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铲车几点能到?”四月中旬的早晨太阳散射出温暖的光芒,枯黄大地上冒出星星点点绿意。戴着鸭舌帽、眯着眼,身材瘦弱、有点驼背、身子向前倾的村副主任车双录站在村部前,嘴里叨着一根纸烟,低着头,右手举着手机放在耳朵上,听着话筒里的声音,脸色难看了起来。
“说好的工匠今天到的,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个人影?什么,明天,明天才能来?你们口里出来的那是放屁的吗?这是站着尿尿说的话吗?”车双录从口里吐出烟屁股,呵斥道。
不远处的易地搬迁点上,一辆小型拉砂车正轰隆隆地将车头倒过,拉起液压杆将溢出水线的河砂慢慢倾泻在农户门前。
史勇走到车双录身边,关切问道:“怎么了,一早上发这么大的火?”
“史队,这些人不讲信用?前几天就给老曲说好今天过来要建造易地搬迁点的厕所、硬化院子,今早等到九点还没到,一打电话说在新民村修房子过不来。我就知道他们心里的那点小算盘,嫌咱们开的工价低,再是公家的活计干了有时一时半天会要不上钱,说好的事给人放水,你说气人不气人……”车双录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气哼哼地骂道。
一辆黑色的老款夏利“哼哼哼”喘息着从前面的公路上挪了下来,老远看去就象安着四个车轮的一块黑铁。车停稳后,车驾驶室钻出一位身材颀长、盘起头发、瓜子脸、五官俊俏,身穿浅灰呢子大衣的中年女性,仔细一看,是村主任车小丽。
“史队长,硬化院落的水泥、砂子我都联系好了,水泥是425号祁连山鸳鸯水泥厂的,河砂是渭河大砂厂的,今年建材涨价厉害,拉东西都要现钱,赊欠到我们手里都没钱……”车小丽大步走到史勇跟前,快人快语地说。
“赵主任,你先想办法找点钱垫付上,单位只有那么点办公经费根本不够开支,前两天李局念叨他也正在想办法“化缘”,我再给领导汇报汇报咱们的难处。你那面的工程要抓紧催工匠开工建设,县上督查马上要开始了,没动静不好交待,钱的事情我抓紧。”史勇想了想,语气坚定地说。
在易地搬迁点上查看完各户入住情况,史勇向沙坡社走去,正午的阳光晒得耀眼,竟然有点发热。顺着仅够一辆三轮车能通过的土路蜿蜒而下,车辙印走过压出的大大小小污水窝路面让人连脚都没处放。
“要是这条通社的道路今年能争取硬化就好了。”史勇一边左脚找落脚地方,一边心里感叹道,可最终还是把那双黑皮鞋染成了灰泥鞋。
沙坡社相邻通渭县边界,解放前曾归通渭榜罗镇管辖,那时候国民党抓壮丁,沙坡社人在山梁豁岘看见保长带着抓兵的人下来,就顺着沟跑到前面的两个社或钻到前山的灌木林里,进了襄渭县界,通渭来抓壮丁的兵勇也就干瞪眼无可奈何。
史勇猛然想起前队长刘录虎曾给他说,沙坡社的村民以前户户都习武,高墙大院,民风彪悍。前两年因为修路征地,时任村书记车满意和社上的几个年青力壮后生杠上了,双方吵闹升级,甚至出现持械打斗的事情发生,后来村民群体到省上上访,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乡政府、乡派出所都派出人员去协调,结果还是搁置了下来。车满福扬言只要他当一天书记,沙坡社就别想着走上水泥路。只是这么争执下来,沙坡社的村民就对乡村干部总是有种成见,听陈龙他们说前几年征收税款这个社也是最吃力的,群众抵触情绪很大,现在收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个人缴费部分也是进度最慢的,要花很大功夫才能完成任务。
转过了一个湾,绕过一个山鼻梁,就到了沙坡社。老远听见挖掘机时大时小“哼哼哼”的轰鸣声,抬眼望去,一台挖掘机正伸展它的长臂,在山梁的豁岘上开挖主管沟,几个村民在看热闹。
“史队长,你来了?”沙坡社社长车顺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晒得枣红色的亮光额头上有细细的几道皱纹,黑瘦脸上堆着笑,一双圆圆的、亮闪闪的眼睛,老实间又有点狡黠。
“工程队的人呢?”史勇看着周围地形,随口问道。
“在村头看管道开挖线路……”车顺有跟着史勇陪话。
史勇和车顺有向庄头岘口走去。挖掘机不远处的进社山路上,一位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一副蓝色帆布工作服、戴着眼镜、脸庞清瘦的工程技术员,眯着一只眼站在三角架支起的水平测量仪前正忙着规划测量,不远处有个背着书包、脸色黝黑的中年人拿着标杆走着、打着标记。
“这位是技术员”。车顺有向史勇介绍道。
“你好,我是通安驻村帮扶工作队队长史勇。”两人轻轻地握了握手。
“你好,我叫陈星,专门负责东阳乡自来水到户工程建设。”中年男子打了个招呼,
史勇看着从渭榜公路山岘口开膛破肚延伸下来的管沟,张牙舞爪行走的挖掘机。挖掘机前有两个戴着红色工程帽的人员,一个站在远处立着标杆,另一个在架起的三脚架上用镜头看着远处的标杆,时不时的打着向左向右的手势。从山岘上下来的那条狭窄便道压得几乎看不见原有的样子,有好事村民拄着铁锨看着挖掘机工作,史勇看了看工程场景后问,“水源从哪儿引进来?”
“通渭榜罗那面有个调蓄水池,从那儿铺设主管引过来,到这个山岘口分干管,主管沿着新民山梁埋过去,到社的干管采用自流,这条梁过去可以惠及中梁上两村八社九百多户人。”陈星指着山岘已经开挖的地段,又指着新民大山说。
“陈工,现在工程进度怎么样?”史勇听他说完,又问起一些具体的引水情况。
“主管已经铺设过来了,现在要铺设进社的干管,大多数村民都愿意拉自来水,就是有人哪儿听说的,拉水一户要花四千五百元以上,群众有疑虑。自来水到户工程是进社干管我们负责铺设,干管到户的支管可以自己开挖,也可以一米十二元承包给我们工程队机械开挖,这样自来水到户快一点。再有个别户不叫在自家庄后过去,要是这些工作做不通,肯定影响工程进度。”陈星一边看着入户管线的开挖规划,一边说着自己最近从工人中听到的消息
从工地上过来,社长车顺有叫去他家喝茶。史勇随着车顺有上了坡,穿过一个钢筋焊接、刷了防锈漆的铁栅栏门进了院,正房是四门八窗的木架构房子,房面上是灰砖青瓦,房头上压有兽头,想当年也是极其讲究的建筑,可惜风吹日晒、烟熏火燎的,房屋面的灰瓦塌陷、土墙上有雨水冲刷后的痕迹。右首的厨房房檐低低的、木椽翘起七拐八弯。车顺有说厅房里太黑,到厨房里喝茶。史勇在门前头一低,就进了厨房,房子不大,左手蜂窝煤炉、案板、铁锅等灶具,右手就是土炕,炕墙是用报纸糊的,炕边铺着油布,收拾得干净整洁。
披着一头长秀发、中等身材的中年妇女走进厨房,热情地招呼史勇,从地下搬炕桌放在炕上,拿了电炉子、玻璃茶罐、水、茶叶和下茶馍,在茶罐里倒了凉水,不一会儿水就咕嘟咕嘟地响开了,烤了个红枣外壳泛焦放进水里,下了茶叶,史勇就和车顺有坐在暖炕上聊了起来。
“你家的这主房有多少年了?”史勇透过那扇木窗格上的玻璃孔,扫了扫那面旧房问。
“这还是我爷爷解放前修的,我今年都五十五岁了,现在房顶一下雨就淌,晴天站在房里能看到房顶的亮光……”车顺有用根筷子头轻轻拨弄着玻璃茶杯口溢出来的茶叶,语气中带着谦恭。
史勇看着小电炉子上架的玻璃茶罐里,水从白到绿、再到渐渐发黄、变成粘稠的琥珀色,翻着泡泡急剧地滚动。车顺有坐在炕沿,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卡住玻璃茶罐耳朵,稳稳的举起,把茶罐口对准茶杯口慢慢将茶罐仰起,发红的酽茶一条细线样流出,发出轻微的水撞击杯壁的清脆声响。
“这两年有危旧房改造,你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为什么不申请着把你这老旧房子改造一下?”车顺有在茶杯里放了颗冰糖,端起轻轻摇了摇刚盖过杯底的那点茶水,小心递给史勇。杯口冒着热气,史勇轻轻吹了吹杯口,扶起杯底尝了一口,又苦又甜,啃了口馍问。
“前年老婆子做了个气管手术,花了一大笔钱,今年才好一点了,没顾上也没心思修。”车顺有提起炕桌边的铝制小水壶,将水慢慢倒进玻璃茶罐,两指卡起茶罐轻轻地放到发出红光的电炉子上,想了想才缓缓回答。
“唉,天灾人祸,过去了就好了,今年想不想修?”史勇看着那盘绕的红色电炉丝,茶罐底开始有一个、两个的水泡从下面慢慢地泛起,飘浮上来。
“不修没处去,修了要拉账(欠帐),麻烦,以后了再看。”车顺有挠了挠头皮,有点烦闷地说。
就着馍馍喝茶聊天,不一会儿,车顺有夫人就把热腾腾、香喷喷的臊子面片端了上来。
吃了饭,史勇忽然想起沙坡社还有几户人家去了几次都没人,想趁中午家里人休息去熟悉下情况,叮嘱车顺有就自来水入户做好宣传动员工作,机器不能开挖的地方趁早自己想办法开挖,家里劳力想用机器开挖的从支管到户一米是十二元的开挖费。
接连走了两户都门锁着,问邻居,一户上屲铺地膜没来,另一户亲戚娶儿媳妇恭喜去了。
暮春时节的傍晚,太阳光向西倾斜,天气开始有点躁热,山川田野黄色苍茫间竟然蹿出点点绿意。经过庄头的车全林家,看见门开着,史队长就走了进去。
喊了两声“在吗”,头发黑白掺杂的车全林从厨房出来,叫史勇到厅房里坐。
史勇掀起厚厚的门窗,跨过高高的木门槛,走进有点发暗的正房,抬头看见正对面挂着一幅草书中堂,装裱的纸已经发黄。中堂前放一八仙桌,一看就是古董,只是擦得铮明发亮,八仙桌旁放两太师椅。进门左手是一方炕,炕上铺了红黑相间的油布,右手放一组四人布沙发。车全林叫上炕喝茶,史勇说刚喝过了茶,就坐在了沙发上,打开褐色的民情访问记录本:“家里几个人呀?”
车全林在找纸杯子忙着泡茶,略一思索就说:“八口人。”
“就看见你们两口子和孙子,别的人呢?”
“我爸我妈在侧面房子里睡(休息)着,儿子在天津打工来,儿媳妇在城里开发区药厂,女儿在兰州大学上研究生。”车全林顺口说道,尤其说到儿女,话音里带着自豪和成就。
“你们两个带孙子,哈哈。”史勇看了看这个憨厚的庄稼汉,羡慕地说。
“就是。”车全林带着笑意应承道。
“你儿子为什么不把儿媳妇带到天津去,那面务工收入高一点么,儿媳妇学历低?”史勇有点好奇地问。
“那两个都是大学生,儿媳妇去了两年,说是气候不适应回来了,去年在县上开发区找了个药厂干着呢。”车全林想起往事,有点遗憾地说。
“这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情。”史勇想起心有戚戚。
絮絮叨叨地问了些家长里短、去年收成和今年的种植养殖计划,史勇告辞出来往村部走,心里想着:现在的村社干部入户调解纠纷、帮助收缴医疗养老保险等硬性工作挺能干,就是年龄偏大、文化程度底,不会电脑。这两年毕业了的大学生都跑到企业去务工,也就给个两千多块钱,要是能招聘到村上从事文书等工作,全村那么多工作就不会再都堆到李洁身上了。
到村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想着休息一下,又来了几个村民问询危房改造、申请低保的,李洁到乡上报表去了,史勇一一做了登记,说问清楚了给他们答复。
下午五点快下班时接到通知,明早八点半,县委党校报到参加全县帮扶工作队长培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