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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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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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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连载

序言

历史的巨浪裹挟每个人一往无前。

历史的车轮碾过,每个人的足迹都会留下印痕,就像风吹过,都会留下哨音。在历史里,每个人都在苦苦寻觅属于自己生活的乐章。在历史里,每个人也都能寻觅到自己活生生的影子。

百年沧桑,百年巨变,从民国,到现代,一代又一代,生活在皖北平原上的人们,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创造着属于他们的历史,改变着皖北平原的面貌,让这片厚重的英雄土地焕发出勃勃生机。通过对几代人生产生活的描写,抒写淮北平原上人们勤劳质朴、坚韧不屈,与命运积极抗争的精神。

大平原(上)

文/郜芬

雪葬

一九一八年的冬,特别的冷,特别的长,白毛大雪飘了整整三天,西北风一直吹着。皖北平原上,一间低矮的毛草屋里,昏暗的灯光飘飘忽忽映在雪地上。屋里的人手忙脚乱。产婆头捂在被子下面,急切地说:使劲,使劲,快出来了,快出来了。产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身边有人影晃动,有嗡嗡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她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但眼睛怎么也不听话,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想听听说的什么,可怎么努力,她也听不到。只是她感觉身体还有些疼痛,她好像想起来了,想起来她正在生产,她感觉她的肚子还是鼓鼓的,她想,她的孩子应该还是没有出来,她想她不能让孩子随她一起走,她得努力,一定努力,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拼尽全部力气,努力生产。一声啼哭,与风声雪哨一起划过。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带着母体的血水与温度,呱呱坠地。

产妇想看看她的孩子,想抚摸一下孩子的身体和小脸。但是,她抬不起眼皮,睁不开眼睛。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她感觉和孩子越来越远,就要离开孩子和家人了。

产婆不时把捂在被子里的头抬起来,恐慌地吩咐着地上手足无措的年轻男子:快快快,快拿毛巾,拿毛巾,快堵住,堵住,快不行了……殷红的鲜血顺着木床向下流淌,被子、床单已被鲜血浸透。产妇越来越惨白,似乎把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

终于,产妇没有了任何动静,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身上没有一丝血色。殷红的血还在滴滴答答从床上向下流。

年轻男子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脸因痛苦变得扭曲,喉头呜咽着,泪水从脸上簌簌滑落。男子呜咽着说:“宝华,你走了,我可咋办,我咋活啊”男子把头埋在妻子胸前,身体随意抽泣不停地抽搐着。产婆眼里含着泪,轻抚着男子的背说“宏志,别哭了,宝华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哭不回来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还要好好过,孩子还要人领啊,孩子已经没有娘了,你可不能再有个什么岔子啊”白宏志哭得更厉害了,终于再也不能控制住,放声嚎啕起来。

产婆一手抱着襁褓里的婴孩,一手抹着眼泪。

于宏志慢慢停止了哭声,他缓缓抬起头,从产婆手里接过婴孩,他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着对产婆说:“婶子,你也歇歇吧,从昨天一大早熬到现在,你也够辛苦的了。”产婆说:“我没事,你能好好的就行了”。产婆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于宏志。产婆打来热水,把粗布毛巾拧干,起身要给宝华擦拭,一阵眩晕,让她身体跟着摇晃几下,于宏志连忙扶住产婆,说:“婶子,你咋了?”产婆说:“没事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可能起得太猛了。”于宏志说:“婶子,你坐下来歇歇吧,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这都两天了,您一直在这熬着,身体也吃不消啊。”产婆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歇一会就好了。”白宏志说:“您歇着吧,我给您弄点吃的。”产婆说:“不用费劲,我坐一会就行了。你赶紧看怎么给宝华清洗一下吧。”于宏志说:“我先给您弄点吃的,一会我再给宝华清洗,她身上脏的,一时半会也清洗不好,等我给您弄点吃的,我再好好给她洗。”产婆说:“不用不用,我不饿!”于宏志说:“那怎么行呢婶子,您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熬了两天了,别把身体熬坏了。”产婆说:“我没能给宝华接生好,这么年纪轻轻就没了,我对不起你啊!”说着用手抹了把眼泪。于宏志说:“婶子,您这说哪里话呢?您尽力了,是宝华命不好,没能熬过这一关!”

于宏志把婴孩放在产婆怀里,到灶边升起火。灶膛里的火跳跳跃跃,中间是金色的火焰,火焰的外围泛着蓝盈盈的光。屋子里因火焰的跳动,显得多了一丝温暖,也因火焰的跳动,和那一圈蓝盈盈的光,多了几分悲凉。白宏志烧开了水,在小半碗白面里倒入水,用筷子用力搅拌,把面搅拌成疙瘩。锅里的水开了,冒着腾腾热气,他一边用筷子搅着,一边把面疙瘩陆续倒入水中。他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那是仅有的一个鸡蛋,他把鸡蛋打开,整个卧在汤水中。

于宏志把面疙瘩盛出来,端到产婆面前,产婆看着卧在面疙瘩上面的白花花的鸡蛋,说什么也不愿意吃。产婆说:“宏志啊,你给我老婆子吃这干啥啊,我吃了就是浪费,你留着,等过段时间给孩子吃。”宏志说:“婶子,您一定要吃,您这么大年纪,熬这么长时间,您不吃,我心里过意不去!”产婆说:“我不能吃,我没脸吃,我没能保住宝华,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宝华。”于宏志说:“婶子,您说哪里话啊,您已经尽力了,是宝华命不好。您要不吃,我就一直端着在您面前。”产婆拗不过于宏志,从于宏志手里接过面疙瘩,眼里含着泪,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咽着。

产婆吃完了面疙瘩,于宏志接过碗,放到灶间。他把婴孩放在床上一个干净点的地方,对产婆说:“婶子,我送您回去吧,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产婆说:“你在家好好照看宝华和孩子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于宏志说:“那怎么行,外面下这么大雪,风又大,路又滑,您这么大年纪,我怎么放心让您自己回去。”产婆说:“没事的,又不远,我自己能回。”于宏志说:“说什么我也得送您回去。”说着,他扶着产婆向门外走。他环顾下四周,想给产婆带点什么,可家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能给产婆。他心怀愧疚地对产婆说:“婶子,您忙了两天了,家里啥也没有,啥也不能给您!”产婆说:“傻孩子,说啥呢,婶子啥也不要你的,你好好的带娃就行了。”

西北风还在打着呼啸刮着,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随着风打着漩,打在人的脸上,划得生疼。大雪映照得世界一片惨白,偶有几声犬吠,也在风雪声中显得力不从心。覆盖了村庄,茅草屋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像一个个白色的坟包。远处的田野,泛着蓝盈莹白花花的光,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悲凉死寂的气息,就像于宏志的心情一样,让他感觉彻头彻尾的冷。

于宏志搀扶着产婆走在雪地上。雪已没过膝盖。一不小心踩在坑里,就要没过大腿。好在离产婆家不远,于宏志搀扶着产婆,把产婆送到她家门口。产婆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让着于宏志进屋暖和一下,于宏志说:“婶子,您进屋歇着吧,我就不进去了,我还要回去照看宝华和孩子呢”产婆说:“那你小心,我就不送你了,你快回吧。”

于宏志从产婆家回来,快到家门口时,他的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在寒风中结成了冰。他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几乎不能支撑住身体,他感觉心被掏空了一样难受,几乎就要倒下去了。婴孩的啼哭唤醒了他,他摇摇晃晃地摸进屋里。宝华依然面无血色静静地躺着。他打来热水,用毛巾仔细地给宝华擦洗着。他先给宝华洗着头发。宝华的头发又黑又亮,柔柔软软,他在手里清洗着抚摸着,像从前宝华活着时,他给她洗头发一样。每当那时,宝华都会甩着黑黑软软油油亮亮的头发蹭着他的脸,他也非常享受那些发丝的柔软。只是现在,这些发丝再也不能自己甩动起来,他也再也听不到宝华温婉清亮的笑声了。他把宝华的头发捧在手心里,整个头埋在头发里,他又浑身抽动,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过一阵,他又抬起头来,把毛巾洗净拧干,又给宝华擦拭着脸、身子。他每一处都擦得很认真很仔细。他一边擦一边说:“宝华,你最爱干净,我给你擦得干干净净,你到那边,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他给宝华浑身上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直到宝华姣好的脸庞在昏黄微弱的灯光下,再次微微泛着温和的光。他给宝华换了干净的床单和单薄的被子,那是他们家里仅有的床单和被子。他又把她散乱的秀发编成了两个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又给她换上补了很多块补丁,但干净整洁的衣服,他又给宝华换上了一双黑绒布面的布底鞋,那是宝华大着肚子,熬着夜一针一线做的,平时不舍得穿,她说要等孩子生下来再穿,她要收拾得齐齐整整迎接他们的孩子。于宏志给宝华穿着鞋,他的泪水又不自觉地向下滑落。他一边穿,一边说:“宝华,你爱美,是个利索人,今天我要把你收拾得齐齐整整地走。这双鞋子你平时不舍得穿,咱们娃出生了,你今天可以穿上了,穿上让我们爷俩好好瞅瞅,给你把把关,看是不是合脚,好不好看。”给宝华收拾停当,他又把婴孩抱来,放到宝华的枕边,他的嘴凑到宝华的手上,轻柔地亲吻着,双手轻轻抚摸着宝华的脸,嘴里喃喃着:“宝华,你看看咱们的儿子多胖,多好看,像你,长大一定是个帅小伙。你安安心心好好睡吧,再也不要受苦受累受穷了,我一定把儿子好好养大,等他大了,我带着他给你送好吃的,你不是喜欢吃镇上老李家的蜜饯果子吗,我们多给你买点,多给你送点,你说吃了蜜饯果子嘴就更甜了,再苦的日子都像蜜一样,见人就问好,逢人就开口笑,喊得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也像吃了蜜饯果子一样心甜。再送你好看的衣服,跟着我没穿过好衣服,白瞎了你长得那么好看,以后我们爷俩多给你送好看的衣服,让你天天打扮得像咱家的芦花鸡那么好看。再给你多送点钱,你自己想买啥就买,别像活着时,啥都舍不得买。”灯火昏昏暗暗地忽闪着,于宏志跪在床前,嘟嘟囔囔说着,上下摩挲着,生怕弄疼了宝华。

雪后初晴,寒气逼人,远处的田野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把一切的污秽都压在下面,世界一下子变得纯净洁白。不管雪融化后大地是多么泥泞不堪,污秽遍地,至少在白雪覆盖下,大地是洁净纯白的。有短暂的洁净纯白,也会让人感觉世界的清新与美好。太阳摇摇晃晃升了起来,清冷的金光洒向大地,照在茫茫雪原上,在雪原上反射出万丈光芒,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剑,直刺向雪地平原。白的发亮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清冷的金色、蓝盈盈亮色的光。白雪覆盖下的茅草屋像像一顶顶大蘑菇,圆润光滑,蘑菇上升起了袅袅炊烟,白色的烟雾升腾到半空,弥散,飘远,变淡。偶尔茅草屋内传来孩童嬉戏打闹的欢笑声,女人烧火做饭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和男人偶尔一两句呵斥声。这本来该是个充满童话色彩的清晨,美丽的雪景,烟火的人生,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可是,于宏志一点也感觉不到世间的美好,茫茫白雪,只让他感觉无从安放灵魂的孤寂,邻居家传来的声声嬉笑打闹,更让他觉得孤单凄凉。美丽的景色,是需要有美好的心情,才能更好地享受欣赏,没有美好的心情,再美丽的景色,也只不过是一片凄凄然然的空旷。宝华活着时,那怕一个眼神,一句玩笑,都是美美哒,甜蜜的。灶膛里的火也都显得更加温暖灿烂。可是现在,宝华没了,眼前童话般的美景,对于宏志来说,就是巨大的想要吞噬他的幕布,他觉得胸口有石头压着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于宏志转身回到屋里,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宝华,他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宝华已没了任何温度,冰冷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僵硬。于宏志走到床前,再次跪倒在宝华面前,他又抚摸着宝华的脸,那张平日里笑魇如花的好看的脸,此时已变得冰冷,又有些僵硬。他含着泪说:“宝华,你不能老是睡在这里,睡在这里会冷的,会把你冻坏的。我们走吧,我要把送走了,要送你上路了。”他抹了把眼泪,用床单和被子把宝华包裹好,又把宝华身下的破旧席子连同床单和被子,把宝华卷起来。他走到院里,找来两根木头,用麻绳在木头上攀缠环绕,把两根木头固定好,做了一个简易的爬犁。他把爬犁拉进屋里,小心翼翼地把宝华从床上抱下来,安安稳稳地放在爬犁上,他又把婴孩抱起来,小心地放在宝华的身边。他把单薄的床单和被子裹了又裹,掖了又掖,尽量让床单和被子把宝华裹得严实点。做好了这一切,他感觉风已经不能钻被卷,冬不了宝华和孩子了,他才把麻绳套在肩上,双手扶着木把,对着沉沉熟睡的婴孩说:“儿子,咱们走了,咱们去送你娘了。”

雪没过大腿,于宏志一只脚踩下去,雪地陷下去深深的坑。他的腿也完全陷进了雪地里。他慢慢地抬起脚步,再把另一只脚踩进雪地里。雪随着风他的脚步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他吃力地拉着木爬犁向前拖去,雪地上留下两溜深深的印痕和他歪歪扭扭的深深的足印。

有人打开房门,倾倒盆里的脏水,看到于宏志艰难地在雪地上爬行,默默地走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五个壮汉推着木爬犁,在雪地上滑行。

于宏志和众人一起把宝华拉到村口的河边上。这条河村人们都习惯叫它叫白洋河,东西走向,是淮河支流,发源于县境白沙乡潘家西,经宿州市、怀远县,至固镇县与浍河汇流,再经香涧湖、漴潼河流入洪泽湖。

白洋河河面宽阔,水草丰盛,水美鱼肥。两岸的野芦苇春天茂茂蜜蜜地生发,像邻家的野小子,直直长长,又坚坚韧韧,风吹不倒,雨打不垮。到了秋天,又开满芦花,像姑娘的花裙子,飘飘荡荡,妆点了河的两岸。河边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粉的蓝的黄的白的,一年四季,开个不停。宝华平时最爱到河边洗衣服,淘粮食。在河边,她总是一边哼着地方小曲,一边用荷藕一样的手臂划拉着清水,在青石上揉搓衣服。天热时,就把裤管高高挽起,赤脚站在水里。虽然一双小脚,可她在青石板上稳稳站住,不时和啄脚的小鱼嬉闹。看到有人来了,赶紧上岸,放下裤脚,生怕别人看见,和人热情响亮地打着招呼,又忙埋下头,忙活着手里的活计,手虽然没有停止劳作,可在水里的清凉还贯穿着心底,人也更加清爽许多,不自觉地抿嘴偷笑。衣服在清澈的河水里铺展开来,像开放的花瓣,在水面上飘飘荡荡。

于宏志从爬犁上拿出铁锹,把厚厚的积雪铲开,他一锹刨下去,土地冻得钢钢的,根本刨不动,他又拿出来镢头,抡起膀子,在地上撅了起来。虎口震烈了,流出鲜红的血,他顾不上这些,只是埋头凿着硬土。几个壮汉要帮忙,他一声不吭,推开了他们。土坑刨好了,婴孩在宝华的身边还在熟睡,于宏志把孩子抱起来,小心地裹在自己胸前棉衣里。他和几个壮汉一起抬着宝华,把宝华放到土坑里。又一锨一锨铲土把坑填上。一会就堆起一个坟丘。于宏志招呼着几个帮忙的壮汉,让他们回家歇着,他要自己在坟前呆会,他要再陪陪宝华。他燃起一堆纸钱,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他的心仿佛耗干了般,只是呆愣愣地跪在坟前。他拨拉着纸钱,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宝华,你在这里好好安睡吧,你喜欢美丽的风景,这里清净美丽,从今后就不要再劳作辛苦了。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把咱们的孩子带大的。”婴孩好像听懂了宏志的话,在宏志怀里扭动起来。宏志拍拍孩子,说:“儿子,咱们走吧,让你娘安安静静在这睡觉吧!”婴孩好像听懂了宏志的话,又使劲扭动着身体。宏志站起身,拿起铁锹、镢头,放到爬犁上,他拉起爬犁,调头向家走去。婴孩好像懂得了宏志的意图,在离开坟丘的时候,突然哇哇哭了起来。婴孩的哭声清响凄厉,在空旷的雪原上弥漫扩散,久久回荡。

宝华独自躺在了冰天雪地里,宏志拉着爬犁往家的方向走去,那个黑色的坟丘在茫茫雪原上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再最后,淹没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和雪地化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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