出血情况,才感觉到脸角隐隐地发疼。摇摇晃晃走到河沟,用裹挟着黄泥沙的冰冷河水洗去手、肘上的泥巴,心里焦躁起来,这简直毁容了,明天上班时怎么见大家?
正六神无主间,郭晓斌气喘吁吁赶了过来,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回来,我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你看你看,你脸都擦着出了血,唉,我不该把车借给你。”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要骑,把你摩托车的保险杠碰偏了。”史勇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口里喃喃地说。
“那都是小事,咱们回村,去了再说。”郭晓斌看着自己的摩托车,大度地说。启动车,顺着河沟慢慢地推上了泥路。
郭晓斌推着摩托车在前面往村部走,史勇机械地挪动脚步跟着,可就是想不来自己怎么就一下子从车上摔了下来,快到村部时史勇竟然意识模糊了起来,后来就渐渐地没了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在钻心的疼痛间醒来,疼痛来自于脸庞,头脑里一片空白。史勇慢慢扫视周围,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仰头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盖着白色被套,耳边传来“滴、滴、滴”监控器均匀的声音。看他睁开了眼,妻子长吁了一口气说,“你现在感觉怎么个?”
“我这是在哪儿,怎么想不起来?”史勇慢慢一字一顿地说,有点迷茫的看看四周。这是一间急救室,不远处的床上躺着一名患者,一男一女站在旁边,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在给那名患者低声说着话,挂吊瓶水。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监控仪器,曲曲折折的波纹线映亮半个墙角。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睡觉!”妻子带着怨恨地说。
“我怎么在这?”史勇努力睁着眼睛,口中喃喃地说。
“给你说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睡觉!”妻子眼神中透露着恨铁不成钢的冰冷。
头上输液瓶里的液体顺着管子一滴一滴流下来,急诊室有护士在忙着进进出出,盯着房顶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困意袭来,史勇眯上眼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全脸发肿、发痛,眼角的伤口已开始结痂,周围皮肤往一起挤感觉有点发痒。天大亮有阳光从窗子照射了进来,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今天没办法去上班了,只好向包片领导陈龙、乡上分管领导分别请假,乡上很快就准了假,叫安心养病出院了再说。
下午输完液,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县医院,再三问家人,才说昨晚七点多,孩子苗苗打他的电话,是个陌生人接的电话,说你已经送到了县医院急诊科。大夫接诊后说怕是有脑出血,做了核磁检查,所幸并无大碍,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其后的几天里,感觉没有了前一天的困乏,头还是发晕嗜睡,沉睡之后大脑还是不太清醒,发自脸部毛刺扎般的疼,并且结痂部位开始发痒。大夫分析当时是因为挨摔恐惧,体力消耗太大,身体不济晕了过去,静养休息几天就行了。
亲朋同事都来探望,听了史勇的经历后,同情、惊叹,劝史勇给单位说一声,不要再去了,出师不利,以后再有个三长两短了怎么办?
住院期间,看着吊瓶里透明的白色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血管里,眼盯着白色墙壁,脑子里却象演电影一样。通安村随处可见的垃圾,破败的黄土房子,田间地头忙碌的村民、还有那地里劳作累了村民漫着花儿的山歌声、贫困户渴盼的眼神,还有那水担压得有点弓腰的中年大叔,一幕幕反复在脑子里呈现。漫长的坡,工作队十项职责,一百一十九户贫困户情况,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陈龙参加完县上的司法工作会议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心里想着现在到乡上干不了几个小时的工作,下午再到县综治委衔接点事情,可接连几个电话,说他联系的通安村村民车建仁、李二虎两家建房两家冲突升级,事情已经告到了乡上,吃了碗面就又匆匆地赶到了乡上,叫了车小丽、车双录又直接到户上,调查了解,费了半天口舌,终于握手言和了,双方在调解书上签了字,弄完已经是下午快五点了。刚到乡司法所坐下,就有几个乡上同事走了进来。
“陈所长,听说你们村的史队长受伤了?”
“就是,前天他和郭晓斌在村上,李洁打电话叫帮着去取个帮扶户的袋子,骑摩托车过去跌到沟里,没想摔晕了,幸亏当时人多,村上的车满意给我打电话,我叫了乡上的面包车送到医院,没想情况那么严重。”陈龙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怎么个情况?”一个同事好奇的插话问道。
“我去的时候史局长满脸是血,吓了我一跳,心想糟了,头摔破了?只是当时史勇见了人还打招呼,可就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有点糊涂,送到卫生院,值班的看了看,叫抓紧送县医院。车送到医院急诊大夫叫病人家属,怕是有脑出血。史局的妻子来了满脸的不情愿,大家帮着推着做了核磁,所幸没什么大事,只是轻微的脑震荡。”
“你们村上开年不利,通安不通畅安顺呀!一个腿摔伤刚换人,怎么接替上的又摔晕住院了,今年的脱贫攻坚是个硬茬子,这帮扶单位是不是尽打发没用的,还是上级单位的这干部好看不中用?”一个同事用一种嘲弄的语气调侃着说。
“今年工作就是有点麻烦,人少事多,好不容易盼来个说是攒劲的帮扶队长,没想刚过一个星期又住院了。”
“这一摔呀,那个什么局长就不来了,城里的干部都是娇生惯养的。”一个同事用一副先知的怪里怪之气地说。
乡党委副书记钱刚在门口喊陈龙,叫他过来一下,大家的哄笑才算告一段落。
一周的疗养,眼角的疤痕慢慢的褪下脱落,去还是打退堂鼓回单位,史勇反反复复地想了N次,自己多少年渴盼的县直机关生活现在终于实现了,可以照看孩子上学并且干那单纯而有规律的工作。驻村工作才刚开始了半个多月,自已操心脱贫攻坚,村上连饭都吃不上、今年脱贫攻坚的压力这么大,困难重重的现状令自已心急、来回奔波体力消耗大身体吃不消,多年没骑摩托车了,自己的马虎大意才致使人生第一次住院,现在打退堂鼓回单位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回单位,这难题又撂给单位一把手,单位有单位的难处,暂时派不出人,难不成叫局长栗震下乡搞帮扶?
思来想去想不出个好办法,在医院呆了六天,看着就要出院了,何去何从还是在犹豫徘徊间。亲戚朋友的劝解也是善意的,俗话说“平为福”,出师不利,大家认为就要回头。春日的阳光下,医院的小花园,黄的迎春、红的海棠已发起圆鼓鼓的花苞,枯黄的草皮里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星半点的绿意,发热的太阳竟然晒得后背热烘烘地,县城已经有了春的气息,山村通安还是冷风凛冽,寒意袭人。史勇起身,沿着鹅卵石的小道慢慢走着低头思索,脱贫攻坚是当前最艰巨的政治任务,你是一名受党教育多年的党员干部,孩子家庭固然重要,可现在退出脱贫攻坚战斗,你就是战场上的逃兵,脱贫攻坚在这时已到无处可退、发起冲锋的时候了,你是党员、又是单位领导,轻伤更不能下火线,就这么退缩回去,大家怎么看,光一个李爱民就让大家看成了笑话,你要是再这么熊,将来在单位里怎么立足,又要怎么去处理。现在去参加脱贫攻坚,不仅仅是代表单位去干帮扶工作,更是为荣誉而战,“从哪儿跌倒的,就从哪儿爬起来”。暂时舍弃小家的温馨,参加到通安村脱贫攻坚这场伟大革命中,自己要服务于大局,至少要尽全力帮扶通安村如期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家里人的生气不支持是暂时的,自己要坚守为人民服务的初心,做到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人心。
伤逾出院的史勇收拾行装,在朋友的摇头、家人的不解中再次踏上了前往通安村的脱贫攻坚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