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阳靠在车窗玻璃上遥望那些起伏的山巅思绪纷纷,那双丹凤眼总是没由来的流露出几许淡淡的忧伤。此时此刻,或许只有将目光搁在山野中,她那起伏不定的心就会得到片刻的平静与安稳。
当客车甩过身后的夕阳,紧赶着一片片玉米地时,罗阳侧目看见影印在窗玻璃上的山影,儿时的歌谣又浮现在她的心上:山一重,水一湾,山上水底住着神仙,风调雨顺佑洛安……从她记事起,洛安县都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一条河宛如一条巨龙紧紧盘踞在山脚,没人去探究其源头出自何处,更不知道她又将去向何方,父老乡亲都称其为母亲河。其两岸植被常年郁郁葱葱,连绵的山峰伟奇苍茫,时有烟雾轻罩,据说有史以来洛安县从来没有被外敌入侵过。她嘴角弯了弯,眉眼渐渐舒展了些。
车窗扫过那些结着胡须的玉米棒子,玉米叶泛着焦黄色,又到秋收的时候了。罗阳胳膊肘撑着车窗望向远处,听说那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丁老师会去那儿住吗?他成仙了吗?丁香还能继续上学吗?她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哀叹。
她记得父亲电话里说丁老师随学校运书的货车一起掉下了悬崖……每当想起没有赶回来送丁老师最后一程,她的眼眶就情不自禁的湿润起来。
客车像垂暮的老人,好半天才绕过那道山梁。罗阳俯下视线,灰瓦白墙的学校正掩映在墨绿中,那曾是父亲和丁老师花了一年多时间筹建的,自打父亲调去洛安县城中学后,丁老师一直是该校的主要负责人。
丁老师,一个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她有些哽咽,低头望着夹道上开得正欢的野花,眸子里装着的却是浓烈的雾气。山巅上的红霞在悄悄退隐,暮色避开几只山羊往山谷幽深里跑。
罗阳下了车缩了缩衣领,双手揣进风衣口袋又往里攥了攥,让布料再紧裹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御秋风的入侵。她在友友文具店门口站了两分钟,曾经,她和丁香经常来这儿买墨水和纸笔。她隔着紧闭的橱窗玻璃往里瞅了两眼,伸手摸了摸窗玻璃,好像那上面还掉着自己和丁香嬉笑的样子呢。丁香笑起来的时候,那两个酒窝儿就似春天里洛河的水泛起的微波。
校园里的人影追着零星的灯光去了远山的背后,一弯新月升上了天空,天幕似洛河水那般柔软透明,洛安中学的教学楼顶闪耀着两颗若隐若现的星星,象一双智者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洛安县城的动静。
丁老师毕恭毕敬地递给罗校长一支香烟:“以后还烦请校长多多关照。”
“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呵呵,她今年春节还帮很多村民写对联呢!”
罗阳见父亲微笑着朝自己看过来连忙双手托着书挡着羞红的俏脸,丁香能帮别人写对联了,她可是比丁香先练好几年字帖呢,这家伙……接下来父亲和丁老师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只有那爽朗的笑声时不时轻挠耳畔。她趁他们抽烟的时候偷偷溜出门飞快地朝女生宿舍跑去,她要问问丁香是怎么练成的。
罗阳还记得当时和丁香一直聊到女生宿舍快要熄灯的时候,两人一起下楼到宿舍大门口,就看见父亲双手背在后面过了外操场跑道的岔路口朝她们这边走来。她已记不太清当时父亲同她们说了些什么,大致都是一些鼓励她和丁香要好好努力学习之类。
风在身后紧追,罗阳打了一个冷噤,不由得迈开细长腿,加快了回家的步履。听着街道两旁那些槐树叶子拉风箱的声音,感觉就像听见了专属于洛安秋夜的乐声那般动听迷人。
县中学坐落在山坡上,睥睨的目光好像能一眼把每条街巷望穿。罗阳快步过了岔道抄了一条最近的路---百步梯,平时走这边的人并不多,只是在农忙前后,挑山工为抢活儿喜欢走这条路,倒成了这座古老的县城独特的风景。
罗阳似乎被简易的双肩包压弯了脊背,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抬眼瞅见离她不远的一棵茂盛的古槐树下坐着一个挑山工。但见他头上裹了几圈灰白毛巾,象一顶被风掀掉顶盖又裁去帽沿的帽子,顶上一小撮黑发很显眼,似冬天夜里田坎上那一簇簇麦苗,随风微微抖动。他认真地抽着旱烟,黝黑的脸庞写满中年人特有的岁月的烙印。
吧嗒,吧嗒……那微明的烟火在小铜斗里一闪一闪,冒着一缕缕青烟,在树荫的幽暗处像极了跳跃的鬼火。前面一个声音忽然亮起来,但见他回应了一声便麻利地将烟斗在帆布鞋底上敲了敲利索地收入腰间的布口袋,挑起担子很快不见踪影,百步梯在冷风中愈加沉默寂寥。
罗校长见罗阳满头大汗进屋,连忙放下筷子:“你,你怎么回来了?”
罗阳抱着茶盅猛灌了喝了几口:“丁香,一直没有回学校。”
罗校长暗自一惊,老丁走了近一个月,莫非丁香妈要孩子辍学不成?想那武纪敏的性子大致是做得出来,况且现在农忙时节,她要是把丁香捆在家帮忙,以丁香那孩子的秉性是不会不管不顾的。
罗阳瞟了一眼桌上两个黑乎乎的菜:“爸,妈呢?”
“去你姨家了。”
“难怪这菜的样子……”
“哼!你小时候那会儿不也吃……”
“嘿嘿,您还是换个新句式吧。”
“爸,您去丁家说说吧。”
罗校长挺着脊背,双臂抱在胸前没有立即搭话,他想起上次见丁香跪在老丁灵柩前的样子,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武纪敏重男轻女,跟她讲大道理显然行不通。想起老丁的嘱托,他又不得不尽心一番。眼下得想个两全之策,至少要达到大多数人的预期,否则就成徒劳了。
罗校长双手叉着腰没有目的地仰头望了望径直走到那棵笔直的槐树下往上瞧了瞧,又围着树干比划了一下:“好,好得很呀。”
“爸爸。”
“你过来瞧瞧。”
“没什么特别呀,山坡上的那些比这个长得更好。”
“别忘了这棵是生长在人群中。”
罗阳想起曾经在操场上打闹嬉戏的种种场面,在那些树还是幼苗的时候再调皮的学生看着标语都会绕道,不会去踩踏攀折它们。难怪父亲常说人既是可怕的破坏者又是可爱的建造者。她顿时凝目看了看树冠,此刻,它像一把伞罩着父亲和她,灵魂似甩掉了躯壳,爬上了绵密的枝桠望着遥远的夜空沉思。睡梦里,她又梦见丁香那双红肿得似核桃般大的眼睛。
雄鸡高亢地叫醒了天幕,罗阳翻身看了一眼闹钟,抱着枕头努力回忆着梦境,可梦里的情节有些杂乱,唯独那双红肿的眼睛格外清晰。她连忙起身下了床,趴在窗台看着跑道那边的人影,思绪飘浮,丁老师现在大致是无所不能的吧,那应是一种深邃的美和极致的自由。活着的躯壳抵御不了各种欲望的驱使,所以大多数人是不配拥有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先知们才说只有高洁的灵魂才能拥有极致的自由。丁老师是配拥有这种极致的,她无比肯定地想。
罗阳轻轻启开厨房边的侧门,她要去后面院子看看花圃的花儿们。她满怀激动地跨出门槛,映入眼帘的却是绿油油的葱苗、蒜苗,靠隔墙的那半截空地全种上了辣椒,红彤彤的,似垂着的耳坠子。这肯定是母亲的杰作,她气恼地跺了跺脚,父亲曾答应帮她好好照顾那些花草呢。唉,果然丁老师说得没错,罗校长家里大多时候都是王主任说了算。
她蹲在花圃前哀思了许久,直到一只麻雀在她脚边觅食,朝阳柔和地照在它身上,象一个精灵,又好像是丁老师派来的信使,叽叽喳喳,冲她叫个不停。她站起身揉揉了酸麻的小腿,望了望远处的山峦,今天那里没有雾霭,大概那些花儿真的有了更好的去处。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好吧,往后也少一分惦念的心思了。她哼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插曲: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
她摘了些红辣椒和葱苗回屋,望着泡在盆里的红辣椒,个个都是那么鲜嫩娇艳,这要是去集市得花几块钱吧。她自嘲地笑了笑,不得不再一次败给母亲的实用主义。
晨光在窗口招摇,云彩去了远方还没有回来。丁家镇的山坡坡上相继冒出一股股浓黑的炊烟,它们随风飘扬,似一条条腾飞的巨龙直奔苍穹。 一群麻雀和几只斑鸠开始在电线杆、田垄里唱歌跳舞,山脚下的稻谷乐呵呵地笑,半山腰的玉米遥遥呼应着秋天的热闹。这就是洛安的生机、人间烟火的属地。
丁香跪在父亲坟前点燃一炷香,她几乎天天来父亲坟前上完香后才会去做母亲指派的活儿。她自打父亲离开就知道再回学校没那么容易,不过她仍然希望母亲能说话算话,只要赶在这个礼拜之内把所有的稻子收割完并打出来就可以回校去。夜深人静时,她会模拟班上的进度自习,她相信罗阳会每天帮她抄一份讲义,对了,她还可以找罗校长帮助。
想到此,丁香双臂环抱着肩膀好像瞬间找到了温暖的光源与快乐的途径。她想自己这么久不去学校,罗阳肯定急坏了,说不定已在回洛安的路上……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巴并伸手摸了摸打她身边经过的那头黑水牛的头,主动与黑水牛的主人打招呼又闲话了几句,黑水牛主人得知丁香一个人要割这一大片稻子,他连忙脱了鞋将缰绳栓在旁边的树干上从自己的竹筐里取出一把秀气的镰刀下了稻田。
丁香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今天竟然得到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帮助,她默默蹲在地里想着那些亲戚,他们好些都受过父亲的恩惠呢,如今却时不时在一旁冷言冷语指责母亲平日里刻薄嚣张……可就算如此,父亲去了我们就不是亲戚了么?她的眼泪又无声地滴在稻穗上,似一串串露珠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晶莹透亮,就像父亲眼窝里的笑。这一刻,她嗅到了泥土的芬芳,一丝热气又渐渐从心底升了起来。
黑水牛主人一边安慰丁香一边同她讲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的窘境, 他一会儿嘲笑自己天生愚笨一看见书就头疼得厉害,这辈子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他一会儿说他能把苦痛埋进泥土,让它们生出朵朵花来也挺有成就感。
他临走时还无比慎重道:“丁香,我觉得你的快乐应该在书里寻,这田垄间不适合你。”
丁香一整天都被这些话感动着,且一直伴随她多年都不曾消散。
罗校长一边吃着女儿做的辣椒鸡蛋面,一边毫不吝啬地赞美着。
“爸爸。”
罗校长放下碗筷走至门口抬腕看了看时间:“等你妈中午回来再说。”
罗阳望着父亲的背影有些小欢喜地哼着曲子,就连洗碗筷的动作格外麻利了些。
校长办公室沉寂了片刻后,工会主席袁杰缓缓道:“请老师们自愿捐助些吧。”
丁香曾经的班主任李老师抬头斜眼瞟了袁杰一眼又看向罗校长,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罗校长出了办公室一路想着事儿,不知不觉走到他栽的那棵槐树下,他仔细地瞅了瞅那些树叶,又开始黄了,老丁好像昨天还来看过呢。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起以前在丁家镇,学校刚建好自己不小心染上了肺结核的情形。当时他主动隔离住进了镇政府废弃的一处仓库保管室,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敢来探望,也不敢通知家属,好像置身在荒岛上。童年时期的那种遭遇又不自觉的充盈在他的心中,他一直信奉着自己的人生信条“你有他有都不如自己有,不仇恨不嫉妒不虚妄。”在洛安县工作的这些年,他已经体验到洛安人情的厚薄,没有最坏也没有最好,这是洛安人给他的感悟。他想即便自己在熬这几副中药的途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仍旧相信这里会有几个人记得他。就在他幻觉着某一个时刻要来临的时候,丁老师已替他买到了当时比较紧销的专治肺结核的特效西药并亲自送来。他没有说过多的感激之类的话,只是默默将丁老师的这份恩情铭记在心底。
他总是同丁老师说他当初选择来洛安县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倘若他一直待在省城,或许生命早已如蜉蝣般被深埋在那次动荡中。
自从那次大难不死,他仿佛得到了更大的开悟,他珍视这里的风土人情,更视洛安县为他此生的福地。他觉得人无论在何地只要能够安身立命,那里便是最美的故土。他从不对孩子们和旁人说那些锥心刺目的往事,说了大家未必会理解只会给自己添堵。可他偶尔也会在独自小憩的时候有意识地忆起那种天天提心吊胆地去对抗饥寒贫病、对抗周围随时被凌辱的绝境,那是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和悲怆。特别是对一个只有几岁的他来说更觉得自己活得不如眼中的那只自由觅食的野狗,那时,他时常对做一只小动物要比做人有尊严的想法深信不疑。后来大一些了,视野开阔些了,他倒时常为幼年的想法感到好笑。
在洛安县的几个乡镇学校门口都能看见他栽的树,枝繁叶茂。在同仁们面前他自认为还算谦恭,只是偶尔使使犟脾气,但绝对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对遇见的每个人他都拿出自己的善意,他认为向善是一个人的情怀,是上升到了人的高度后的一种自觉的最美的能力体现,当然他也明白一个人没有牙齿的向善是懦弱的。其实有时候,他只是在寻找一种自我救赎的途径,想甩掉一个个烙在他心上的伤疤;或许他一直在等,等这个肉身死后能自由体验如何渗入泥土、汇入河流、大海的那种诗意般的壮美。
他在来洛安县之前就常常催眠自己,既然注定生命本身有其运行的轨迹与存世的理由,他不能苛刻扭曲自己的灵魂,他认为一辈子哪怕只会做一件有意思的事那也是对生命意义的自觉。
闲暇时,他爱写写画画,他的歌声嘹亮动听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妻子的唠叨淹没。他偶尔也同孩子们讲讲祖上曾经在那些历史长河中的辉煌与荣耀,不过讲到最后他总会说这些都是他母亲讲给他听的。
树梢上的叶子随风飞舞,一些落在他的脚边,一些落在他的肩上。他打了一个哈欠,哎哟,现在的树叶已经不起一阵风了,人也是老不得哟!
他感叹了一番,双手有意识地揉了揉脖子,上个礼拜去体检医生说他有轻微的颈椎病,叮嘱他不能坐太久要时常活动活动颈部,这会儿他又记起来,开始在树下扭着脖子做着有氧运动。
袁杰腋下夹着一团报纸从办公室出来,他站在二楼阳台四下瞅了一眼,发现罗校长正在那棵树下做某种保健操。他抿嘴笑了笑,迅速冲下楼跑到罗校长面前:“校长,捐助活动圆满完成。”
“好,很好,我代表丁香谢谢老师们。”
罗校长爽朗地笑了笑,抬腕看了看时间又仰起头看了看洛安中学的天空,几丝白云像棉线横划着湛蓝的海水,有鱼儿在愉快的翻滚,他好像听见了水波一荡一漾的声音。
袁杰趁罗校长沉思的片刻连忙打开纸团,从黑绒布包里取出微距相机:“校长,我能帮您拍张照片吗?”
“嗯?”
“就在您种的这棵树下。”
罗校长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粗中果然藏着细呐。拍完照片,他轻声道:“你打算在这儿历练多久?”
“我给自己定了目标,如是三年后我一无所成,或者创作灵感消失,我就回去。”
罗校长赞赏地点了点头,望着那个健硕的背影喃喃道:吾,老矣,老矣!现在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