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蓝天白云在高高耸立新民大山山腹青玉米地里,身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们挥动镰刀刈割玉米秸杆、扛起青贮玉米杆抓紧装运,合作社里粉碎机鸣叫着喷出绿色流汁,陇中秋收图跃然于黄土高原间。家住车家屲的车绪娃看着眼前美景,心里却焦灼成一团乱麻。几天前他到地里看玉米的长势,盘算着把这青玉米干脆收割了交到山后的新寨村养殖合作社,一亩六千斤,一斤一毛五,公路边的十亩就有九千元,两口子忙碌半个月,刨去油费至少能有八千多元的收入,绪娃边走边想着,没想一脚踩进冲开的窟窿,再站起来脚疼得走不动,到卫生院拍片大夫看了,说骨头无大碍,就是脚筋蹦裂了,在家老老实实缓着,要是再劳累伤了骨,就成做手术的了,伤筋动骨至少得缓一百天。
麻绳偏在细处断,现在水分最足时不收割着交了,再过上一个多月,玉米秸杆到时干了,水分不足影响收入,合作社也不想收了。车绪娃在家里坐卧不宁,算一算雇人过来那点收入可还不够雇工费,自己又不能下地干活,眼看着娃的生活费有处着落了,现在又没了希望,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史勇在入户时了解到车绪娃的难处,他与村书记吉巧珍沟通了一下。吉巧珍在村子的群里发了条信息:“车续娃的脚受伤,家里的青包谷没人收,大后天有雨,顾得上的明天有车的出车、没车的出力。”
一清早,呼啦啦十辆三轮拖拉机清脆的“通通通”的马达声打破了寂静的大山,身穿红色志愿服、头戴志愿者帽子的十多个农村妇女在驻村帮扶工作队的带领下涌进车绪娃家的青玉米地,三人一组,两人一伙地挥起镰刀割青玉米、转运、装车,大家在说笑间忙碌,不一会儿青玉米就盖满了车厢。冒着蓝烟的三轮车,伴着一阵清脆的“突突突”声音离开田地,一辆辆装满玉米的三轮车缓慢的驰出农田后,沿着弯延的山乡水泥路奔向养殖合作社,带回来了一张张百元红色大钞。在村民们忙碌而又和谐地谈笑间,令车绪娃发愁的十亩青玉米不用一天就收割交售到了合作社,傍晚时车绪娃的婆娘叫大家到家里吃饭,一群帮忙的早已散开打着招呼各回各家了。
深秋时牛毛细雨漫天扯着朦胧了天地。周六天刚放亮,史勇就拉着队员往村上赶。乡上通知,今天县政府郑德铭县长带队,全县各乡镇的乡镇长来村上观摩通安村苹果园建设。
细雨中的苹果园像极了江南水乡的女子,文静而又色彩斑斓。苍绿繁茂的枝桠间挂满了苹果,苹果第一层袋子已经剥去、第二层纸袋显出果实硕大的体型。几天来乡镇领导、村帮扶队和村两委干部就已经全面清理路上垃圾,精心准备汇报材料,快中午时还没见车队的身影。
“今天是不是不来了?消息不准?”村副主任车双录自言自语地说。
“刚打电话问了,早上考察完通渭的苹果产业,中午吃了饭就过来了。”陈龙以百事通的口吻说。“现在大家休息,下午一点准时集合。”
下午两点,观摩团的车队在渭榜公路上缓缓驶过来,沿着新硬化的产业路,到村查看苹果产业发展情况,郑县长右手握着一个刚摘了袋子、果型硕大的烟富8号早熟苹果一路上边走边品尝,说:“嗯,这个苹果长滴好,果大汁甜,这一个我够我一顿晚餐。”
十月份从乡上传来好消息,新民大山列入全县黄河流域治理两千亩退耕还林设项目发展示范建带,明年县上投资栽植优质苹果苗,村民对退耕地内苗木进行管护,五年内每亩补助一千两百元,并且派驻技术员蹲点开展技术服务,通安村涉及到的退耕还林面积有五百多亩,到时连片面积将达到1000亩左右。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晚秋,山村周围树叶发黄发红,一阵秋风吹过,漫天卷起黄叶雨,山坡上的绿草在极致的生机后开始变得枯萎。苹果园主尤治国迎来了丰收季,相比于去年,他的苹果产量达到了三十万斤,良种出良果,当摘去包在外面的纸皮,苹果白嫩得如小姑娘的手。
“尤老板,你的这苹果不仅吃起来好,这品相现在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史勇看着低矮的苹果树间,被沉甸甸的苹果压弯的枝条说。
“做什么事情,也要天时地利人和,通安苹果地处世界公认的最佳苹果生产带神奇的北纬三十五度的地理带。东阳乡海拔高、降雨少、气候干旱,这在以前种小麦、土豆都不占优势,可这儿疏松肥沃的土质里富含有机质,昼夜温差大,无霜期短,光照充足的特点,却格外适合烟富系列苹果的生长……”尤治国一提到自己的丰收,就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天时地利有了,总得要人和嘛。”
“那是肯定,苹果园前后都五年了,从最初的流转土地,到雇用工人种植栽培,年年追加有机肥,再到想办法焊接上水管道最初几年春季一干旱就抓紧浇灌,冬春要请土专家修剪,不仅我们老两口吃住在山上,娃他叔、他舅都叫到山上帮忙,必要时还得就地雇二十名工人,这光一年雇人的工钱就要二十多万,现在终于挂果了,你看,苹果切开里面糖分多高,是正儿八经的冰糖心。”
“看起来确实不错,今年销路怎么样?”
“去年给周边的市场供了下,再是县内有打听着开私家车来采购,就卖得差不多了。唯一的就是价钱上不去,没有品牌,吃了的都说好,今年想着在北上广能打开销路就好了。”
“往一线城市销售,可以考虑着试试网上直播,找个网红在抖音、快手上做做销售。我也给咱们的县内各星级酒店推荐一下,看能不能采购一些。现在这么多苹果下来,存贮有困难吗?”史勇想了想说。
“现在有意向能销售八万斤,我们租用了通安村新建的八十平气调库,估计就放下了,要是放不下,到时把邻村中川村的那个气调库也租用了,一年租金就要八千元。”
“气调库租金可以算做村上的集体收入,再加上今年村上春季点种的三十亩草高粱,村上年集体经济收入可以达到三万多,虽不多,至少可以贴补买一些村公益性岗位人员的打扫用具。”史勇算着收入,谋划着怎么才能壮大村集体经济。很多产业项目随着脱贫攻坚的结束已经过去,而种植款冬花、黄芩等中药材能有效增加村民的收入,只是如何盘活村上现有的资产,增加村集体经济收入却是个新课题。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史勇看是个陌生号码,想了想还是接通了电话。
“史队长,你在哪,我家邻居李长材家老两口不让我家修房子,把我们这面打地基的匠人挡住两天了,现在要打起来了,你在哪?”史勇心里一紧,忙问道:“怎么回事,有没有流血冲突?”
“暂时没有,您在哪,我开车过来接您,你给咱们调解一下,我在新疆专门请假下来修房子,现在叫地埂纠纷挡住,现在两边老人各说各有理,这么僵持下去我也撑不住等啊。村里都说你威信高,我请您过来出面给两家说一说……”
史勇想了想,说他自己驾车就过去了,又问村上综治专干丁小兵在哪,正好在村部,就过去顺路把丁小兵接上,驱车前往李家堡子。
史勇和丁小兵查看了现场,事情并不复杂,李长材家菜园子邻着车宝生家的后房檐,车宝生又在自家门口边开了两个窑洞分别放牲口的饲料和冬天烧炕的材草等燃料,以前两家相邻相安无事,只是宝生家用了二十多年的窑洞年久因雨、老鼠打洞,上面李长材家的老麦场一角塌陷.今年秋天雨水多,车宝生家的主房受潮,房里的土墙皮掉块,车宝生在新疆上班,就请假下来想着把家里老人住的这旧房子翻修了,没想房子推倒,房子地基已经打好了,要往上砌砖时李长材老人挡住了,说他家麦场车宝生在下面挖窑塌陷的事情怎么处理?
车宝生见史勇他们进来,象看着救星一般的又是递烟、又是开啤酒。史勇看了看现场,问了问具体情况,又到那窑洞边瞅了瞅,确实是废弃几年的旧窑洞,里面脏乱不堪。从车宝生家出来,史勇给车宝生说你们别过来,我们到李长材家过去看一下,到调解时候再叫你们。
“李长材的儿子在城里干吗?”史勇问李家堡子的李社长。
“儿子好象在水利局上班,每次都是开车来,我听说前年儿子要接两个老人到城里享清福,老人嫌不自由去了一段时间就再没去,现在就那两个老人在家里住着来,时不时看儿子开车来一圈。”
“那车宝生家现在谁住着呢?”
“车宝生也是老两口子,宝生的儿子小勇在新疆搞装修,听说现在在承包装修工程,过年来时开的车听人说要上百万,这两家家庭情况都不错,就是老人不想出去享清福,都窝在家里,为个老窑洞天天吵,人老了还脾气强,社上村上的几次了都劝不动。”
沿着主干道拐进弯曲的小巷,左拐右曲间到了李长材家,红色的铁门虚掩着,进门左手的菜园子角砖砌的墙才砌到一半停了工,走过菜园子,一个两扇雕着花的、用亮油漆得明亮的木门半开着,进门迎面是修得整齐的一大两小的正厅房,右侧是厨房,左面又是两间房子。说话间,左侧上房的门帘掀起,就看一位七十多的老大娘头上盖着黑色头巾、弓着腰慢慢挪了出来,史勇看了看想起来,就迎了上去。
“李家婶,您好吗?”
“你是,啊呀,快到屋里坐,老头子,你看这就是那次我差点晕倒在路上,用小车把我拉到庄头子的那个好人啊。”老人认出是史勇,高兴地向房里喊道。
老大娘热情地把史勇让进了左面厢房里,房里右手一个两米见房的土炕,已经点上了热炕,房子里有股淡淡柴草燃烧的清香味,炕上盘腿坐着个老人,灰白短头发,额头上的皱纹如层层的梯田密密叠折在一起,枣核一样红脸略显瘦削,扫帚眉毛下一双浊眼闪着亮光,上嘴唇、鬓角伸长到下巴的灰白色络腮胡竟然有半尺长,精神盎然。
“李大伯,您这胡子真是好看,难得啊。”史勇看着胡子有点发痴地说。
“是吗?”老人冰冷的脸上稍微有了点生气,习惯地用右手从下巴捋着胡子到发梢。“你就是那个去年最热天里,送我家这老婆子到庄子里的史队长?”
“那天是乡上开完会,我正巧碰上顺了段路,我都差点忘了,没想大婶还记得这么牢?”
“到炕上坐,那天老婆子回来说今天碰到个好人,我还想着哪天要感谢你。”
“没有,没有,只是顺路,你看你们说的。”史勇摆摆手,叫大家分别坐在门边的三人沙发上,又找了几个小凳子才坐下,房子里竟然满满当当。
“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李长材老人看着史勇问道。
“今天车宝生家的小勇给我打电话,说你们两家因为园子边的地纠纷吵起来了,叫过来看一看。我们刚在车宝生家那面看了,情况知道了一点,过来看看你们现在有什么要求?”
“车宝生家要修房子,把个地基扎在我家园子端底下,这以后下雨了走水怎么走,把房顶的雨水都排到我这园子里?”李长材说着语气又有点冰。
“是吗,那咱们过去看看,情况究竟怎么个?”
“走,我带你们看看。”李长材老人说着,就下了炕,穿上黑布鞋带着大家到菜园子,指着车宝生家修起的房子根基紧靠着地埂,这一下雨确实水就流到菜园里,碰到暴雨水从墙基泡进去会影响到住户安全。
“老李,宝生那面房子已经起来了,你这总不是叫人家拆了重盖?”丁小兵硬声硬气地对着老人说道。
“那我不管,当初修的时候也没问我,工匠也没说要占人家的地方,他们把我的麦场左角下面挖成堆杂物的窑,现在都塌陷下去了,他们怎么也不闻不问?”
“您说的有道理,现在成这样,咱们得商量着想办法解决问题,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情。我把下面老人叫上来,咱们一起商量调解了可以吗?”史勇征求李长材的意见,同意后叫车宝生上来。
不一会儿车宝生老人和儿子车小勇走了上来,史勇打发车小勇下去干他的活去,两家老人坐一起他们调解这起纠纷。
“老人家,你在下面修房子,怎么把个地基就分厘不让地建在紧地埂子上,你说你今房后排水怎么走,再房基边到时怎么做护坡?”丁小兵看着车宝生老人进来,刚在房屋台阶上坐下,就劈头问道。
“半个多月前天热我头晕,在城里医院里住了几天院。小勇赶工期就把地基挖开,底基浇灌出来了,土也回填了,房子已经修得快封顶了,才发现当初把房底基建得太靠近地埂了,现在我也看着麻烦,后房檐的水我们就想办法用落水管转到前面排出去,现在就房屋边的护坡不好做……”
“你这个老汉,一点也不象话,现在打护坡不是要点人家的地方,你说你要打多宽的护坡。”郭晓斌不失时机地训斥道。
“二十公分就可以了,主要是防着夏天雨水多时别灌进房后墙。”车宝生老人充满期待地对郭晓斌说。
“一点也不让,凭啥我要把我家园子地要白让给他?”李长材老人语气中带着倔强。
现场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响声。
“老头子,你这是啥,有事情慢慢说,你看这么多人在,你怎么给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家都在呢么。”李大娘对着倔老头喊叫道。
李长材用眼神严厉的盯了老伴一眼,脸上不自然地动了动。
“李叔,大家今天来,是来商量着解决问题的,你看房子都已经快修起来了,总不是拆了着又重新修的,你说怎么才能解决?”村党支部书记吉巧珍微笑着问。
“我不管,他当初修的时候怎么不想周全,现在要打护坡才想起来,一把年纪活给啥活了?”
“你个老李,怎么这么说话呢……”郭晓斌瓮声瓮气地说。
……
李长材寸步不让,光说车宝生在他家麦场下面挖窑,现在弄得场快塌了,车宝生老人也是沉默不语,口里嘟哝着,我不在下面挖窑到哪儿堆放杂物,以前能成的事现在怎么不成了?大家东一句、西一句的东拉西扯,调解陷入了僵局。
史勇看大家口舌也费得差不多了,再这么耗下去还是“豆腐三碗,三碗豆腐”的囫囵话,就抢过话头问道。“李老,车老,我听说你们的儿子都干得挺阔的,怎么不想着随儿子一起去城市里享清福?”
“唉,儿子在城里的楼房干净明亮。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一早上醒得早,还喜欢喝个茶,一天喜欢到外面转转,习惯不一样,和他们一起憋得慌。儿子有孝心,我们也高兴,可是生活习惯不一样,和儿子一家生活不自在,不如在这院子里畅亮。”李长材老人想起城时的楼房说。
“就是,坐楼房安的钢门钢窗,简直象坐楼房。”车宝生也有点感触地说。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相传清康熙年间出了位宰相叫张英,一天收到来自家乡安徽省桐城市的书信,原来张英的府第与吴姓相邻,吴姓盖房欲占张家隙地,双方发生纠纷,告到县衙。因两家都是高官望族,县官欲偏袒相府,但又难以定夺,连称凭相爷作主。相府家人于是拿了家书,骑着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千里马,驰书送到京都,张英阅罢,立即批了首诗寄回,诗曰:“一张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英家人看了诗,自惭旋即拆让三尺,吴姓深为感动,也连让出三尺。于是,便形成了一条六尺宽的巷道,如今那儿成了个供大家免费参观的3A级景区。”
李长材、车宝生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后又相继低下了头。
“李老、车老,您两老都到了土埋到脖子的年龄,应该是随心所欲却又不超出规矩时候了。孙子都大了,如今为个地埂的那点点事你们互不相让,这让庄里人怎么看?你们儿子又不是没处去,都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子,你说你们现在相互杠着是什么意思,叫大家都看笑话。再说了,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你们百年之后儿子们住不住都不一定,为了那区区的二十公分土地这么天天吵值得吗?如果有点流血冲突,以后两家小的结下仇,这是你们两个老的希望看到的结果?”
一番话下来,两位还梗着脖子如斗鸡般的老人都低下了头,猛然有种顿悟。
“史队长说得有道理,算了,你要打护坡就打去,我也不计较了,权当送给你了,别再给儿子丢人了,别叫庄里人看笑话。”李长材红着脸,朗声说道,大度地挥了挥手。
“老哥,是我考虑得不周,小勇才干了这么个蠢事,前面多有冒犯,你说吧,打护坡占用的地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补上。”车宝生老人诚恳地问道。
“什么钱不钱的,算了。”
“不行,还是掏点钱我才安心。”
“算了,都是邻里邻居的,咱们两个再过几年,还不一定谁先走,为这一口闲气有什么意思?”
“这样吧,老哥,这几天我叫小勇找个铲车将那两个窑洞用土填了,到时再借个夯机把你的场夯平了,这多少年了,你也不说一声,没想你的场塌陷滴这么不平的。”
“没事,你看小勇顾得上就填一下,我老了,做不动了,儿子在城里上班是来一圈就走,还是生咱养咱过了一辈子的这个家里好啊。”李长材老人说着,诚挚地伸出手,车宝生紧紧握住,两家终于冰释前嫌。
“你们两个老汉,过来到调解书上签个字,就这么点事嘛,看你们刚才的样子。”郭晓斌口里叨着支烟,拿出刚写成的调解书,找笔找印泥准备叫两个老人看完调解书就签字盖章。他心里盘算着,今天又调解成功一起,今年全村的调解任务马上就能完成了,五十元补助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