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初晴,正逢礼拜天。上午,主治医生特意来查房并替王益莲打了止疼消炎药,她的面色和精神似乎比往日里好了许多,或许更多的是这两天孩子们都能齐聚在她身边的缘故吧。
罗阳今天早上听母亲突然说想吃核桃酥、芝麻糖,其实这些都是小时候母亲常买给他们姐弟三人吃的零食。罗阳到如今才知道母亲小时候也是爱吃这些的,只是……她想起那个时候母亲总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她的心口就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她趁护工替母亲擦手的时候偷偷躲在厕所小声哭了一会儿才给小弟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中午多买些带过来。
正午的阳光轻撒着热气。人民医院花坛里的几株月季涂抹着淡淡的胭脂好像是要赶赴秋日里那场最隆重的集会,白菊含苞待放,万年青泛着湖绿的追光,半空飘飞的柳叶像一只只蝴蝶,风好像突然没了脾气,缓缓的拂过……只是没有谁会驻足去留意它们的情绪。
王益莲再次醒来的时候,病房内只有罗校长一人在。但见他坐在窗前,神情专注,一支笔不停地在画板上划来划去。她不由得轻轻问了句:“又在给谁画呢?”
“给你。”
“你不是说不画俗物吗?”
“你又不是。”
“……”
“呵呵,这辈子,你默默为这个家付出很多,而我却没有给你送过一件体面的礼物……”
王益莲听着听着,几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悄悄滚落下来。他每月工资、奖金、偶尔得来的稿费都悉数交在自己手中,他所说的体面的礼物大致就是不用花什么钱的几个字、几幅画了。她曾经很不屑那些东西,认为好看不中用,只是后来向他求字求画的人物多了起来,她又暗自盼望他能替自己画几幅肖像挂壁上总比看照片和印刷品有趣得多,可是她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到最后更懒得开口了,没想到今日他却……
“你看满意吗?”
“哟,我哪有这么好看?”
“你年轻的时候比这好看。”
“真的吗?”
罗校长点了点头摸了摸王益莲枯瘦的手又轻轻替她拉了拉衣袖,他的胳膊抖了抖,手臂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彷佛那衣袖有千金重似的,他低垂着眼眸不敢看她那如白纸一样的脸。
“那你画一幅年轻的吧。”
“好。”
“画一幅我看书的样子、再画一幅睡着的样子。”
“好。”
罗校长凝神静气足足画了四十分钟,他一手举着一幅轻轻走到床前:“益莲、益莲。”
“画得真好。怎么没有画睡着的样子?”王益莲有些疲乏地眨了眨眼睛,“我想看我睡着的样子。”
“你,你等着,很快就好。”罗校长看了看她的面色,突然这么油光红润,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她这是回光返照了呀。他即刻站在门外电话通知了孩子们才进屋速写了两张。他抖动着双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王益莲再次吃力地睁开眼睛对着罗校长的手眨了眨,朦朦胧胧,好像做梦一样。她浅浅笑了笑:“这,这睡着的样子也挺好看的。我,我怎么看不出来,我到底穿的什么裙子呀?”
“所以叫你看看嘛。”罗校长故意拖延时间,“还是旗袍款式?”
“好。”
“你稍等。”
“益莲、益莲、王益莲。”
“漂,亮,谢,谢谢。”王益莲缓缓睁开眼睛,“孩子们呢?我,我想睡,一会儿……”
“你再等等,你看这里还要补几笔呢。”罗校长憋着情绪,按了按床头上的呼叫按钮,他希望医生帮自己一把,至少让她撑到孩子们来。
罗阳姐弟赶来的时候,医生已给王益莲做完最后的急救措施并无奈地摘掉了呼吸器。小弟一时情绪失控,他双膝跪在母亲床前长臂紧紧抱着母亲的肩膀大声呼喊着,王益莲缓缓睁开眼睛满屋里瞧了瞧,手指触摸到小弟的眼角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眉毛抖了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那张笑脸渐渐的,渐渐的越来越小,最后还不及罗阳的手掌大,时间顿时哀伤的凝固在那个缩小的躯体上。
“她走得干净体面,别惊扰她。”罗校长轻轻关上房门,“将来我走了,你们都不许哭,这是自然规律,要勇敢些。”
罗阳姐姐又替母亲擦了一遍身子,姐弟合力替母亲穿上了她喜欢的裙子、戴上了黑色蕾丝手套、黑色蕾丝宽边礼帽、黑色的绸面鞋袜。他们没有再掉一滴泪,好像突然有那么一股神秘力量赐给了他们无比的勇敢与坚强。
罗阳准备替母亲擦口红时发现母亲下嘴唇上有一滴鲜红的血,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连忙叫父亲看。
罗校长哽咽地:“她这是在向大家作最后告别。好了,你放心走吧,我说不定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罗阳认真地给母亲涂上口红又擦了胭脂,忙完这些她才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用完了所有的力气。袁杰见她要瘫软在地的样子,即刻将她一把抱住:“我送你回去吧,妈妈的后事有我们。”
罗阳摇了摇头,当初没有送丁老师最后一程,至今还耿耿于怀,母亲的最后一程,她无论如何都要去送一送。
“爸爸。”罗阳哽咽地喊了两声。
罗校长点了点头,他懂得女儿的情感,他将袁杰拽到一边叮嘱了几句然后小心翼翼卷起那几幅画轻轻塞进了帆布袋,他要将它们全部烧在妻子的坟前,往后再慢慢给她画一幅肖像、给老丁画一幅竹林,盘一盘他的线装书,他想他的余生定不会寂寥无趣。
一阵风猛卷,橡子街上的影子如潮水般起起落落。虽然生命本身谁也不是谁的具象,但是至少在某一个共有的时刻我和你的生命并肩在场。罗校长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捋了捋乱发,紧皱的眉头渐渐平缓,他等孩子们上了越野车才缓慢跨上旁边那辆载着灵柩的车。他坐定后又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妻子王益莲坐在百步梯的第二个台阶上正对着他笑意盈盈;老丁双手抱在胸前又倚在镇中学门口的树杆上侧耳于角落里一老农浑厚的嗓音:山一重,水一湾,山上水底住着神仙……