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英子潜心享受着贵祥的宠爱、照护时,淮海战役的炮声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打响了……
淮北平原幅员广阔,地势平坦,四通八达——
这里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没有山区的山洪泥石流,没有滨海的强烈台风,没有荒漠戈壁的飞沙走石,没有白色雪域的冰天寒冷……
这里是适宜人类生存繁衍的地方,是丢点种子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地方——
这里是老庄文化的发祥地,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的人民勤劳、纯朴、敦厚、善良,又不失豪爽、粗粝、彪悍——
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义”就发生在这片土地上——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揭开了秦末农民起义的序幕,给强秦以沉重的打击……
淮海战役就在这片土地上打响……淮海战役于1948年11月6日开始——11月16日中共中央军委决定组成淮海战役总前委,统筹华东、中原区事宜,邓小平同志为总前委书记。
淮海战役总前委成立后,中原野战军指挥部驻地临涣文昌宫(今安徽省濉溪县临涣镇),成为淮海战役总前委驻地。
1948年11月23日,为便于指挥围歼黄维兵团的作战,淮海战役总前委移驻临涣以东15华里、浍河北岸的小李家村(今安徽省濉溪县韩村镇淮海村)。
当淮海战役前委总指挥在皖北平原这个普通的、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和国民党军团作战时,这片土地上英雄的人民,也肩拉人扛、牵牛赶马、推着小推车、冒着炮火,穿过枪林弹雨,把枪炮弹药、医疗用品、生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
贵祥因马车赶得好,头脑灵活,人又实在能干,被推选为支前救护队队长——
当贵祥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英子时,英子迟疑了一下,说:“俺知道——这是大事情!咱村里人都上前线嘞。俺们妇女也组成支前救护队了,俺也是队员嘞——”
贵祥听了,惊疑地打量着英子:“你啥时候参加的救护队?”
“就晌午头来,咱姑是妇女救护队长,俺是救护队员——俺怕你担心,没敢给你说!”
贵祥说:“咱姑也参加救护队了?还是队长?”
英子说:“可不嘛!咱姑思想先进,有胆量,又能干!想当年咱大(爸)被土匪害死时,没人敢去给咱大(爸)收尸,还是咱姑去给咱大(爸)收的尸嘞!俺们妇女觉得咱们全村就只有咱姑能领头当妇女队长,俺们都选她嘞!”
贵祥听了,有点喜忧参半,又有点无可奈何——这两个最亲近的女人,都参加了支前救护队,以后得有多少辛苦劳累,多少危险等着她们啊!
不过,贵祥对她们的选择还是支持的——在这样的境况下,军队为老百姓打天下,老百姓能为军队做一点事,出一把力,谁不去做呢?贵祥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贵祥想了想说:“救护队事情多,又危险,你才怀了孕,可要当心啊!”
英子说:“没事,俺又不去前线,在家里帮着做些做鞋、蒸馍、照顾伤员这样的小事,累不着!”
贵祥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拗不过英子——再说支前是国家的大事情,等到全国解放了,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能在这样的大时代、大事件中,为国家做点事情,也是普通老百姓人生中很自豪的经历!不尽自己的一份力,会有遗憾的……
英子想去为国家做点事情,那就让她去做吧——不让她去做,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倒是英子很担心贵祥——贵祥担任救护队队长,是要上前线的,前线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
英子不敢想,她迟疑了一会,又坚定地说:“俺支持你!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放心去!”
贵祥说:“你刚有了身孕,俺去了,没人照顾你了——”
英子说:“俺又不是啥千金大小姐,不用你照顾,俺能照顾好自己!你把自己照护好就管(行)了,上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枪子可是不长眼睛嘞!”
贵祥握着英子的手说:“没事,俺注意着嘞——”
十岁的于小毛养了一只羊,平时金贵得像心肝宝贝一样,生怕他的小羊被别人糟践了——每天天一放亮,他就牵着小羊去白洋河边,找最青、最嫩的草地,让小羊悠闲自在地啃咬……
小羊渴了,他就牵着小羊到河边去喝清冽冽的河水——
看着小羊喝得畅快甜美,他感觉就跟自己也喝得畅快淋漓一样舒服……
小羊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了——他大(爸)要拉去集上卖些钱买口粮,小毛死活不愿意,抱着小羊不撒手——
他大(爸)劈头盖脸打了他一顿,也没能从他手里把羊夺过来……
小毛娘看小毛这么稀罕小羊,就给小毛大(爸)说:“他大(爸),孩子和羊亲,分不开,就算了吧!”
小毛大(爸)看小毛对那只羊那么上心,也不想让小毛太难过,就不再逼小毛把羊交出来卖了——
小毛又天天牵着他的羊到河边吃草、喝水、溜达了……
王绒花正招呼着妇女们和面、蒸馍,一转身看见小毛牵着自己的羊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他定定地看着王绒花她们忙里忙外——和面、包包子、蒸馒头……
他手里紧紧抓住拴羊的绳子,手心里已攥出汗来——
王绒花看到小毛,就招呼道:“小毛,你干啥来?可是饿了?过来,婶子给你拿个馍吃——”说着,王绒花拿着一个白面馒头,向于小毛走去……
小毛看王绒花向他走过来,把白面馒头递给他——他向后退了几步,把手缩到背后——
王绒花有点疑惑,说:“咋的?嫌少?一个不够吃?”
于小毛摇摇头不说话,忽闪着两个大眼盯着王绒花看……
王绒花说:“那你要啥?”
于小毛又摇摇头……
王绒花说:“那你想干啥呀?你倒是说话呀!”
于小毛怯怯地把手里拴羊的绳子递给王绒花——
王绒花不明白他的意思,狐疑地看着小毛:“这孩子,你这是?”
小毛盯着王绒花:“杀——”
王绒花仿佛没听清楚:“啥?”
小毛又盯着王绒花,坚定地说:“杀!”这次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王绒花明白了于小毛的意思,他是要把小羊杀了,做羊肉包子……
王绒花心里一下翻腾起来——那可是小毛的命根子啊!他大(爸)那么打他,让他把小羊卖掉,他都不愿意。现在,他竟然自己主动把小羊送来,要杀掉做羊肉包子,这不给要了孩子的命一样吗!
王绒花眼里一股热流在打转,她红着眼睛对小毛说:“孩子,这个不能要——不能杀——你牵回家,好好养着,和你做个伴——”
小毛低着头,露着脚趾头的鞋在地上跜来跜去,牵着羊绳的手一直固执地向王绒花伸着——
王绒花抚摸着小毛的头,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于小毛的父亲于光明一直没等到于小毛回家吃饭,就满地找他,扯着喉咙满庄子喊——
听到于光明喊于小毛,于小毛低着头也不搭理他大(爸)……
王绒花就向远处的于光明喊着:“大兄弟,小毛在这呢——”
于光明紧走几步,跨到于小毛面前,伸手就要打于小毛:“你个死孩子,野哪去了?叫你吃饭也找不见个人,以为掉水里淹死了来——”
王绒花说:“大兄弟,看你说的啥话!”
于光明说:“你不知道嫂子,这孩子天天就给魔怔了样——一天到晚就和他的这个小羊粘糊一坨(一起)。俺说卖了换俩钱,买点粮食——他情愿饿着,也不叫卖!”
王绒花说:“可不是嘛!孩子自己养大的羊,就给他的心尖肉样,他咋舍得让你卖啊!”
于光明说:“不卖就不卖吧——真要卖了还不得要了他的命!”
王绒花说:“那你带着小毛牵着羊一起赶紧回家吧——俺这还忙着呢!”
于光明说:“知道嫂子忙——恁都是干大事来,俺就不叨扰恁了,俺就回了——”
说着,于光明拉着于小毛的手,就要往回走——
于小毛像钉在地上一样,站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于光明一下没拉动,又使劲拉了一下于小毛——
于小毛的身体随着于光明的拉扯向前倾了一下,摇晃了几下后,又定定地钉在地上……
于光明有些懊恼:“哎,我说这个死孩子!咋还不动来?”
于小毛不说话——
于光明看于小毛不理不睬他,也不跟着他回家,气得脸色乌青,伸手就要打于小毛……
王绒花拦住于光明说:“我说大兄弟,你这是做啥来?咋能动不动就动手打孩子呢?”
于光明说:“你看他——这个死样子,也不理人,也不跟俺回去,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啥?”
看着着急生气的于光明,王绒花思忖了一下,对于光明说:“大兄弟,你可知道小毛干啥来了?”
于光明摇了摇头,说:“俺咋知道!可是这小子馋了?闻着馍香,跑你这里来想要个馍吃?”
于光明又对着于小毛说:“这馍是给解放军吃的——解放军在前线打仗,得吃饱了才有劲!你个死孩子——可不能想着吃解放军的馍!”
王绒花笑着说:“大兄弟,你想错了——小毛不是来要馍吃的——”
于光明说:“他不要馍吃,那他来这弄啥来了?”
王绒花说:“你让他自己说——”
于光明转身问于小毛:“你来这干啥来了?”
于小毛还是不吭声——
于光明又生气着急地想打于小毛……
王绒花急忙伸手挡住于光明伸向于小毛的手说:“俺给你说小毛弄啥来了——”
于光明狐疑地看了看王绒花……
王绒花笑着说:“这可是个好孩子啊!他是送羊来了——”
“送羊?送啥羊?往哪送羊?”于光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绒花说:“小毛给咱队伍上送羊来了——他要把他的小羊送给队伍上——让俺们杀了,包羊肉包子送到前线去,给战士们吃嘞——”
于光明一听,立时火冒三丈:“啥?他要把他的羊杀了?还送哪?送……”
王绒花说:“就是的——是把小羊杀了,包羊肉包子,送到前线给战士们吃——”
于光明这才听明白,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是要送到前线给队伍上吃?”
“嗯,是的——”王绒花说。
“那——要是给队伍上吃,那就……”于光明迟疑了一下,头使劲一拧,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又接着说:“那就杀了吧——”
王绒花有些吃惊地看着于光明:“你不是一直说要卖掉买口粮的吗?”
于光明说:“家里还有点粮食,还能侬(凑合)着过——”他缓了一下,又说:“队伍上可是吃紧嘞——那些小战士们拼着命给咱们打江山,咱是得给他们弄点好吃的——”
王绒花听了,心里感动地看着于光明,说:“大兄弟就是识大体!”
于光明说:“嫂子,就按小毛的意思办吧——把小羊杀了吧——”于光明说着,又爱抚地抚摸了一把于小毛的头。
王绒花说:“那大兄弟和小毛恁都有这个心,俺就不再推辞了——俺叫老王头来,把小羊牵走,杀了包羊肉包子——”
于光明说:“叫他来牵走吧——”
王绒花对着锅灶后边的老王头大声喊:“王师傅——快过来——”
老王头把粘着面粉的手从面盆里抽出来,一边问着:“啥事啊?”一边跑过来——
王绒花说:“把这只小羊拉去杀了——给战士们包羊肉包子——”
老王头满脸欢笑说:“那可太好了——有羊肉包子吃,前线的那些娃娃们能改善改善伙食了!”
于小毛向前把手里拴羊的绳子递给老王头,老王头正要接,于小毛又把手向后缩了一下——
于光明看于小毛的手往回缩,又急火火地要揍于小毛,伸手就要从于小毛手里抢绳子……
王绒花拦着于光明:“大兄弟,你咋这火爆脾气呢!”
于小毛把缩回去的手,又伸给了老王头——这次他的手很坚定地伸给老王头,把绳子递给了他——
老王头接过绳子,摸了一下小毛的头:“真是个好孩子!”
于小毛把拴小羊的绳子递给老王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速往回走……
于光明跟在于小毛身后,用手抚摸着于小毛的头——
于小毛伸出破烂的衣袖,抹了一把流了满脸的泪水,咬着嘴唇,任泪水无声地往下流……
于光明跟着于小毛,拉起他的手,在自己粗糙的大手里摩挲着——
几近瞎眼的毛老太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苦熬——
等到把儿子熬大了,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了国门……
为了打跑日本鬼子,毛老太把刚满十八岁的大儿子送到部队上——牺牲了……
国内战争爆发了……毛老太又把小儿子送到部队上——小儿子在不久前的辽沈战役中也牺牲了——
毛老太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两个儿子的牺牲几乎要了毛老太的命——她天天哭,双眼几近哭瞎……她痛恨战争,像所有酷爱和平的老百姓一样痛恨战争——
再苦再难的日子,只要平平安安,都能熬过去……
战争却是残酷的——战争对普通老百姓的伤害更是巨大的!它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给人身心带来的巨大创伤,是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
毛老太半瞎着两眼,不愿出门,也不愿见人——每天躲在自己的小黑土屋里,端着两个儿子在部队上留下的穿着军装的唯一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咕咕哝哝”,好像在和儿子们说话……
她在门前空地上扒了块地,种点红芋、南瓜、土豆啥的,养了几只鸡——下了蛋,找邻居帮忙拿到集市上卖了,换点小米、白面——一个老太太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就靠着这些过活……
淮海战役的枪炮打响后,她在门前挖地时,听到村里人说起过——她多么盼望战争能早点结束,老百姓都过上平定安泰的好日子!她不想让她的苦难经历再在任何一个母亲身上重现——
可是,战争的发生从来都不是以老百姓的意志为转移的——老百姓只能在社会大洪流中,尽自己的一点微薄力量,推动着它的行进历程——当足够多的老百姓一起齐心协力时,才能推动着历史滚滚向前,最终把挑起战争的邪恶一方推向万劫不覆的深渊……
毛老太掂着小脚,摸摸索索走到小黑屋里,她在坛子里挖舀着——葫芦瓢剐得坛底子“哧哧啦啦”响,直到坛子里再也刮不出一粒米时,她才停住了手——
她端着大半瓢小米,像捧着一瓢金蛋蛋一样,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摸摸索索向门外走去……
她走到王绒花他们做饭的地方,离老远,就喊王绒花:“绒花——快过来——”
王绒花听到毛老太的喊声,看着毛老太亦步亦趋地向她跟前走,忙喊:“婶子——你来这里弄啥的?”
毛老太说:“俺不弄啥——俺一个瞎眼的废人——死不了的老太婆还能弄啥?俺也帮不了恁啥忙!”
王绒花说:“婶子,俺说的不是这意思——这里太忙了!都顾不上照看您老人家——别把您再碰倒了——”
“俺知道你说的不是这意思——俺说的是这意思!看恁都忙成啥样了?俺一个瞎老太太啥忙也帮不上,俺心里着急!”
“婶子,你看这么多人呢——咱庄上能干动活的都来了,人够用,用不上您老帮忙!您老回家吧——在家安安稳稳地待着,就是对咱支前最大的支持——”
毛老太说:“闺女说得对着嘞!俺把这点小米放下,就回去——”
王绒花说:“婶子,不要您的小米,咱这有米——”
王绒花用手指着一地堆积如山的红枣、花生、玉米、鸡蛋、南瓜、红芋、白面说:“婶子——您看——这都是咱庄上老少爷们送来的——吃不完!您的这点小米留着自己熬稀饭喝吧——”
毛老太说:“俺知道咱支前队上不缺俺这点小米,俺就是有这个心意——把这点小米给战场上的孩子们熬点稀饭喝,也算俺为解放出了一点力了——”
王绒花拗不过老太太,只好收下了小米——
王绒花拿了几个白馍,塞进毛老太太的口袋——老太太生气地拨拉掉王绒花的手说:“你这是弄啥的?这白馍是给队伍上的娃娃们吃的,你给俺这老不死的老太太弄啥?”
王绒花说:“队伍上的娃娃有的吃,不缺这两个馍!您老人家把家里的小米拿来给队伍上了,吃这几个馍,也是您老人家应得的——”
毛老太说:“啥是应得的?噢,给了一点小米,就要换回几个白馍?这哪是支前啊,这是抢劫嘞!”
王绒花说:“哪有婶子说得这么厉害?您把家里的这点小米都拿来了,您老自己吃啥嘞?”
“老天爷还能饿死瞎家雀?家门口种了那么多的南瓜、土豆、红芋的,摘一个也够俺啃几天的了——俺这老不死的,多吃一口都是败坏粮食了——有点吃的,垫垫肚子饿不死就管(行)了——”
王绒花还想坚持让毛老太太把馍拿走……
毛老太太真有些生气了说:“这闺女,咋就这么死心眼嘞?俺说不要就不要!”说完,毛老太太转过身,用木棍捣捣戳戳地往家里走去——
王绒花拿着大半瓢小米,眼里泪水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