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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远方的墨云成群结队，总在洛安的上空飘来荡去，她们好像是在和谁赌气，不一次性把口袋里的水挤干，都不肯撒手离去。秋雨就这样一场接着一场，阴冷与萧瑟塞满了洛安人的眼眸。那湿漉漉的街巷、原野村舍；湿漉漉的河畔、锚绳；湿漉漉的百步梯、雨篷、草帽、裤管上的泥浆都透着一切原貌的真实与虚无感。大概没有几个人喜欢这种感觉，可与其被动接受还不如主动去迎接它们来得更为干脆畅快些。
罗校长坐在办公室耐着性子听着姜老师和黄老师为别人评职称的事争论不休，半小时过去，谁也没有说服谁，大有不论个结果出来绝不作罢的架势。罗校长摇了摇头默默从抽屉里取出几根香烟摆在台面上：“都累了吧，先抽一根歇歇。”
他借着两位老师各自点火的功夫将两扇窗户全部推开，风夹着雨丝肆意地钻了进来，他迎着那冰凉的湿润顿感惬意，思绪格外的清晰，情绪更加平和。他背着双手站在窗口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葱茏植被，好像米芾正面对面教他作画一般。
黄老师吐了一口烟圈紧凑了过去：“校长，这烟不错。”
“以后某人想过烟瘾了可以找借口来校长办公室，即便是找架吵也行。”
“校长，老姜这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
罗校长醒过神来：“我们刚说到哪里了？”
姜老师灭了手中的烟蒂紧挨着校长坐下来：“评老代为高级，我不服气，他毕竟野路子出身。”
“嗯，老黄，你的意见是老冯公开课讲得不好？”
“对，他要是能评优秀，我早就高级了。”
“老黄，你，你要是高级！哼，我还特级呢！”
罗校长拍了拍姜老师的肩膀：“老黄，你有多久没有发表文章了？”
“这，这，校长，我……”
“我看这样吧，我们集体开个讨论会，把各自发表的文章摆出来评个分，再师德投个票算一部分积分，然后公开课算一部分积分，学期科目学生平均成绩算一部分，这样加起来看谁分高谁就实至名归。”
“如此甚好！还是校长民主，那，我先回去了。”
黄老师听见啪嗒的关门声即刻站起来：“校长，我也回去了。”
罗校长望着紧闭的办公室门，不由得松了口气，摸了摸脑门这半月来脑子都快被他们闹痴呆了，总算可以消停几天了。他想，他就知道平时这些人拈轻怕重，恨不得一个月不上课，到时间领工资就好。可每逢评职称加薪的时机，他们又开始精神抖擞起来，个个眼里除了自己别人都不行。他轻蔑地笑了笑，既然选择这一行为什么不好好干下去？既然羡慕妒忌别的行业，可又为什么没有勇气辞了职去干别的呢？这人心，这世态，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点燃了桌面上剩下的那半支烟并没有要吸一口的意思，他盯着那一点点微光看了几秒迅速将其灭掉然后又点燃又灭掉，如此反复多次，他仿佛才解气似的大声笑了起来。
窗外的雨小了些，一些薄雾还罩在山顶没有走，他又看了几眼天空，麻利的收拾完散乱在桌面上的纸笔便出了办公室。他在楼梯口清了清嗓子随口唱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他一开唱，校园里的枝桠突然没有了声音，仿佛每一棵树都在竖耳倾听。这句歌词很是应洛安县的景，虽然这里的河水没有江水那般壮阔，但是在激流处在前进的方向中并不输那江水的气势。
袁杰一路紧赶终于在天黑前抵达洛安县中学。此时，雨看似不大却也能瞬间湿透衣衫，他没有撑伞，拧着大包小包急匆匆往罗校长家跑。
罗校长右手夹着香烟正在屋檐下来回踱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在等某个人来。听见脚步声，他停了下来侧脸朝外面望了望，目光里透着惊喜：“小袁！”
“校长！”袁杰在台阶上跺了跺鞋上的水珠。
“瞧你，衣服都湿了。”
“不碍事。”
“老王，赶紧把你的吹风筒拿来。”
“哟！小袁，你，没吃饭吧？”
“呵呵，没呢。”
“你稍等，阿姨给你做两个菜。”
“谢谢阿姨。”
“来，小袁，我替你吹一吹。”
袁杰看着罗校长手里的吹风筒不由得想起和罗阳在理发店的情形，心里微微颤了颤，他很是腼腆地：“我，我自己来。”
“唉，没想到你这么快离开洛安。我这辈子就扎根在这儿了。”
“您怎么不申请调回去？”
“算啰，短短几十年如白驹过隙，我很喜欢这里。”
“您，您好像……”袁杰没有把心里阴影几个字吐出来，他怕触痛罗校长的伤心往事，将风筒放回原处：“阿姨，别弄太多。”
罗校长将档案袋放在饭桌上：“其实，我可以帮你寄去。”
“呵呵，我想来看看你们。”
“一个人开长途容易疲劳，晚上就别往回赶了。”
“好。”
“我去沏壶茶，待会我们杀一盘吧。”罗校长喜滋滋地搓了搓手。
刚走一步棋，袁杰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银屏即刻将手机攥在手心：“对不起，我回一个电话。”
他站在屋檐下：“你回宿舍了？”
“嗯，你今天别往回赶，歇一歇。”
“这么体贴。”
“呵呵，丁香的稿子，要不等你回来再给师哥？”
“什么题材？”
“《我的父亲》，我都看哭了。”
袁杰听着罗阳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都快被揉碎了，很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亲。
罗校长笑着收了一颗棋子，起身又往袁杰杯里蓄了一些热茶：“嗨，你又让了。”
“没有。”
“以你现在发展的速度是不打算去你父亲公司了 ？”
“也许最后还是要妥协。”
“你已经证明自己的存世价值，何来妥协？特别是亲人之间最后大多都是一个相互成全的结果嘛。”
“相互成全。呵呵，您说得真好。”
“你要问问自己的内心，是真的没有兴趣还是纯粹为了逃避什么？”
“可能我更多的是赌气吧。”
“真羡慕你们，还可以任性，顺便找爹妈赌赌气。”
“唉，他要是象您这般，我也不至于这样。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缺席了。”
“嗯？”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父亲，一年到头都难见上一面。”
“你，你母亲呢？”
“很早就病逝了。”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罗校长看着袁杰就好像看见了年轻的自己，他心底对他的欣赏又增加了几分，似乎还多了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疼爱之意。
“难得您这么高兴，再陪您杀一盘。”
“我们说会儿话吧。”
袁杰搓了搓手，抬头随意瞟了一眼小小的书房，看似简陋却暗藏着乾坤。红木书柜里词典齐全，还有些线装经典名著，一套《剑桥中国史》摆在当中尤为显眼，靠窗沿的书桌上堆着一卷半生半熟的宣纸，笔筒里插满各样粗细的毛笔，浅绿色哥窑洗笔池还隐现着墨迹，一把古琴安静地坐在旁边，披着白色绣花绸缎，正对面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忆往昔三旬金光已度，惜峥嵘岁月半百再酬。对联中间是一幅国画，月明星稀，远山朦胧，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对弈。这，竹林好熟悉，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凑近了些，对呀，就是丁香家那个竹林嘛。
“校长，这是您的作品？”
“以前的拙作。当年老丁喜欢得不行，我觉得粗糙了些。”
“神韵、意境都恰好。”
“本来想画细致些再裱上送给他，可谁知……”
“是您要求太完美了。”
“唉，很多时候不及时去做就只剩下来不及了。”
袁杰很有感悟地点了点头：“丁老师家那个房子应该是在看完这画之后建的。”
“对头。老丁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这画给我的意象是‘有时明月来，弄影高窗里。’
“你很优秀。”
“呵呵，您的字画没有当下那些自称画家的匠人气，很灵秀隽永。”
“嗨，我这纯粹是自娱自乐而已。”
门前的雨停了，槐树入了梦，洛安县中学的夜色已是一洼清冷的幽深，总有那么一窗微光在跳跃着，时不时从窗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它们荡漾在橡胶砖铺就的操场、荡漾在水泥与石子铺就的走道上，沾着水气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好像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源头，围墙外偶尔有叮哐的回响溜了进来，似还有断断续续的跫音呼应过后又散了开去然后回来又迅速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