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太阳一出来,襄渭县的山山川川炙烤得就喊热。全县各级干部都在抓紧进行着“3+1”(即住房安全、医疗保障、义务教育保障及自来水入户)的冲刺清零。各类督查不打招呼,直接到现场看是否开工、进度如何。前期工作思考周密、做得扎实的,检查组去了也就查出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只是有个别户碰上不操心的帮扶干部,引的基础良种母牛没多长时间就病死,修的房子地基没做扎实,一两年后出现裂缝,帮扶责任人填写的表册数字与户内情况对不上,计算收入竟然在加减上算错。翻看学历是大学本科毕业,当年函数方程式都会,怎么现在连个简单的四项收入就算错了?
究其原因,还是责任心不够,宣传不到位,自己没能到一线去核查落实。
“七一”建党日,通安村帮扶工作队员和村两委党员参加了全乡“庆七一”活动,全乡新发展的党员在鲜红的党旗下宣誓,乡党委书记何小平做了党建主题宣讲,号召全体党员要积极投入到脱贫攻坚这场伟大的战役中。而后是全乡“感党恩、唱红歌”歌咏比赛。在身材高挑穿、着一套白色连衣裙的陈婧、男音雄浑的丁小兵领唱下,大家齐声唱起:
“解放区呀么嗬嗨,大生产呀么嗬嗨,
军队和人民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呔,
齐动员呀么嗬嗨。……”
铿锵的节奏、欢快的旋律,引来了大家一阵阵的鼓掌声。
活动结束后村帮扶工作队回到村上,又投入到繁忙的脱贫攻坚工作中,相比于刚到村时的茫然无助,史勇现在工作起来从容了许多。周一先到村召开一周例会,集中学习有关脱贫攻坚的会议精神,而后总结上周帮扶工作进展情况,同时结合全县、全乡当前各项脱贫重点工作,筹划安排本周重点落实的各项工作,而后开始各忙各的,史勇和豆全红侧重于入户了解掌握情况,陈婧在村上帮助整理队内资料,充分发挥自己擅长做小视频的优势,就全村的各类脱贫政策现身介绍,策划做好脱贫政策宣传。豆全红是一名老林业技术员,一直在基层一线工作,庄子里一转就自然熟,村民叫他豆技术员、也有叫老同学的。隔上十天半月,通知单位帮扶责任人到村入户了解农户生产生活情况,运转户内软件资料,而后将入户了解后需要帮扶的情况反馈到村上,并且针对历年已脱贫、今年要脱贫的户分类施策。
七月的公事,就象山乡躁热的天气。飘过来一片云彩,说下就下,鸡蛋般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刚立起一人高的玉米、发黄的麦子打得一地狼藉。中午时汗流浃背查看房子,联系报花名册,一阵急暴雨浇成了落汤鸡,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村上,刚缓过劲来要整理帮扶工作队的资料,又一个紧急电话,有明察暗访要入户查看项目落实情况。一阵忙乱临近黄昏时,确定暗访组已经走了,才收拾着继续整理填报工作队软件。
清早五点,天就亮了,太阳持续放射着灼热的光芒,人走在阳光下头发晕。七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临时接到通知,今晚七点在乡二楼会议室开紧急会。
太阳已开始西斜,可还是余热难耐。全乡副科级以上干部、各村驻村组长、帮扶队长、村党支部书记(主任),象一群刚从地里收割完庄稼的劳作者,开着半新不旧、沾满灰尘泥土的汽车从乡政府的四面八方涌来,干部们从车里钻出来,精疲力竭间慢慢挪向二楼会议室,打招呼变成了会心一笑、点点头,而后找个座位坐下。
一般准时开的会,一直七点二十还没见主要领导,好久才见乡党委书记何小平、乡长丁明一脸疲倦地走了进来,落坐后何小平说:“人齐了吗,好,咱们开会。”
“昨天,县上脱贫攻坚领导小组召开紧急会议,专题安排部署了脱贫攻坚查缺补漏的自查自纠工作。今天下午,县委副书记冯国强就到乡上,专题督查脱贫攻坚中查缺补漏进展情况,入了咱们前川的两个村,对咱们的工作还是不太满意,刚才检查完送走,耽搁了大家一点时间。今晚召集大家,是要补齐全村所有的脱贫指标短板,各村贫困户要把村上到现在没上户口的黑户、住房确实是危房的、没有引上水的还有辍学儿童都要逐一地过。各村细细想一想,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解决?不能掖着藏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报出来是咱们工作的失误,报出来咱们实在解决不了的,逐级上报力争解决。”
“现在逐村开始,新寨汇报。”
史勇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脑子里细细思索着。全村除了四户共用水源外,其他户上的自来水已全部清零,工程队前天刚撤出村。李双太、车顺有等四户列入今年危旧房改造,已经动员马上拆了重建。李丛林的危房汇报乡上后,乡党委书记何小平专门到户上看了,一看那副破烂样子当场拍板今年必须修,动员和修建由乡村干部及帮扶工作队抓紧去落实。五保户寄居侄儿兄弟家、或投奔亲友,住房都安全稳固。前年渭榜路上涉及到拆迁的李双太等户现在都基本达成协议,同意拆迁,但就损坏的房屋、占去的耕地面积等,专业评估公司评估后再商量补偿。至于户口,史勇正在脑子里细细过滤,突然听见何小平书记大声喊道:“通安”。
“通安村车庄雄的婆娘(老婆)二十年前从通渭榜罗嫁过来户口没迁转,到现在这面没户口,医疗养老保险没法交,自己手上有个一代身份证能证明身份;还有车双存前年捡了个瓜婆娘(智障)带回家,现在问在哪自己说不清,是黑户。引水的合适了,房子能报的都已经申请上报了”,村主任车小丽快人快语地说。
“车庄雄婆娘(老婆)那个能证明身份的身份证照片谁有?”何小平问。
“我手机上有。”史勇想起自己入户时曾经就这个问题还寻思要联系派出所怎么能找户口,没想今天就碰上了。
“好,下来把这个转给乡扶贫站汇总后上报。”何小平书记看了看图片,在笔记本上记录了随口说。
“车双存的瓜婆娘(智障妇女)问过是哪儿的吗?”何小平书记打了个呵欠,眯着眼高声问道。
“自己说不清,一会儿说是四川来的,问具体地址自己又说不上来。”车小丽快人快语地回答。
“这是个新问题,怎么找着上户口呢?”何小平自言自语道,“把这个当做疑难杂症先汇总起来,明天了先联系乡派出所,看有什么办法解决,你们村上也再打听打听。”
“这个车主任,叫别把这些说出来,检查时想办法,现在抖出来,乡上解决不了,还不是都砸给村上,到时咱们能怎么办?”包片领导、村党支部书记陈龙低声嘟囔。
“我现在不说出来,以后要是检查出来,又是我村主任情况不清楚。检查的时候光叫我去引路,要向我问情况,出了问题光说我怎么当时不说?现在我说出来,大不了挨一顿骂,解决不了到时别说我没掌握上……”车小丽看陈龙挂在脸上的不高兴,索性就直言直语怼了过去。
全乡八个村,一个村从提出问题、商量解决、再到确定方案和责任人,吵吵嚷嚷间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少一点也要半个小时。一个村是包片领导、驻村组长、村书记或主任、帮扶队长坐一起共同商议汇报。
不知不觉到了次日凌晨一点,通安村才过完堂。李洁腆着孕肚子到乡扶贫站汇总打印。史勇感觉头脑发胀象充满了气、眼睛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全身轻飘飘。看着这群并肩战斗的同志,史勇心想,他们大多比我年长都能撑住,我还不信才一晚就陪不住他们?强打精神地看看大家,有的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好象烟一灭马上就要睡着;大多数参会人员都头向前倾,用手把额头撑着,低了头不一会儿身子偏斜;有几个年龄大的,身子向后仰,眼镜搭在脸上,眼睛眯着,竟然有轻微的呼噜声。
何小平转过身看了看他身后那排插花坐着的乡村干部,忽然看着一个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微张着口、脸色酱红的国字脸干部问道,“郑喜来,睡着了吗?”
“嗯……没。”厚厚眼镜片遮没半个脸的的河川村党书记郑喜来眯上了那两片厚唇,鼾声戛然而止,打着呵欠极力地掩饰。
会场里一阵哄笑,乡党委书记何小平往日严肃的表情也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
“大家坚持一下,今晚这八个村要过筛子一样过一遍,留给咱们清零整改的时间不多了,要是再遗留下什么问题不暴露出来,那就是你给自己屁股上埋定时炸弹,一户不脱贫,全村就不能脱贫,这影响到全乡、全县的脱贫成效。”
凌晨两点多,史勇也困得开始眼睛睁不开、头发晕,瞌睡得实在受不了,走到会议室下楼,夜晚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
“史队,会完了吗?”李洁在楼道边侧身走出来问。
“你怎么没走?”史勇看着挺起肚子、行走吃力的李洁,有点意外地问。
“大家都在开会,怎么走呀?我今天早上六点出门送孩子和她奶奶出门搭班车去了乡下,一直熬到了现在,瞌睡累得难受。明早县上还有个会要参加,刚在陈所长房子里稍微躺了会儿,这会啥时候能结束?今天忙了一天,中午没休息,我腰困得疼……”李洁靠着墙说,怀孕的身子在门前路灯下拉长映出长长的影子。
“还有两个村没核实完,今晚迟了。”史勇有点迷茫地看着远方,喃喃自语。
“想走又不敢走,都快两点了,再说现在也没走的车了。”李洁有点难过而又无奈地说。
史勇走进会议室,乡党委书记何小平和乡长丁明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用笔快速地在表上核对并记录,时不时问询情况、商讨办法,对于商定的事情,以不容商议的口吻安排村上抓紧落实,完全一副短兵相接、赤膊上阵的样子。何小平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说起情况来还是思路清晰地问这问那,被问到村的几个干部挠着头,相互看着回答,往往挤眉弄眼的小把戏被何小平两句就问得露了馅,嬉皮笑脸地说:“确实没落实”。史勇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个别村上驻村干部汇报的问题比较少而且听起来容易解决,只是何小平、丁明在听过汇报后就脸色阴沉,猛然提出一件事,驻村干部惊慌失措间又抖出点料。村上干部负责汇报的就把一些比较棘手、难解决的陈年累积问题核桃枣儿的都抖了出来,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只是村干部也有他们的可爱处,说完就完了,没那么多曲曲绕,不会再给你埋个定时炸弹啥的。
这样下去,还真不一定到啥时才结束,过了堂的村也是进进出出到扶贫站核对校正数据,坐在会议室的人时不时张口打着呵欠,会议室里的门窗全部打开,干部的烟也抽得几近于弹尽粮绝,抽完烟开始到处找有烟的烟民,用眼神打招呼,哥们,来一支。看着空中飞过来的一支烟,精神好像猛然一振,点着了继续回复问询并全面汇报。史勇这才想明白为什么白天看起来整个乡政府风清云淡,几乎看不到人影?原来都去村上、户上落实任务去了,有紧急事晚上召集大家加班开会,底子摸清楚了,事情安排好了,白天就各忙各的。
坐在会议室里,后半夜的天渐渐地凉了下来,窗子打开,烟民们的烟就很快散了出去,只是瞌睡又让自己有点打盹。史勇猛然想起李洁已经身孕快五个月了,好强的她奋战在扶贫第一线夜以继日,通安村的表册已经订对合适,能不能先溜号?
在院子里下来转了转透了口气,李洁又问走不?虽然有单位姐妹叫到她的房子里缓(休息),她还是婉言谢绝了。
史勇想了想,走!
出了乡政府院子,驱车离开乡政府大院。回头望去乡上各个房子里灯火通明,全乡五十多号骨干正挑灯夜战,为全村贫困户想尽办法挪穷窝、拔穷根、战穷困。
七月底,县上通知参加二季度脱贫攻坚总结大会。那一天史勇看见乡机关的两个小伙子搭着梯子,从办公室门楼上小心地取下那面黄牌,用毛巾擦干净上面的尘土,用报纸包严实了放在车上。
下午总结会上,县委、县政府充分肯定东阳乡在二季度脱贫攻坚冲刺清零工作中取得的成就,给予脱贫攻坚进步奖,当那面黄牌由乡党委书记何小平捧在胸前归还给主席台后,全乡干部憋在心头许久的那股闷气终于舒缓了出来。后进和被动在强者眼里,是不屈的抗争和不竭的动力。会议提出要用更高的标准、更严的要求、更扎实的工作,在即将到来的脱贫攻坚考核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出了会场,史勇想起自己当前比较头疼、又不得不解决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