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史勇一早起来脚酸腿困,住包里塞了套洗干净的被褥和几件换洗的衣物,七点半和女儿一起出门,一个走向学校,一个驱车奔向通安村。
八点四十到了村上,在帮扶队前队长刘录虎住过的空床上铺了单人被褥,看看窗台上落下的那层厚厚灰土、地上发灰的地板,就找了笤帚抹布、打了半盆水,开始打扫房子里尘土、擦办公桌上堆积的那层厚厚浮杂物、窗子上的尘土。在办公桌上找到驻村帮扶工作队的软件资料,一本工作队日志,只掐头去尾跳跃式的写了几次入户记录:
10月12日,入户了解收入。
11月20日,入户宣讲政策。
史勇有点纳闷,脱贫攻坚都搞了好几年了,做为曾经经历的记载未免太简单了吧,没有什么参考价值,难道他在这儿搞了两年帮扶,就只有这么点“遗产”?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通安村的村部在北面阳坡屲上,太阳从东面斜照在这排北面房上,山坡上的层层梯田里有星星点点的人在春耕、播种,眼帘里尽是黄得沉重的色调,从眼前一直铺延向四面八方,山外是山,山连着山,群山环绕直伸向天际。
“怎么九点过了还不见乡村干部?”史勇暗自纳闷,信步走出村部,开车到李家大湾的山坡上停了车,提了公文包下了山坡。渭榜路向左延伸走下去是个山湾,零散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信步走到一家门前,感觉有点眼熟,前年腊月过小年时,他曾代表单位慰问贫困户,走访的五户里就有这一家。一个低矮、半新不旧的两扇红铁门,一时想不起来,看门没锁,就推门走了进去。跨过门槛,前脚陷进低低的院子,史勇犹如踏空一般不禁吃了一惊,好在脚触到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刚提悬的心又放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低矮的驴圈、猪圈,圈里空空如也。正对门的北房房檐低垂着,檐头的木椽发黑发朽。右侧紧靠门是个柴灶台,可是已经好久没有烟火了。
“家里有人吗?”没人应声,又叫了好几次,才听见房里有了动静。
“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象刚睡醒,厚重沙哑间又有点中气不足。
掀起暗绿色、沾满灰尘、油渍的厚门帘,推开半掩的门,扑面是一股白水煮冬白菜、胡萝卜的菜腥味。走进门,房子里暗得让人一时失明看不见里面的陈设,眯了会儿才看到右手的铁炉子上冒着水汽,炉子边的小茶几上乱堆着锅灶、碗筷。墙壁糊的报纸沾满了黑垢垢的灰尘,左手的炕上烟雾缭绕,潮湿的水汽和呛人的炕烟味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有点窒息。一个中年男子上半身从被窝里弓腰躺着,头发乱糟糟的,消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无神地睁开,眼角还残留着干白的眼泪,眉宇间紧皱成一个“川”字,蜷缩在发黑的被窝里,。
“怎么还睡着呢?”史勇上下打量着中年男子,有点好奇地问。
中年男子掀开被子,腰慢慢地挪到炕沿边,从被子里伸出双腿,暗黑的裤子上沾着灰尘,黑色的袜子只有袜脖脚是黑的,袜头变成了灰黑色,脚大拇指缝露出了指甲。一股夹裹着汗臭、柴草和炕烟味的刺鼻气味在房子里弥漫开来。中年男子双脚探下去,左脚先摸索着穿上了炕角边乱丢着的被蹬得后跟折到鞋心里的单皮鞋,右脚试着蹬上另一只鞋,才缓缓起身招呼史勇坐到炕对面的三人布沙发上。叹了一声说:“唉,腰椎间盘老毛病又犯了,起来时疼的腰都展不开……”
“娃娃呢?”史勇心有恻隐,声音缓和地说。
“辉辉在青岛念高职,今年就毕业了。小的在小学念书,待会放学就来吃午饭。”中年男子说起孩子,声音猛然有了几分生气,似乎是被绝望淹没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聊着聊着,史勇终于想起来,户主叫李双太,八年前妻子患肺癌逝世,李双太就一直没缓过劲来。前年大儿子考上高职,内心的那点希望火星又慢慢燃起,可腰椎又不争气,因学因病至今尚未脱贫。
“你这么个样子不容易啊?”史勇听着,眉间皱了起来,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轻地感叹。
“政府已经够好了。儿子上高职争取到了生源地信用助学贷款,享受了“雨露计划”,学费都减免了。这两年村上照顾,给了二类低保。只是我这身体不争气,不能出力打工贴补家用。”李双太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激,眉目间挤在一起的川字慢慢地舒展开来。
“家里这么个破烂样子,庄间人都忙着,你怎么来了?”李双太疑惑地问。
“我是咱们通安村新来的帮扶队长,入户了解情况,看你家门开着来,就进来转一转,你们现在急缺什么,看从哪方面扶持,才能尽快实现脱贫。”史勇站在炕角,拿起笔记本边问边记。
“昨天听人说要来个帮扶队长,没想这么快就来了。我现在最急缺钱,娃的学费是生源地信用助学贷款贷,生活费没处着落;再是我现在叫病给缠住了,吃水要挑也不方便,难题一样接一样……”李双太挠着乱糟糟的头发,看着史勇,想像着有那一沓钱就发到手了。
“钱是我也缺,我估计大家都缺。国家的扶贫政策是要大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依托产业谋发展。等着发钱是过不上好日子的,这种扶贫方式只会养懒汉……”史勇听完,开导李双太说。
絮絮叨叨地聊了会,史勇用笔记本把他的困难和想法记了下来,又问了问有什么切实可行的途径可以帮助他走出贫困,可好象无解。两个孩子正在上学,他又是腰椎病不敢出力干活,养殖又不在行,种植也只种点解决温饱的粮食作物,发展什么适合他走上脱贫之路?
阳春三月的大山里静悄悄,太阳正暖暖地照耀在阳山坡上。对面阴山坳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白雪痕迹,河沟里浅浅流着一湾细流,洇湿了河沟边的泛出白灰碱的土坡。
两面山坡上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忙着运肥施肥、或铺地膜。一块地里集中成十个人,拖拉机闪耀着银色光辉的铁铧犁耕翻开深褐色土地。老远可以看见升腾氤氲的水汽,犁后依次是胸前挂个粪篓施肥、背着喷雾器喷洒杀虫剂的中年汉子。包着红头巾、绿头巾的农村妇女挥舞着铁锨,如银练般的地膜从地东头向西头延伸。
中午到了村上,一进村大门是个四百多平的小花园,花园正中立着一根不锈钢做的旗杆,在太阳下闪着银光,花园边栽有侧柏,只是没修剪长得参差不齐。村部内的场地都已硬化,花园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大门正对面新修成的一排砖混结构新房,房顶是用混凝土浇筑的,房前的走廊用玻璃全包裹着,有大大小小的九间房,设有视频监控室、党建室、扶贫工作室、便民服务室、矛盾纠纷调处室、会议室及党员活动室,里面桌椅、电脑、电化教育设备也一应俱全。左侧一排新建的六间房子木门木窗,刷得干净洁白,分别是厨房、贮藏室及爱心积分超市,左侧一排房子门开在里面,设有农家书屋及警务室等。
正在院里转悠,看到山后公路上顺着水泥路下来个黑色人影,慢慢顺着路走了下来,走近才看是副主任车双录。史勇打了声招呼,随便问起全村各社情况。车双录笑眯眯地从胸前衣服的下衣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史勇,史勇摆摆手,双录就用打火机点燃,舒服地吸了一口烟,指着村部背后的那条盘山路说:“这条路一直通到通渭榜罗,从乡政府后面的九道拐上来,顺第一岘口下坡过沟,对面坡上是新寨村。顺着新民大梁向东走,阴面的第一个山湾里是李家大湾,那儿有六十多户。绕过阴坡山鼻梁,阳面湾子里就是李家坡,那面坡上散住有四十多户。再向东就是通安社。旧社会这儿是个车马店,赶马车的商户赶完集从渭河边的东铺或榜罗过来,晚上要在这儿喂歇脚牲口,取名通安是期望通畅安定。顺着新民大山向东走那个山梁上是李家堡子,你看土山顶上还有土墙夯筑的土堡子。清末民国时土匪烧杀抢掠,山上放哨的看到河州的土匪过来了开始敲锣,一庄子人听见锣响就赶紧往堡子里跑。土堡后面是阴坡社,阳坡这面就是车家屲,一庄子有三十多户都是车姓人家。顺路沿山再向东最远的沙坡社和通渭县相连。这儿的特点就是沿着山梁分散着七个社,土地面积大。包产到户那会地里庄农好,家里劳力多,一年小麦洋芋胡麻要收上万斤。现在种包谷洋芋没效益,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挣钱了,庄子里只剩下老汉婆娘娃娃,老的老不中用、小的小不中用。”
“村上前年就吆喝着引洮河水,断断续续地接了一些户,可接上水的也说水没压力,还时不时的十天半个月地停水。现在从沙坡社到李家大湾社还有一半多村民吃的是窖水,咱们村部还用的是山下拉来的井水放窖里,不过时间稍微长一点还是喝了肚子发胀,百姓吃水更苦啊,拉一车水上来最便宜要六十元,拉水车还嫌远不爱来,要是能接上自来水就好了。”车双录说道,“县上要求今年实现引洮自来水到户全覆盖,前几年这项工程刚刚实施时大家满眼热盼着,只是县上来人看了看地形,说是回去研究就没了消息。今年是不是说到做到,群众很期盼,再不要象往年,下来弄得百姓热呼呼,又不见了音信。这么下去搞工作群众都不相信,说是哄人的。今早我到新民村缠住说了半天,工程队终于答应过几天就过来踏勘线路引水,通安村今年引水有希望了。”
正说得高兴,车双录接了个电话,前山有个矛盾纠纷叫抓紧过去看一下,说完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走进村部,办公室水壶里没水,史队长提着水壶掀起厨房门帘,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又用力推了推,门扇右下脚在水泥地上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极不情愿的开了道缝。进门左手靠墙煤气灶上,摆着个掉了木柄的炒锅,锅面上脏兮兮的还能看见剩下的油渍。案板上积了一层灰,青色蓝色的霉茵斑斑驳驳,案板残留着屋顶掉落的灰皮痕迹。洗菜池的水龙头歪着,一拧就从龙头接缝喷水。地上墙灰渣落得到处都是,抬头一看,白色天花顶上竟然卷起一片片的涂料,斑驳的涂料片间露出水泥的灰色,扑面是一股发霉潮湿的味道。
站在村部小花园前,四周被黄土大山包围着,山连着山、一山高过一山,山外还是山,正中午澄澈的蓝天里飘着丝丝的白云,天空下尽是大大小小的黄土圆山包,群山之间空旷渺远。山与山之间看是相隔不远,站在这山可以看到那山上干活人穿的衣服、干活的动作,可是要走过去,就得下到沟底,绕过几近干涸的河沟,又得费老半天劲才能爬上山。
一个人呆在村部,看着花园里丛生的杂草和破败的地膜,肚子饿得咕咕叫。中午人都没有,哪来的饭?门前不远处有个小商店应该有吃的,史队没心思去。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个白饼,就着热茶水吃了。昨天跟着督查组跑了半天,累得腿酸困发累,索性拉上窗帘,插上电热毯在被窝里睡了一觉。
睡了有十多分钟就醒了,心里有点发慌又不知是什么,可是想想自己还要在这儿不知呆多久,至少要把这段时间要支撑下来才好意思说回么。拉开窗帘,打电话问驻村组长李洁,她和队员郭晓斌今天都在乡上整理低保户资料,没上来。
无聊的在村上正发呆,听见有脚步声,史勇就走出了房门,两个村民正在楼道里东张西望,看见史勇就走了过来,洁白的瓷砖地板上就落下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脚印。
“干部呢?”中间一位戴着草帽、满脸皱纹、留着山羊胡子、穿着蓝黑色衣服的老人问。
“有事在乡上。”史勇答道。
“社长叫我们赶紧过来,说乡上干部叫着要报个申请低保的表。”一起的矮个子中年男人自言自语道,一张口满嘴的黑黄色牙齿。
“那你们打电话问问,郭晓斌他们有事在乡上。”
“哪儿有电话?”
“这儿,”史勇指着便民大厅门口挂着的公示牌,上面有乡村干部的电话。
“1-3-9-……”中年村民听史勇念着电话,一边在自己手机上开始拨号,电话里传来“嘟—嘟—”的拨号声。
“喂,我就是那个李自平,社长叫我到村找你……”打电话的中年男子在电话里大声吼着,嗓音里充满了不自信。
“找我干什么?”电话里传来郭晓斌不耐烦的声音。
“说是申请低保的……”中年男子有点木讷地说
“明天过来吧,今天乡上有事来不了。”郭晓斌说完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郭晓斌是低保专干,申请低保先要写申请,今天他没来,我代办不了,你们明天来吧。”史勇有点遗憾地向他们说,两位农民看着史勇,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土黄色包装的兰州烟,史勇说不要,硬是给他手里塞了一支,口里念叨着说刚从地里过来,还得上屲抓紧铺地膜,今天办不成就明天再来。
太阳慢慢向西倾斜,史勇看着村部发呆,房子簇新可是村部像个空城,各办公室硬件齐全,只是办公的人却就那么几个,房子里静得让人有点发疹。没人、没处吃饭,难怪李爱民死活不来了,这吃饭暂时没想是什么大事情,只是工作怎么开展?总不是就这么推着混日子?今年的六十户二百三十人怎么落实脱贫?“两不愁三保障”怎么去达标,今年市上提出的人均收入超三千八百元的目标怎么去实现?
独居村上的下午感觉过得格外慢,熬到了下午五点多,收拾了随身带的蓝色公文提包走时,忽然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贴有“行政执法”白底蓝字的面包车开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辆白色的本田CRV越野公务车,副所长陈龙、驻村组长李洁、村民政专干郭晓斌从面包车里钻出来,后面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史勇认出来是县社保办的任东来和办公室的一名女干部。陈龙满脸堆笑地陪着任东来进到村办公室,介绍全村低保核查情况。任东来看到史勇,惊异地问道:“史局,你在这干吗?”
“我下来当帮扶工作队队长。”史勇打着招呼说。
“噢,下来当队长,哈哈,升官了,今年这个队长有当头,你攒劲……”任东来酱红的圆脸、前额稀疏头发下滴溜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屑和嘲弄,打着哈哈和陈龙走向民政办公室。
检查组在村书记室坐下,陈龙赶紧敬烟又是插上电炉子,在那小茶缸里撮了点茶叶、烤了个红枣外皮发焦时撕开枣肉放进茶罐、又捏了颗桂圆,给茶壶向茶罐里轻轻地倒上点水,看着那水渐渐淹过了茶罐的三分之二处,戴着厚眼镜的业务员在翻看着蓝色资料盒里的资料,任东来随手拿起本会议资料,瞟了几眼就看着陈龙把炖开的浓厚倒进纸杯子,细如线的暗红茶汁滴在茶杯底的冰糖上,雾气就慢慢蒸腾着四散开来。
查看完了村级资料,任东来说,你们村上有个别低保户的申请资料不全、审议的软件资料内容不规范,提出要加快整改,任东来说问题严重得要天塌下来,陈龙唯唯诺诺地应承着,李洁在笔记本上紧张的记录着,茶喝得差不多后一起上了车。陈龙满口奉承地说任主任,好长时间没学您的好拳了,到哪儿咱们再切蹉切蹉。
临出村部,陈龙车上对史勇喊道:“通知单位帮扶责任人,明天抓紧下来入户走访帮扶户,抓紧制订帮扶计划和“一户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